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谷的夜晚，喧鬧而迷人。五光十色的店鋪叫人流連，行人如織的街口一如白天，經停涉谷的商業街，一個不小心便會在此耗去許多時間。

日芽香心想，這種感覺倒有些像是在中華街吃小籠包：還在回味咬開薄薄外皮的第一口，卻發現美味的肉汁已經偷偷漏了一勺。可即便如此，人們的臉上大都還是掛著笑臉。走在涉谷街上的，除了歸心似箭的通勤者，其余更多的便是展露著深淺不一的笑容，穿著艷麗時髦的年輕人們。他們抑或是同窗會，歡聲笑語結伴同行；抑或是情侶，旁若無人卿卿我我；抑或是閨蜜，相互依偎甜膩無邊。卻極少有形單影只的人。倘若還是孤身，緊挨著百貨大樓巨大的玻璃櫥窗，不定神細看還以為是一具人偶模特兒，就和櫥窗里的那些一樣。

日芽香正扮演著那獨自一人。她上身穿著薄荷綠的薄款毛衣，細膩的針織紋理將她的身材描摹得豐盈而性感，淡淡的薄荷綠又契合日芽香發梢的芬芳演繹著清新優雅。她的左領口戴著母親親自為其挑選和制作的水晶領針：數十顆小小的白色水晶被仔細地鑲嵌，循著優美的弧度圍繞在無比凈澈的一大顆水滴形粉色水晶四周，與她一同倒映著日芽香低飽和度的果色紅唇。

“一定會有人注視著小公主的！”

“喜歡小公主的人，一定會在某個地方，靜靜地給予小公主力量的！”

“最～喜歡～小公主了！”

飯們總是這樣說著，日芽香就是他們的公主。日芽香一個恭讓的行為，一個謙遜的舉動，一個豁達的微笑，一個隱忍的眼神，對于飯們而言，都可能是喜愛上她的小小理由。如果世間真有某經歷動蕩的大公國，它那放下過往身份，拋下昔日富足，顛沛流離在他鄉的謎樣小公主，或許就是日芽香的樣子。而飯們拼湊起的近衛軍，也一定會追隨小公主的微光，一同流浪吧。

日芽香微微收著下頜，如同握手會時一樣挺胸收腹，亭亭玉立的樣子在夜晚閃耀著星星點點的光芒，和傳說中的輝夜姬一樣。然而，平日里持重沉穩，此刻理應盡享怡然悠閑的日芽香，神色卻顯得有些浮躁不安。她的目光些許畏縮，渴盼地追逐著視線內一個個經過的路人，卻又一次次羞澀地移開。要是約定的時間還未到，那再怎么認真地尋找也不會有收獲。日芽香有些失落，緊緊地抓著粉色與白色小方格的手包，在109百貨旁高高的灰白臺階上屏息佇立。

“唉……先到約定地點的一方……究竟……什么才是屬于她的幸福呢？……然而……這'幸福'真的存在么？……”

日芽香仰頭望向街對面高聳的大樓。巨大眩目的LED電子屏永無休止地播放著各色CV，但即便出現乃木坂46或是與之共事過的藝人所代言的品牌，也都無法提起日芽香絲毫的興趣。

“大家也都閃耀著光芒呢～真好啊～……可是……有沒有好好地向繁星道歉呢？……畢竟……這是繁星的夜空啊……。”日芽香又一次抬起雙手略舉手包，瞥了一眼腕上的時間。“那么……時間的話……又是為誰呢喃著'嘀嗒'呢？……或許……連時間自己都不知道吧……下一聲'嘀嗒'響起……又是否能迎來那個人？……或許……時間也是不知道的吧……”

微風輕搔著日芽香的額角，吹拂起千萬烏黑秀美的發絲。同樣也輕輕撫慰著她的萬千思緒，仿佛吹起的每一根都系著一個久鎖心頭的憂慮。日芽香閉上了凈澈的眼睛，騰出左手勾起三指，輕輕地捏住了一縷鬢發，低下頭將其繞于耳后，露出了嬌俏白凈的耳朵。

“唉……果然……并不是在等我啊……”

“對不住呢～日芽香～等很久了吧？～”母親的聲音自身后緩緩飄至。

“沒有～我也是剛到吶～……”日芽香羞澀地微微一笑，她轉過身，幅度極小地搖了搖頭，“但是呢～遲到就是遲到了喲～日芽香今天的晚餐的話……就要拜托給媽媽了呢～”

“邪？！真是的……光挑選出門的衣服，媽媽都已經煩惱了好一會兒呢，還讓媽媽決定晚餐……媽媽也太辛苦啦……”

日芽香向前小蹦了一步，一手勾起手包，一手攀住了母親的胳膊，她調皮地瞇起了雙眼仰頭望著母親：“不行～媽媽不能只向著鈴香，偏心什么的可不行～今天的話～媽媽也要請日芽香吃晚餐呀～再說……人家也沒要求媽媽打扮了再出門喲。”

