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牛魔王
1
逝去的歲月就像一口隱秘的陷阱，上面鋪蓋著妖嬈的鮮花，我總是不由自主地靠近，想嗅一嗅那芬芳的香味，然后一不小心就整個掉落進去，半生的悲喜哀愁像夢一般將我吞沒。
第一次見到崔芩的那一天，我正流著一條鼻涕在幼兒園門口打秋千，戴著粉紅色口罩的她忽然出現，長發及肩，飄飄然像仙女下凡。
她的眉眼彎彎，眼睛像兩只小船，她笑得那么好看，連口罩上的貓咪都翹起了胡須。一陣風吹過，花瓣雨灑上她的肩，她伸手去接紛紛飄落的花瓣，粉紅色小裙子在風中旋轉，我突然疑心她就是我昨晚在電視里看到的桃花仙。
我目光呆滯，伸出舌頭一舔，將對她的欲念舔到了肚子里，后來我才知道原來那就叫一見鐘情。
老師安排崔芩坐我旁邊，我趁她不注意在她口罩的貓咪臉上畫了一幅大眼鏡，她放學時戴口罩才發現，拿著口罩哇哇大哭。老師看見問我，楊帆，你知道是誰干的嗎？我趕緊搖頭。偷偷去看她，一顆淚珠還掛在她長長的睫毛上，亮晶晶的像天上的小星星，原來她哭起來竟然也那么好看。
第二天我問她為什么要戴口罩，多憋得慌，她說沒辦法，她花粉過敏，春天不戴口罩就會不停地打噴嚏。她說她知道口罩上的黑色大眼鏡是我畫的，問我怎么不畫個粉紅色的，黑色的太丑了。說著說著她笑了，鼻子皺起來，像她口罩上的貓咪。
她教我用彩紙折蝴蝶，折出來的蝴蝶翅膀一振一振的，好像真的會飛一樣。她還教我跳繩，小小的身體在繩下起起落落，像只小燕子。她睡我的上鋪，我手笨，她總是笑著幫我鋪床疊被子，叫我可愛的小笨蛋兒。
媽媽給我講故事，故事里的小熊爸爸冒險去救小熊媽媽，我跟媽媽說，我長大了要跟崔芩結婚，她有危險我也要不顧一切去救她。媽媽說對女孩子要溫柔，還說男孩子要保護女孩子。有一次在幼兒園玩滑梯，李曉樂跟她搶，還抓她的衣服，我對李曉樂大吼，快松開她，不然我也抓你了！崔芩說，謝謝你，楊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的心甜滋滋的，像吃了根世界上最好吃的牛奶雪糕。
我和崔芩從幼兒園牽手，到小學分手，她上了一所普通小學，我媽托人讓我進了縣城的重點小學。幼兒園畢業那天，我一想到以后再也見不到她了，難過得哭了起來，要知道我可不是個愛哭鬼，媽媽說男孩子要堅強不能隨便哭，可是我覺得見不著崔芩這事兒比天還大，一點兒不隨便。
畢業典禮完，我倆坐在花架子上，說了好多話，好像把一輩子的話都說了，崔芩說讓我以后去她家找她玩，我說我以后想跟她結婚，問她愿意做我的媳婦兒嗎，崔芩說愿意，但讓我把臉洗干凈，以后別再流鼻涕。
我家住城南，崔芩家住城北，去她家要穿越整座縣城，還要過一道古老的城門。來到新學校的我對一切都充滿了好奇，很快就把崔芩忘了，我慢慢長大，有時候想起要娶崔芩的話，覺得自己好幼稚，可是，崔芩真的挺好看的。
2
我再見到崔芩是在九年后，一開始我根本沒認出來她。老師拿著花名冊在講臺上點名，點到崔芩，我突然一驚，這不是我小時候要娶的媳婦兒嗎？我一抬頭看見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站在那里，覺得簡直像做夢一樣，崔芩，她竟然是崔芩，她真的是崔芩，我記得她嘴角的那顆痣，在幼兒園的時候，她總愛伸出舌頭去舔它。
