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年的上元節,我央求了很久,母后終于恩準我出宮游玩。
從小到大,我就沒有離開過宮中,雖然無上榮耀,錦衣玉食,卻也異常乏味,整日面對的都是一群唯唯諾諾的太監和宮女。
我渴望去宮外,去看看那沾滿煙火氣息的民間。我想知道,沒有太監宮女圍繞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樣的。
母后擔心我的安危,下旨派二十名禁衛軍跟隨我一起,我一聽急了,如此大的陣仗,方圓幾百里都不會有人敢靠近了,我還怎么玩?
我別過臉,滿臉的不高興,“母后......”
母后輕輕的撫摸我的頭,愛憐的看著我說:“太平,民間險惡,小心為上。”
我嘟囔著嘴,不看母后一眼。
母后嘆了口氣,最終妥協,只讓四名侍衛暗中保護。
我拉著韋姐姐,飛奔出宮。
長安城內的繁華,超乎我的想象,整條街道都被裝扮的花團錦簇,燈光燦爛,煙花社火不斷。
滿城喧嘩,笑語盈盈。
擁擠的人群很快將我和韋姐姐沖散,也沖散了我剛出宮時的那種喜悅。
我四處尋找韋姐姐的身影,獨孤而無助。
一個滿臉橫肉的大漢忽然湊到我眼前,我嚇了一跳。
“姑娘,你是在尋人嗎?”
我有些許惱怒,從來沒有人敢這么跟我說話,正想呵斥,轉念一想,若是驚動了侍衛,勢必會引起一番騷亂,那今晚就不能繼續游玩了,遂作罷。
“你知道韋姐姐在哪里嗎?”我稍微整理了下衣角,問道。
“韋......韋姐姐啊,我當然知道了。”大漢眼珠子咕嚕一轉,手指著前方,“韋姐姐就在前面,她讓我帶你過去。”
“真的?”我喜出望外,不疑有他,“你快帶我過去找她。”
“好的。”大漢忙不迭的過來拉我。
我甩開他的手,他也不生氣,只是意味深長的看了我一眼。
大漢帶我走入一條巷子里。
巷子越走越深,旁邊漸漸沒有人影,我也慢慢察覺到了有點不對勁,轉身要往回走,大漢一個劍步擋在我的身前,面露兇光。
“想走?可沒那么容易了。”
“放肆。”我伸手啪的甩了他一耳光,大漢惱羞成怒,一把將我推到在地,用力撕扯我的衫裙。
“小娘子夠帶勁兒,居然敢打本大爺。”
我大聲呼救,卻被他用布條堵住了嘴。
心里好絕望,就算滅這惡人九族,也抵不過我的清白。這民間,果真如母后所言般兇險。
我的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二
侍女敲門而入。
我將思緒收回,“駙馬呢?”
“回公主的話,駙馬已在馬車上等候公主多時了。”侍女微微屈膝道。
我點點頭,“更衣吧。”
“是。”
每年的上元節,母后都會宴請群臣,慶賀這光芒萬丈的大唐,今年也不例外。
薛紹和我坐在馬車里,雙眼緊閉,不發一言,俊朗瀟灑的面容,如同當年初遇時一樣,只是多了那一道緊鎖的眉頭。
七年了,他一直在介懷那件事情,一直在討厭我,可是,我又做錯了什么?
我掀開了馬車簾子,長安街道依舊熙熙攘攘,絢麗璀璨的煙火,燈火通明的上元節,所有的存在,仿佛都在嘲諷當初的那一場遇見。
“薛紹,如果當年,我沒有任性的跑出宮來,我不會遇見你,你也不會認識我,是不是現在的結局會不一樣呢。”我放下簾子,轉過頭來望向他。
薛紹睜開眼睛,望著前方,“這個世間,沒有如果,一切皆是命。”
我苦笑一聲,他始終都不愿意正眼看我一眼,在他心里,我就是那罪惡的源頭。
宴會也一如既往的熱鬧非凡。
眾臣依舊夸贊著我們這對神仙眷侶,我們都報以微笑,只有母后臉色鐵青的看著我們。
宴會結束后,薛紹被母親召了進去,我也無事,便在殿外候著。
韋姐姐走了過來,打趣說道:“果真是神仙眷侶,半刻都離不得,就這么一會子的功夫,還要守在外面啊,生怕母后不還你人了嗎?”
