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好像我們這些常年在外的人,親人離世,成了我們從各地奔赴向同一個叫做家的地方的理由。
小爺爺躺著,很安詳。
去年夏天的時候,外公生日,回家也見到了小爺爺,便如往常一般打了招呼,他常常是點個頭,道一句,回家了啊,然后稍稍詢問兩句。那次卻超乎往常的熱絡,拉著我的手,絮絮叨叨囑咐了很多。我還有些奇怪,后來得知,小爺爺前些日子查出了肝癌。
小爺爺脾氣不好,一生無兒無女,九十歲的人,也就抽點煙,喝點酒,似乎也就這么點愛好。
聽說他前些年的時候還跟外公打架,也不知道緣由,奇怪什么樣的事情能讓兩個老人家有這樣的火氣。只是聽聞的時候,便想著兩個加起來都過160多歲的老人,在那打架斗毆場景,竟還有些忍俊。
過年的時候和大姨一起來看小爺爺,走的時候,他從冰箱里拿了兩個面包非要塞給我,就好像我還是個小孩子,也是,在他眼里,我們可不都是小孩子么,這大概也是他表達關心的所有方式。
小爺爺躺在那邊,很瘦削,高高聳起的顴骨,不知是歲月還是病痛的痕跡。我看了很久,大概比我從前這些年加起來看他的時間還要久,我對他的關心是不夠的。
比起小伯離開時,我們撕心裂肺的別走,也終究無濟于事,小爺爺的離開,我想大概我們心里雖然不舍,但更多的是走好。
02
小伯去世第二個年頭了。
家里的人,似乎還是沒能放下的。元宵,清明,周年,每個祭奠的日子,那些傷痛還是會被一遍一遍掀開。每年掃墓,一直在身旁的小伯,如今成了祠堂里的一張相片。
他不愛照相,照片不多,遺照用的是結婚照。小嬸嬸說,小伯一向注意形象的,結婚照上的他最帥了,反正以后都是要歸于一處的,就用這個照片好了。
到如今,在某些時刻,還是會忍不住難過,只是現在的哭泣,慢慢也不會像一開始那般歇斯底里了。大概是時間,讓我們都慢慢接受了他離開的現實。
小伯一向疼愛我們這些小輩,他也是跟得上潮流,是長輩中難得跟我們的想法較為貼近些的。印象中也有那么一次促膝長談,聊了一整個下午,我是怎么都不會想到,那竟成了最后一次。
清早醒來,一看有十幾個未接,爸媽的聲音是哽咽的,我做了一夜的夢,卻怎么也沒有夢到這件事。
醫生宣判了死刑,我卻從心底里不信的,總覺得這是個玩笑,是對我們的考驗,總覺得會有奇跡。打電話給哥哥的時候,我只說小伯身體不好,我們是不是要回去看看。太殘忍的事情我不敢相信,太殘忍的話我說不出口。
到家的時候,小伯正從遙遠的北方顛簸回來,這里是故土,這里有翹首的親人,他怎么忍心在那么遠的地方,一字不留,就拋下我們呢?我還是不信的。看到大姑媽,就在她身邊坐下,她已經哭的亂了所有的方寸。
小姑媽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哭,這是弟弟用過的,那是弟弟用過的,嘴里喃喃,始終不愿意相信這個事實。
看到全身插滿管子的小伯時,所有的不信也由不得我們。他曾經那么健碩的身軀,竟變得這么瘦小。姑媽小心翼翼用手心捂著他的腳心,想傳遞一些熱量給他,我想,這大概就是他從千里之外奔赴回來最大的理由吧。
03
小伯最疼愛的應該是弟弟,記得他送我去車站,路上碰到了熟人問起了弟弟,我怕他尷尬。他卻接話道,我兒子啊,現在比我都高了,像個人了。眉眼里飛揚的神采,我現在還記得,所以我一直篤信,他最后強撐的那一口氣等到了天亮,是想等他過來,只可惜,他最后也沒有等到。
我們在床邊,拉著他的手,拼命叫他,卻怎么也叫不回來了,只能任由他身上的溫度在我們手心里慢慢涼去,第一次深刻地體會到了什么叫無能為力。原來這世間,竟還有這么無力的時候。