崔芩剛坐下，我就聽到一個陰陽怪氣的腔調，崔芩，催情吧？哈哈哈！全班哄堂大笑，崔芩把頭埋得像鴕鳥，肩膀劇烈聳動，我知道她一定是在哭。她特別愛哭，這么多年了還是那樣。
我一堂課都沒聽老師在講什么，下課鈴剛響，我就騰的站起來，沖到那個賤小子身邊，抓住他的衣領子，拳頭就喂到了他臉上。他叫王昊，我倆大干了一場，沒想到反而成了好哥們，多年后，崔芩已不在我身邊，王昊還跟我那么鐵。所以，女人的話你永遠不能信，她六歲就答應嫁給我，后來卻離開了我。
崔芩拉著我的手又哭又笑，楊帆，是你嗎？真的是你嗎？真沒想到我竟然又見到了你，真跟做夢似的！她還跟從前一樣，笑的時候，鼻子皺皺的，像只小貓咪。
那天放學，我倆又像幼兒園畢業典禮那天坐在一起，說了許多許多的話，我問她還過敏嗎？她說早好了，我笑她還像小時候那么愛哭，一點兒小破事兒就哭鼻子，她說那個王昊真討厭，讓她在全班同學面前出丑，我說放心吧，有我在，以后誰也不敢欺負你。
可是，崔芩以后真的悲催得變成了催情，全班同學都那么叫她，我也一點兒招兒沒有。
我帶零食給崔芩吃，都是我媽給我精心準備的。崔芩太磨蹭，作業老是做不完，我不嫌她磨蹭，每天等著她最后一個走，騎自行車護送她到城北的家，再頂著星星和月亮掉頭向南。
有一天晚上，騎到半路突然下大雨，我倆拼命地蹬，還是被淋成了落湯雞，我幫崔芩把車往樓道里搬，她站在旁邊凍得直發抖，昏黃的燈光罩著她，水滴順著她額前的頭發往下滴，薄薄的雪紡白襯衣濕漉漉地貼在身上，里面的粉紅色小胸衣輪廓分明，剛剛發育的胸小巧挺立，兩顆小豆豆像小鳥的嘴。我目瞪口呆看著她，她以為我被澆傻了，催我回家洗澡換衣服，楊帆，到家趕快洗個熱水澡，可別感冒了呀！
我如夢方醒，臉紅脖子粗，推了車就跑。那天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突然意識到，我和崔芩都長大了，我對她的感情不止是小時候那樣單純了，我還是想要保護她，可是，又不僅僅是那樣簡單，我想起小時候說要跟她結婚，她說讓我把臉洗干凈，別再流鼻涕，崔芩，我現在再也不是小時候的鼻涕蟲了，你說的話還算數嗎？
崔芩在體育課上暈倒了，我在女生們的咋咋呼呼中跑過去，將她背起來往醫務室跑，王昊笑話我是豬八戒背媳婦兒，我讓他少廢話，趕緊回教室給我拿錢。從那以后，別人都拿我和崔芩開玩笑，她總是臉紅得像天邊的火燒云，我覺得害羞的她真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崔芩，你一定懂我的心思，對不對？
從醫務室出來，崔芩悄悄告訴我她是子宮內膜異位癥，痛經的時候能疼暈過去，我心疼極了，以后每次看她臉色發白，就煮好姜糖水裝到保溫杯里帶到學校交給她。我知道保溫杯是保溫的，可我還是把保溫杯揣到胸口的衣服里揣一路，冰涼的不銹鋼保溫杯被我暖得熱乎乎的，帶著我的體溫。
我讓崔芩考北京，崔芩說她她想去西安，六朝古都盛唐長安在她的心里是永遠的夢，這個文藝的丫頭總是愛做夢，那好吧，我陪她一起做夢。高考成績出來，我這個理科狀元放棄了多年的清華夢，改報了西安交大，媽媽罵得我狗血臨頭，王昊說我是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一個催情把我的魂兒都勾沒了。他又說，不過這才是我哥們，性情中人才是真漢子。