“好啦好啦……但要是真被飯們遇見，回頭說'哎呀……日芽香的媽媽真是土氣得讓人不敢相信！'……要是連照片也發布到網路上引起不好的反響的話……你看，媽媽只是普通的主婦吶，可不是什么貴婦喲！”

“但是，鈴香也沒要求媽媽和她出門前必須打扮呀……在我們眼里呢，媽媽可是世界第一漂亮的，無論怎樣都是最喜歡的！”

“哪怕睡衣加素顏？”

“是！哪怕睡衣加素顏！”日芽香站直了身子，認真地答道。

“那么……老得都皺皺巴巴了呢？”

“皺皺巴巴了也喜歡！～”

“真的么？”

“真真的！…真真的最喜歡！”日芽香使勁兒抓住母親的胳臂，每每用力地說“真真的”，她都閉上雙眼緊鎖眉頭，就連小腦袋也跟著一點一點。

“啊～還真是拿你沒辦法呀……既然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那就只能請日芽香吃晚餐啦～走吧！”

“嗯！”

溫柔的風撐起樸素的純白裙擺，就和日芽香溫柔地勾起母親的臂彎一樣。母親的出現讓日芽香放下了先前的不安，仿佛黑夜少了困倦，白晝也忘記繁忙。越是幸福的女子，或越是會遺忘吧。

霓虹此一刻漫溢在百貨大樓里，模糊了白晝與黑夜的界線，將無休無止的熱情吹散開去，仿若一刻的歇息也是多余。百貨樓里滿是各具特色的店鋪，即便再小的門面，也會挖空心思將當下店里最新潮最流行的商品陳列在玻璃櫥窗里，等待著引起某人的興趣。母親跟著日芽香，穿梭其間，早已是看花了眼。

“啊!……到了喲～”

“Liz Lisa誠摯歡迎您的蒞臨！”

象牙白的背景墻上用圓體英文字突出顯示的銀色Logo，即現代又經典。店內的野莓松果香氣，合著配樂版的《13日の金曜日》彌散開去，恍若雨點輕輕拍打溪流邊撒落了一地的木莓，那淡淡的香氣令心懷浪漫的少女們著迷。而同樣青春靚麗的店員們都穿著自家當季的時裝沖你微笑鞠躬的樣子，又好不讓人受寵若驚。店里的色調清新柔和，品牌主打的淑女風的純色衣裳宛如澗底的原石，可又絕不落入俗套成為路人：且不說設計與剪裁，所有的面料，配色、拼接、緞帶、刺繡、印花、蕾絲、鉤邊、滾邊、配飾……每一件商品的每一個細節也都考慮得周到而別致，毫不張揚卻又別出心裁得恰到好處。

“是日芽香最喜歡的牌子呢！～…很有日芽香的風格哦！～……今天是要媽媽為新衣服出主意么？”

“嗯……當然是的呢～”

“歡迎光臨！～久未謀面了呢！～…是乃木坂的中元小姐呀！～”店長小姐恭敬地迎了上來，“中元小姐，貴方今安！～”

“貴方今安～”日芽香松開母親的胳膊，轉過身正對著前來寒喧的店員，她沖對方微微一笑，雙手輕提手包垂于小腹處，禮貌地并攏雙腳鞠了個15度的躬，“真的是許久不見了呢～”

“今日駕臨的～是中元小姐同？～……”

“啊，這位是我的母親。”

“中元小姐的母親同中元小姐～好的！我知曉了！那么～今次有什么可以幫到您的嗎？”

“啊，這邊的話，無需勞煩，我們就稍稍逛一下～謝謝你～”

“好的，我知曉了，那還請二位慢慢挑選了～請恕失禮少陪。”

“謝謝～”日芽香和母親一同又鞠了一躬。

日芽香鄭重其事地輕聲進入店內，就和她去其他成員家做客一樣，她心中默默念叨著：“打擾了～”，慢慢地向店內走去。日芽香的每一步都踏得極輕，生怕驚動了這些被賦予了生命的靈物：銀色掛鉤上害羞的針織披肩、蝴蝶結圓帽；楓木衣架上內向的羊絨風衣、雪紡連衣裙，琉璃櫥窗里膽小的真皮手袋，刺繡絲巾；以及絲絨展臺上怕生的蕾絲短襪與百褶短裙。不夸張地說，每每逛至Liz Lisa，日芽香總是能夠轉上大半天，忘卻辛苦地提著大包小包，為著幾件心儀的衣服“唉嘿嘿嘿嘿……”甜美地笑著，癡癡地兀自高興一整天。而每一次收獲頗豐地離開店鋪時的高興勁兒，也都體現了日芽香對這個品牌的喜愛程度。

“媽媽～看呀！看呀～”日芽香抽出一件米色的雪紡連身裙，在身前比擬了一下：娃娃領拼接著洛可可風的純白蕾絲，裙擺處零星點綴著金色葉柄的粉藍色兔子花刺繡，“好可愛～……這孩子像是在等我的喲～”

“啊！真的呢！可愛呢～……”

“是吧？是的吧！”日芽香的眼睛因激動而變得明亮動人，“啊！還有這件！～…”

“都不去試一下么？”