韋姐姐嫁給了我的顯哥哥,如今已是太子妃了。
我微微笑道:“太子妃說笑了,畢竟很長時間沒有住在宮里了,有些生疏,這一時半會,也不知道往哪里去,只能到這里來候著了。”
韋姐姐忽然上前緊緊的抱著我,淚光忽閃,“太平,對不起,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如果當年不是我把你弄丟了,你就不會遇見他,如果沒有遇見他,這些年,你就不會過的這么辛苦了。”
我呆呆的站在那里,竟不知道該如何接這話,平常被人祝福伉儷情深太多了,自己都差點當真了,如今被韋姐姐這么一說,心像忽然被人撕裂了一道口子,很疼,很疼。
我神情一恍惚,好似又回到了當年。
三
我以為我的清白被玷污了,我也以為我會死,我也想一死百了,但是,我還不能死,我要先誅了那惡人九族,不對,是十族,二十族,我要用他族人的血,來祭奠我的清白。
所以,我恨恨的睜開了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俊朗瀟灑的臉,面冠如玉,眉眼含笑。
只那一眼,我便淪陷了,十六年來,第一次嘗到心跳漏了一拍的滋味,我忘了自己是誰,眼里心里,滿滿的都是這張臉。
可是,忽然想到自己已經遭遇的事情,不禁悲從中來,嚎啕大哭。
這世間竟然有如此俊朗少年,可我太平已配不上他。
少年被我嚇的手足無措,結結巴巴的問道:“你.....你......你這是......為何?”
“我.....我被那惡人欺負了,已沒臉活在這個世界上了。”我將臉深深的埋在雙臂之中。
少年明顯的長吁一口氣,溫和的笑笑:“姑娘莫怕,幸虧在下路過,才未讓那歹人得逞。因不知姑娘家住何處,所以先送到這客棧里面。”
“真的?”我這才想起來檢查自己全身,裙衫皆完好無損。
我開心的幾乎要從床上蹦起來了,可是想到面前的少年,臉一紅,喏喏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在下薛紹。”
薛紹,薛紹,從此,我的魂仿佛被他勾走了一般。
我天天在母后面前念叨。
他有弘哥哥的鼻子,高高的,直直的。
眼睛特別像賢哥哥,長長的,大大的,像一潭深水。
他的眉毛可好看了,是那種劍眉,透著英氣。
他的嘴,像顯,不對,像旦,厚厚的,嘴角還微微的向上翹。
嗯,他的牙齒像顯哥哥,整齊而潔白。
他笑起來的樣子,就好像春天里最明媚的一束陽光。
母后被我念叨的受不了了,終于松口答應,但是讓我自己去跟父王說。
父王正在上朝,但是我一刻都不想耽擱了,我想見到他,快一點,再快一點,于是,沖到朝堂之上,請求賜婚。
縱然朝堂內外一片嘩然,父王還是同意了。
我身著大紅錦緞嫁衣,嫁入了薛家。
終于能再見到他了,那張溫潤如玉的面孔,雖然只有一面之緣,但是卻好似烙在我心底一般,永遠都無法除去。
我滿心歡喜的等候著他挑開我喜帕的時刻。
可是,我等了一夜,一直沒有等來他。
同來的嬤嬤異常生氣,嚷嚷著要去稟告母后,我將她攔住了。
在下人們的引領下,我在書房見到了他。
胡子拉碴,兩眼無神,滿身酒氣,已不復當初我見的那個神采少年。
我過去拉他,他卻將我推開,滿臉哀傷的看著我,“你們為什么不能放她一條生路,我已經答應娶你了,你們為什么還要殺了她?”