高考完第二天，我們三個一起去喝酒，崔芩說她的夢想是當個情感專欄作家，專門給女讀者織夢，織綺麗的愛情夢。王昊說，你別再給別人織夢了，你已經給楊帆織了一個夢，他困在里面，不知道幾輩子才能醒呢!我給了他胸口一拳，崔芩，你別聽這臭小子胡說八道，他這張嘴，缺個把門的！崔芩臉又紅了，比天邊的晚霞還好看！崔芩，你懂我的心，是不是？
3
大一國慶節，王昊從北京來西安找我玩，我們仨又能聚到一起了，我都一個月沒見到崔芩了，不知道她能不能適應西安的生活，她那么愛哭，會不會想家哭鼻子，會不會想我？她的身體好些了嗎？肚子疼的時候，知不知道給自己煮一杯姜糖水？
我在山溝溝里憋了一個月，天天被教官折磨，都曬成黑煤球了，山里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我深深呼吸了一口西安的空氣，感覺像剛從牢里被放出來一樣。崔芩，等著我啊，我要在華山之巔向你表白，這么多年了，我終于要大聲說出我的愛，你準備好聽了嗎？
不是三個人，還有一個人，一個男人，一個痞帥痞帥的男人，崔芩的手被他緊緊地攥著。
王昊在我肩上重重拍了一下，兄弟，你完了。
崔芩笑吟吟地跟我倆打招呼，眼睛卻一刻都沒離開過那個男人。她的眼睛波光粼粼，像最深情的湖水，是我從沒見過的樣子，這么多年，她從沒用那種眼神看過我。
我完了，是的，我知道我完了。
我不知道我怎么從華山上下來的，好幾次我都腳底一空，王昊朝我大吼，你還要不要命了？你瞧你失魂落魄的喪尸樣兒，你他媽的有點出息行不行？！崔芩也去拽我的胳膊，哎呀，你小心點兒啊，華山上可死過好幾個人呢！
我知道崔芩關心我，可我要的關心，不是這樣的關心。
我知道我要的關心，一輩子都要不到了。我真恨我自己，為什么不早點讓她知道我的心，可是，我一直以為她應該知道我的心。原來，她并不知道。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崔芩倚在男朋友的懷里笑得那么美，可那笑，卻與我無關。
月華如水，山徑上一朵朵墜落的花，錯錯落落在因風搖晃的樹影之間，王昊摟著我的脖子，唱著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將忙著談情說愛的崔芩扔在后面。
你要問我華山美不美，我真的說不上來，因為，我壓根兒就沒去看。可是，我一輩子都忘不掉這個地方，我再也沒去過這個地方。
華山，是我丟了愛人的地方，是我丟了心的地方。
載滿了人的綠皮火車緩緩地開來，崔芩被男朋友托著屁股從窗戶推進去，我和王昊在車開的最后一剎那才擠上去。列車鳴著笛，慢慢將群山拋在了后頭，它開得那么慢，是不是載滿了哀愁，重得走不動？我和王昊在列車接口處站著抽了兩個小時劣質香煙，一路無言。
崔芩，有些話，我以前沒有說，以后也不會說了。那些話，以前沒有說是因為覺得太傻，說出來太難為情；以后不會說是因為再也沒有必要，說出來沒人聽。譬如：我愛你，我一輩子都愛你。
從華山回來，王昊陪我去喝酒，兄弟，有些人注定不屬于你，該放下的早點放下，情海苦深，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苦笑著搖搖頭，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那酒泛著泡沫，像我的心一樣苦澀。
送王昊回北京，他對我說，兄弟，四年以后，我在北京等著你，京城漂亮姑娘多得很，你早點來，別被別人搶光了。
