與其說游到了奧地利,不如說還杵在意大利。
因斯布魯克,這個市如其名的小城,木木然的橫跨著因河,又施施然的斜倚著大山,一如蒂羅爾人慵懶喜樂的性格,也像極了南蒂羅爾已然逝去卻又不舍放手的悲愴歷史。
作為一個對珠寶首飾一無所知甚至偶爾嗤之以鼻的矯情男子,來到這座以著名首飾品牌享有盛譽的城市,既矛盾又不合時宜。走在城中那狹小而人群稀落的主干道,面前直沖眼簾的大山也顯得壓迫笨重,暮色之中,更見詭譎,就像一攤爛肉,毫無預警的橫亙在你面前,令你手足無措的跟著游人違心贊嘆假意稱奇。
囊中羞澀,經費有限,乘著夜色,斂步而行。群山掩映中,這座城市那所謂的市標——“黃金屋頂”,顯得蒼老而失色;更確切地說,那就是渺小,不是蒼渺,純粹是令人索然無味的渺小。斜對面那同樣在這文化資源稀缺的城市中占有重要地位的海爾布陵屋,因糅合了哥特與巴洛克兩種建筑風格也迎來送往了不少乘興而至的旅客。她那名不見經傳的主人,在幾百年前不過趕一時之興,舉手之勞行司空見慣之事,時至今日,卻陰差陽錯鑄就了一段佳話,姓氏名號也隨著這外強中干的建筑令聞者傾心不已,觀者悵然若失。整條主干道兩邊皆是修繕到完善的房屋,海爾布陵和他的屋子卻獨享頭號榮光,這令你不得不對蒂羅爾人之于美和藝術的渴求重視肅然起敬,同時也對他們實際擁有和留存的扼腕嘆息。
蒂羅爾人游離于開放的意大利人和嚴苛的日耳曼人之間,一戰后四分五裂得非常體面、毫無痛苦,所以滿大街人民群眾的精神面貌絕對與苦大仇深沾不上邊。盡管有人親德,有人尚意,但毫無疑問,他們不會迷戀其中任何一個,除了消亡的神圣羅馬和湮滅的哈布斯堡,亦沒有任何其它事物值得引起他們的還念。哪怕你是一位從維也納金色大廳來到這兒的純奧地利人,對不起了,這兒是蒂羅爾。再一次,我又再一次體會到了歐洲某種特有的神奇,這種奇妙來自于內心的執拗——不思進取的寄人籬下,又固執的緬懷昔日榮光。告訴他們過去的就過去了,那你就多此一舉了,他們會在陽光照射下的咖啡桌角沖你哈哈一樂,然后告訴你他們什么都明白。這就是他們生活的要義:在矛盾中活著。沒人會在乎結果,你需要讓矛盾來充斥無聊、填補空虛。看著呵呵傻笑的他們,你才覺得自己比較傻。我不禁深深為東方男性的“苦”,為自己嘆上重重的一口氣。
既然人是矛盾的,城是矛盾的,相得益彰,何樂不游。
第二天,出乎自己意料地踏上拜訪首飾品總部的行程。該飾品也是歐洲敏銳捕捉到中國人不俗消費能力的幾大公司之一。于是,總部附近的主題公園不可避免的浮夸俗氣起來。然而這份矯飾并沒有讓人不快,置身其中卻感覺出奇的好,當然這份感覺與展館里安迪沃霍和達利的蹩腳仿品無關,更遑論和用水晶倉皇拼湊的幾片烏云有甚關聯,純粹是我這個俗人終于感受到了歐洲人的人味兒。他們終于不再是浮在空中朝你微笑的了,最終還是收錢后的“謝謝”來得更為真實妥帖;雖然一旦出現意外情況,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還是會告訴你他很遺憾并愛莫能助。但終于,他們向我展現了真正世俗化的東西。對金錢與權力的崇拜,中國人在改開的路上看來也并未跑偏,依葫蘆畫瓢,不慎就畫出了骨子里的那點兒魂魄。歐洲人自認與東方,甚至與整個世界相區隔的那條叫作信仰的遮羞布,終于在因斯布魯克這小城的復雜空氣中,和著新鮮的馬糞味與我心中雜陳的五味一并消逝了,散在空中,蕩然無存。
大家都是平等無差的俗人,一切就變得輕松愉悅了,甚至晚上市區的封路也變得饒有趣味。事情的開端令我這個遙遠神秘的東方人翹首以盼,無論是爆破建筑的一聲巨響,抑或西方政客的迷人風采,我皆有思量、概括承受;不想最終竟是一場夜戲。看著雪山下的閑人們里三層外三層的圍著護欄,中國強勢圍觀的吃瓜群眾形象浮于腦海。盡管需要忍受封路帶來的覓食不便,但這次雪山夾縫中的小城時光讓我覺得旅行之意義還是充實的,這份實在讓我饑腸轆轆的腹部感受到一絲輕便與清涼。
天空又泛白。與其說離開了因斯布魯克,不如說經過了一座渴望華麗又無比誠實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