“唉嘿嘿嘿嘿～……”日芽香把連身裙緊緊地抱在懷里，歪著腦袋瞇著眼傻傻地笑著，“那～媽媽～手袋的話…就拜托了喲～”

“是！是～明白啦～”

日芽香的母親在試衣間的簾布前等著日芽香，頻頻溫柔和藹地向經過身旁的店員與同是客人的人們鞠躬致意。

而當試衣間的酒紅色抓絨簾布被拉上，先前一切的光彩奪目轉瞬間變得有些抑郁灰暗。兩件可愛的連衣裙顯得咄咄逼人，均想讓日芽香趕緊挑中自己，日芽香有些不知所措。逛街時對于商品的選擇，才是購物最大的樂趣所在，可是，必要的取舍是否會傷害被棄置的一方？而換做是自己，又是否能夠欣然接受重回貨架的殘酷命運呢？狹小的空間里，日芽香艱難地思考著，心中涌動著的不安。

“媽媽……在么?……”

“在的喲～”

“那個……衣服的話呢……'本來就很幸福’……和……'因為有人喜歡所以幸福’……媽媽是站在哪一邊的呢？……當然！我是指的衣服喲！”

“這個嘛……是哪一邊呢？……”

“那……'本來就很不幸’……和……'因為沒人喜歡所以很不幸'呢”日芽香逐漸放慢了試衣的速度。

“那個的話……嗯……哎？……嗯……”

“是哪一邊呢？”日芽香徹底忘記了自己正在試穿衣服的事，整個人都在認真地等待著簾布外母親的答復。

“那個……日芽香？……沒事吧？……”

“嗯！沒關系，還差……一點點……媽媽～拉鏈…進來幫我一下好么？”被母親擔心的問話驚擾，慌亂中日芽香想要拉起連身裙后背處的拉鏈卻不慎將其卡住。

“嘛～真拿你沒辦法吶～媽媽進來了哦～”母親再三確認周圍沒人后，掀開了簾布的一角，“啊！真可愛～…真是可愛呢！”

“隨便說說什么的可不行～……是真的么？……”

“怎么說呢～…這一件～那一件～…哪一件穿著都漂亮！～……”

“你偷看了么？！”

“沒～……”

“那你怎么說'哪一件都漂亮'？……”

“雖然對著日芽香反復說'可愛，可愛'的，有些害羞……但是呢～媽媽真心覺得～日芽香……是真的真的很可愛呢！”日芽香的母親一邊幫日芽香拉起連身裙背后的拉鏈，一邊不停地夸贊日芽香的可愛。

“這樣啊……原來是在說我啊……”日芽香的神情忽然變得有些消沉，雙手攥著連身裙的前襟，細微地顫抖著。

“真是的~除了你可沒別人了喲～……連衣裙也都不是千篇一律的樣子呢～她們的可愛可不是生來為了迎合所有人的喲！～…看嘛！～連衣裙的話～也希望被欣賞和喜歡自己的人帶回家的喲～”

“說的也是呢～……”

“日芽香～媽媽在店里稍稍轉一轉，替你物色看看下次握手會的衣服喲～”

“嗯，媽媽~謝謝！”

待母親走遠，日芽香這才拉開布簾，走出試衣間。她看著鏡中或許“算不上是幸福”的自己，一臉的凝重。

“但是……連衣裙也好……我也好……也許并不那么可愛吧……”站在鏡前的日芽香心想，苦苦地尋找那缺失的部分，“看著好像十分可愛的連衣裙，可能真的是沒有讓我立刻決定買下的那種可愛吧……也許我并不是她的‘幸福’……而我的“幸福”是不是也還依附在什么地方呢？或者……根本就沒有屬于我的“幸福”呢……哎……有種'什么不見了！'，‘它去了哪里？’的心疼……怎么辦……”

“好嘞～”還不等日芽香回過神來，一旁的母親已經迅速地將自己引以為傲的手作水滴形領針佩戴在了日芽香試穿的連身裙上。

“媽媽？！等一等！還沒打定主意買下它呀，不能這樣！”日芽香望向不遠處緩緩走來的店長小姐，面露尷尬，不斷地鞠著躬并結結巴巴地連聲道歉，“非常……抱歉！買下了！……非常……抱歉！……這件連衣裙我會買下的！”

“沒關系~中元小姐~”店長小姐微笑著說道，“您的母親，中元夫人已經替您買下了，現在，這件雪紡連身裙已經是您的了，未及告知萬望諒解。”

“媽媽？……”日芽香心中有些許疑惑，卻同時又感到無比釋然，“為什么？……”

“媽媽是最喜歡日芽香的了~世界第一喜歡日芽香的！～日芽香也是絲毫猶豫都沒有地，喜歡媽媽不是么？～”媽媽接著說，“連衣裙也好～日芽香也好～你們的幸福一直都在喲~只不過，如果是被猶豫不決地挑選著的話，就寧愿回衣架呢！～”

日芽香轉過頭，看著鏡中無言的自己，想起了松尾芭蕉的著名俳句：

“有人不愛子，花不為伊開。”

后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