我們按著規矩,去走葬禮要走的程序,每走一步,感覺他就離我們更遠了一點。一層薄薄的玻璃,就隔著兩個世界了,真的好奇怪。我一直看著他,時間長了,竟會有一種錯覺,他好像只是睡著了,睫毛好像有些閃動,就好像下一秒會醒過來,告訴我們他做了一個好長的夢。
小伯他們兄弟姐妹五個相依為命,就像是一只手,小伯的離開,對他們剩下的幾個來說,大概就像是斷指之痛。
小伯很疼我爸,我們都是知道的。我長這么大,頭一次看到我爸哭,頭一次看到很多人哭。
我爸是那種看著很和氣的人,跟他說兩句話笑都掛在嘴角的人,與人也沒什么爭執的。聽他說起前兩年,幫著小伯一起打架的事情,我很是驚訝,難以想象我爸這個吵架都生澀的人,還能夠打架。
有一年,他們兄弟兩不知因何鬧了些別扭。到吃飯的時候,非叫我去喊小伯,想關心想和好卻又抹不開面,像兩個吵架的小孩子。
好像從小伯離開以后,很少看到我爸笑了,也不怎么說話了,他好像老了很多,眉間的褶皺常常凝的很深。
后來,也會有些喜事,有些團聚的時刻,可是所有的歡聚好像都是殘缺的,所有的笑語過后,常會有些感慨,他要是在就好了。小伯這一生的愛恨情仇,頗有些傳奇的,他躺著的那四天,就好像是他四十幾年顛沛的縮影,如果他看到了和解,會不會有一些欣慰?
04
海峰是一個傻兒,大概是遺傳的,他母親精神也是有些問題的。從小到大,對他的印象就是傻站在路邊,見到人會傻笑,拍手。他很大的塊頭,我們遇到他常常繞著走,總擔心他會有一些攻擊性。
他父親腿腳不方便的,所以等他長到了身強體壯的年紀,便成了他父親的一雙腿,用一個推車推著他父親四處走,似乎每年夏天,四處都有他們父子的身影,見到我們常會沖著我們笑。
小伯離開的時候,海峰就站在棺邊,邊哭邊擦著眼淚,很久很久。小伯是個善良的人,海峰小孩子般的智力,也能感覺到他離開了,也有很多的不舍,我這么想。大概海峰也不全傻吧,他應該知道哪些人對他有過善意的,也深刻地知道哪些人要離開了。那一刻,我覺得從小到大,對他的戒備,都是沒有道理的。他心里大概一直住著一個善良的孩子,只是沒有人溫柔地告訴他,人去世了以后會去天上,會變成星星,就像我們給小孩子解釋人去世以后會去哪里一樣。
前年快過年的時候,他如往常一般推著他父親,好像是要辦什么事情。車禍,聽說特別慘烈,一個屋子,兩口棺材,父子兩歸于一處,灶頭上還燉著羊肉,大概是為過年準備的。
05
姐姐問我,信不信輪回往生。
我不信的,我只覺得,人離開了這個世界,就無法感知別人,也無法被人感知了,一進火爐,便就是終結。
人到最后,都是一個火爐,一抔黃土。
我們二十多歲的年紀,能想透,卻是看不穿的。大概我們很多人,一生汲汲于很多東西,功名,利祿,雖知道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可是仍窮畢生,去追尋。
人生生死死,聚散悲歡,得失離散,能珍惜的,也唯有在身邊不曾離去的人,能做的,也只是盡量從心罷了。
06
小時候膽小,也不知道是不是聽多了鬼故事,夜里路上搖曳的樹影都能想象成諸多的妖魔鬼怪,所以我經常走路的時候,都是閉著眼睛的。看到書上的骷髏,尸體這樣的字眼都覺得可怖,要把這些字眼遮起來才能繼續讀下去。可是現在,倒希望有魂魄留在這世間,帶著些對塵世間親人的眷戀,也能感知這個世界對他的不舍。如果遇見,也別害怕,大概每一縷魂魄都是別人或者我們輾轉在這個世間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