我很快談戀愛了，王昊說，忘掉一個女人最好的辦法就是找一個新的女人，可是，我發現這個辦法不靈，這小子這么多年竟給我出餿主意，我換了一個又一個女人，可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想的還是春天幼兒園里旋轉著接花瓣雨的那一個，是雨夜昏暗樓道里濕漉漉的那一個。
我沒再去找過崔芩，只是偶爾接到她打來的電話，那時候打電話特別麻煩，起初是在一樓宿管大爺那里有兩部電話，一整棟樓的男生都等著老大爺陜北味兒的召喚，大三學校才給宿舍里裝上201卡電話，每天晚上被8個癩蛤蟆輪回霸占。
崔芩的電話越來越少，內容都是一個主題，甜蜜的愛情。我不知道那個男人是否真的像她說的那樣，對她那么好；我不知道他們的戀情是否也有陰影，無論如何，只要她好，就好罷。接她的電話，真是一種折磨，我開始躲著她，總是讓舍友告訴她我不在。
這個世界，只有一個人知道我仍然愛著她，王昊。他說，男人忘掉一個女人唯一的辦法，就是得到她。我知道我得不到她，所以，我也忘不了她。
我的歷次戀情屢屢失敗，每個女友都說我沒有心，我的成績卻一路走高，考到北京讀研。崔芩在畢業前夕，給我打電話，說她要跟那個男人回家鄉結婚了，她考到那個小城做公務員。
我默默地放下電話，出去和同學們在操場上喝了一夜酒，月華如水，他們唱著:都是你的錯，月亮惹的禍，讓我再怎么心如鋼鐵也成繞指柔......他們喝著唱著，唱著哭著，將啤酒瓶摔成玻璃渣；我喝著唱著，唱著哭著，心和啤酒瓶一起碎成一地渣渣。
4
我在北京真的見到很多漂亮姑娘，但她們都不是她，她們的嘴角沒有痣，鼻子皺起來也不像貓咪，她們走路那么快，說話那么大聲。王昊罵我有病，讓我以后別再禍害別人了。后來，我終于在一個眼睛像彎彎的小船的女人那里靠了岸，我對她不熱，她對我也不烈，可是，人家說這樣的夫妻往往可以過一輩子。
我們平淡又和諧，像這世上的每一對夫妻，可是，我還是常常想起她，想起她的時候，心里還是會疼。
我們有了可愛的女兒，那天我牽著女兒的小手，在公園里放風箏，王昊給我打電話，吞吞吐吐好像有話要說。我讓他有屁快放，是不是欠了誰的錢還不上。他非要來找我喝酒。
那天晚上，王昊告訴我，崔芩走了，跳樓。男人有了小三，還和小三懷了孩子。
這個笨女人，這個沒出息的笨女人，你的世界里難道只有男人嗎？王昊定定地望著我，你要想哭就哭出來吧。什么話？我為什么要哭？為這個又笨又蠢的女人嗎？我只想把她拽到跟前，狠狠地罵她，把她罵醒，把她罵哭。可是，崔芩，你倒是過來讓我罵啊！
月華如水，一輛公交車在路邊，許多人上去，許多人下來，車開走了，街上只剩下兩旁店鋪的燈光，風吹著兩片踏啦踏啦仿佛沒人穿的舊鞋子，自己走上一程。這世界有那么多人，可是住在我心里的那個人卻永遠不見了，她一直住在我心里，以前我看不見她，可是我知道她安安穩穩地在某個地方，現在，她卻永遠不見了。
天就快要亮了，那扁扁的下弦月，一點一點地沉下去，王昊在我身邊口齒不清地唱著歌：我從崖邊跌落，落入星空遼闊，銀河不清不濁，不知何以擺脫......
第一次見到崔芩的那一天，我正流著一條鼻涕在幼兒園門口打秋千，戴著粉紅色口罩的她忽然出現，長發及肩，飄飄然像仙女下凡。
崔芩，如果我沒有愛過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