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住在倫敦的俄國人口在15萬到30萬之間,如此大的跨度區間,雖表明了統計之不易,但起碼給“倫敦格勒”、“泰晤士河上的莫斯科”這些戲稱提供了數據支持:我大倫敦當得起這些名字。
一部由調查記者米夏·格倫尼(Misha Glenny )將近十年前寫成的非虛構作品“McMafia”,新年第一天登上了電視屏幕,成為英美開年最受追捧的熱劇。豆瓣上這部劇的中文譯名叫《黑道無國界》,與原名表達了同樣的意思:國際犯罪團伙。按照劇中的解釋,黑幫(Mafia)的成功之道與做其他生意無異(我并不是想說這句話反過來也成立),而麥當勞是劇中主人公說他在哈佛商學院學到的經典成功案例。因此,要成為犯罪界的國際化精英,用到的也是麥當勞商業模式,于是:McMafia。
主人公埃里克斯·戈德曼(Alex Godman),英俊多金的俄羅斯富二代,同時也是看似已經洗白的黑二代。他的出場,瞬間讓人聯想起另一位著名的“洗白”黑二代:麥克·柯里昂。
麥克頂著二戰海軍十字勛章英雄的光環和藤校畢業生的精英風范,領著來自新英格蘭的正宗WASP女友,出現在姐姐康妮的婚禮上。“那是我的家人,不是我。”面對來自女友的質疑眼神,麥克撇清得特別坦蕩,因為那既是他父親(也就是教父維托·柯里昂)的期望和安排,實情也確如他說。
《黑》片中埃里克斯的亮相場景,與《教父》四十年代末戰后背景下的紐約不一樣??的莼槎Y內外的紐約媒體、警察、熱鬧喧囂的西西里大小家族、以及最亮眼的明星偶像弗蘭克·辛納屈的到場,鋪陳了那個年代的黑幫排場。而埃里克斯的出現場景,是洗得不能再白的“兒童慈善晚宴”。主持拍賣的廣播里,一口倫敦腔的男人正在吆喝,忽悠“女士們,先生們”繼續慷慨。埃里克斯的家人在熱烈競拍,“如果俄國人做慈善捐贈,他們就叫你寡頭,而不是壞蛋了,”叔叔振振有詞。
埃里克斯在倫敦長大,在哈佛上學,有一位英國女友,做的是如今最頂級的職業——對沖基金合伙人。跟麥克最相似的一點還不是這些光環,而是,他們都是黑幫家族的局外人,他們是文明世界的優秀公民。
不過且慢。黑幫與優秀公民之間,也許就是一根發絲的界限。
埃里克斯坐在基金公司的寫字間里,MacBook上鼠標一點,沒有槍窟窿,沒有爆炸,幾億、幾十億美金就一路輾轉了迪拜的錢莊、印度的海關、特拉維夫的夜總會、薩格勒布的黑市商人、布拉格的假貨窩點血汗工廠、哥倫比亞的毒梟、內蓋夫沙漠上的貝都因人口販子。優秀公民只需不知道,或者假裝不知道,“我只是在替人打理錢財,投資。”說的時候一臉正氣,接下來繼續優秀。
兩集看完,我有如《動物農場》里的豬們,眼睛只在企業精英、犯罪份子、政壇領袖間來回掃蕩,已無從分辨誰是誰。
格倫尼10年前為了寫成這本書,跟蹤到了后蘇聯混亂時代成就的現代國際犯罪網,與撤銷管制后忽然出現的金融流動性之間的交點。10年后,占據財富金字塔尖的那1%與世界的距離越來越大,從房產到慈善,McMafia的錢在每一個光鮮的環節里流動,從克里姆林宮到白宮,像巴拿馬的川普大廈洗錢公寓這樣的例子隨手捻來。
這仿佛是個悖論。人們一方面好像無所謂了,你可以在當總統的同時,也與McMafia文化沾親帶故,看上去沒什么不妥;另一方面,近年來維基解密、巴拿馬紙、天堂紙這類深挖、分析全球化資本主義何以這般腐敗的吹哨體育運動又風起云涌并且深得人心。這好像又說明,人們其實并非無所謂。