“因為我愛你。”我一字一頓的回他。
我知道他說的她,是他的妻子慧娘。
母后之所以一直遲遲未答應,也是因為薛紹已有妻室。
我不在乎,我只要他,其他什么我都能接受。
但是父王母后在乎,堂堂公主,怎么可能去給人當妾室?
所以,他們下令,將她誅殺。
“呵呵,你懂什么是愛嗎?”薛紹冷笑一聲,“你除了用強權逼迫別人來愛你,你還會什么?我真后悔那天晚上救下了你。”
四
“太平,太平。”韋姐姐急切的搖晃著我的身體,將我從回憶里拉了回來,“母后在發怒,該不會是薛紹又做了什么惹怒母后的事情了吧,你要不要過去看看。”
“哦。”我匆匆的跑去大殿。
薛紹正筆挺的跪在地上,母后撫著額頭,滿臉怒氣。
我與薛紹并排跪著,磕頭道:“母后,如果薛紹有什么做的不對的地方,請連兒臣也一并責罰吧。”
“太平,你......你太讓我失望了。”母后拂袖離去。
回去沒過多久,薛紹就因為參與了謀反而鋃鐺入獄了。
我去獄中看他時,他的眼中,居然有了初次見我時的溫柔。
我說:“薛紹,我知道你不愛我,但是我沒想到你會以這樣極端的方式離開我。”
我知道,他不是想謀反,他只是一心想求死。
“太平,你知道嗎,這幾年,我一直渾渾噩噩,從來沒像現在這么輕松過。”他喃喃自語道,“母后說的對,我就是一個懦夫,我沒有能力去阻止你們殺了她,而是將這種憤怒轉嫁在你身上,對你刻意的冷漠和忽略,就是對你最大的折磨,可是越對你折磨,我的內心就越煎熬,其實,你又何錯之有呢?”
“成親當日,你說我不懂愛,你錯了,不是我不懂愛,是你不懂愛,兩個人只要相愛,不論生死,他們都是在一起的,他們就像兩顆糾纏在一起的樹枝,共同生長繁茂,共同枯爛腐敗,”我有些哽咽,稍微停頓了一下,“所以,即使你不愛我,只要我愛你,就足以支撐我在你身邊這么多年。”
“太平,對不起......”他低聲說道,眼里的痛苦一覽無遺。
“薛紹,不用和我說對不起,我知道你是愛我的,不然你的內心也不會煎熬了,你覺得你背叛了你和她之間的愛情,不是嗎?”
薛紹點點頭,“太平,如有來生,我們只做一對平常的夫妻,沒有勾心斗角,沒有強權奪勢,平平淡淡,安安穩穩的過日子,好嗎?”
“嗯。”我也用力的點點頭。
五
“醒了醒了,他醒了,多謝公主成全。”慧娘激動的對著我使勁的磕頭。
薛紹睜開眼睛看到這一切,不明所以。
慧娘忙向他解釋道:“是公主將你從獄中救了出來的。”
“可是......”薛紹看著慧娘,又看向我。
“你真以為我會那么蛇蝎心腸讓母后殺了她嗎?”我笑了笑,“何況當時她懷有身孕,那是你的孩子,我怎么忍心呢,但是為了皇家的顏面,只有將她們母子兩藏起來,現在好了,你們一家團聚了。”
我故作輕松的拍了下他的肩膀,“就當做還你當年搭救的恩情了。”
“太平,我......”
“好了,”我打斷他,“別婆婆媽媽的了,既然醒了,你們就趕快趕路吧,到時候讓人發現了,就走不了了。”
“太平,我們一起走吧。”
我搖搖頭,手中的鞭子,朝著馬兒揮去。
馬車絕塵而去。
我的愛情,我的如玉少年,一并消失在這揚起的灰塵當中,所以,我的世界,以后只剩下灰暗的權勢了。
佛說,這是婆娑世界,婆娑即遺憾,沒有遺憾,這個世界,什么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