《黑》片所解讀的滲透到倫敦上層生活的團伙犯罪,吃瓜人眼里,好似一團迷霧,遙遠離奇,或許還有些性感。那些開曼啊、離岸啊、洗錢啊,從來都是紙上寫的故事,我們讀來讀去也無從還原,就像前段時間那句話說的,貧窮限制了你的想象力。忽然間,蒙太奇畫面把倫敦金融精英電腦里的數字,與受招聘廣告蒙騙,繼而被拐賣強行賣淫的東歐美容師聯系到了一起。吃瓜人的想象力忽然好像插了一根小翅膀,躍躍欲試了。
美化?沒有,比起科波拉滿含對故國同胞的熱愛,拍出史詩一般的《教父》比較起來,《黑》的藝術感染力不在一個比較級別。更重要的,它態度中立,幾乎不帶感情,描畫人格或者人性的魅力、美好、邪惡、兇殘都不是此片或者此書的目的。用原著作者格倫尼的話說,他只是想真實地展現這個世界是怎樣運作的:販賣海洛因的,同時也是最華麗派對上耀眼的明星善人,這確實不假。
說起黑幫,人們的第一反應多半是西西里,或者紐約的意大利大家族;要是在中國,可能還會哈哈一笑打個地圖炮,調侃幾句金鏈子砍人省份。俄國黑幫不常進入人們的視線。
西方人一般把后蘇聯時代在混亂和腐敗中崛起的金融、政治寡頭通通叫做oligarchs,這個形象混合了暴富暴發,有時還有暴亡。他們是混跡在西方的俄國人中最顯眼的一群,也可以說是對俄裔的刻板印象。oligarchs在90年代初從天而降,散落在西方最誘人的幾大城市,買一切可買之物,甚至傳統認知里不可買之物:比皇宮還大還貴的宅子、報紙、電臺、一望無盡的土地,足球俱樂部......
這一奇觀,前些年有本小說《果斯基》(Gorsky)有詳盡描述。該書被稱作跨越到當代“切爾斯基”(Chelski)的《了不起的蓋茨比》,這里的“切爾斯基”當然是將倫敦西部富人區“切爾西”(Chelsea)俄化之后的一個戲稱。小說中的場景分毫不比蓋茨比遜色:講俄語的客人坐在防彈超長房車中魚貫而至,宮殿一般的大宅門前,站著戴假發,穿絲質帶刺繡圖案制服,舉燭臺,說英語的仆人。
俄國的存在,是一個對大多數西方人陌生而神秘的野蠻東方。從史學家描述的17世紀到訪倫敦的俄國密使華麗炫耀的服飾,到二戰結束時慶?;顒又幸桓吲d了就翻筋斗踢腿跳舞的蘇軍將領,都透露出西方人眼中的同一個形象:尚未開化。史學家記述的穿戴華麗的密使,自然就是日后托爾斯泰作品里那些講法語的紳士淑女的祖先,也許,進化到今天,其中的一部分就變成了倫敦格勒、切爾斯基的McMafia。
米夏·格倫尼十年前的作品如今來看毫不過時,埃里克斯和麥克相距大半個世紀,經歷的故事也幾乎可以互換。難道,眼前看似飛速旋轉,日日更新的世界,也許根本沒有變?也許正如去年底獲美國國家圖書獎非虛構獎項的熱書書名所言:未來即歷史(The Future Is History)?麥克·柯里昂這個名字只需稍作版本更替,變成米哈依·柯里昂諾夫是不是一點也不違和?
最后說一句題外話,很巧的是,《黑》片的主角埃里克斯的扮演者詹姆士·諾頓上一部大片演的也是俄國人,《戰爭與和平》的安德魯王子。這當然只是巧合,但至少證明了俄國文化中存在(至少曾經存在)的另一面。19世紀的文學、藝術、音樂、芭蕾讓多少西方人如癡如醉,《安娜卡列尼那》《戰爭與和平》多少次被改編上英美的大銀幕,說英語的安娜卡列尼娜,從費雯麗到奈特莉,閉上眼睛一數就是四五個。也許,有一天,McMafia的財富經歷幾代人,從真正的意義上被洗得白白凈凈,那些在20世紀付出了高昂代價而存活下來的俄羅斯文化將獲得新生。
(2018/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