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元十七年那場情事
元稹絕對沒想到自己寫的《鶯鶯傳》會留下那么多傳說。宋人寫詞,寫諸宮調,元人寫雜劇,明人清人不斷批注,化入小說。到得建國后,仍有康生蠅頭小楷抄西廂記。如張生耐不住鶯鶯那臨去秋波一轉,張生與崔鶯鶯這段情事也給了這歷朝歷代鐘情者無數發揮余地。
元稹是否原型,鶯鶯到底是誰,二人故事的流轉反應了怎樣的民情?還有元雜劇壓卷之作的《西廂記》。不過比起明清瘋狂彈幕批注西廂不同,今人頂多知道張崔二人的故事,認真看,揣摩后又特別喜歡更不至于。覺得多半是因為脫離了現在的語境。兩情相悅,夜間相會,雙宿雙飛在現在沒有任何障礙。古人生離之痛,今人也很難體會,畢竟就算分居兩地“時保聯系”也是一件很容易做到的事情。那種產生深刻感情后,一方忽然跑去京城趕考,如果一方想切斷聯系,那么二人感情基本付諸流水。所以對于崔鶯鶯的猶豫、大膽、痛苦也就很難理解。唱詞用典如此多,卻又隱藏得平常,真的也很難一時領略其文之妙。
不過還是想寫寫《西廂記》里那些好的片段,以紀念崔鶯鶯、張生在貞元十七年戰斗過的愛情。
臨去秋波一轉~暮春天氣
很多人都寫一見鐘情。馬爾克斯寫里阿里薩對費爾米娜一見傾心。阿里薩要去一個通訊地址不大明確的人送電報,書里寫他在埃萬赫利奧斯小公園里一座半倒塌的古老房子里找到那個人。房子的里院與修道院相仿,花壇里長滿雜草,中央的泉眼已干涸。阿里薩跟著赤腳女仆穿過一道道拱門時,他沒有聽到任何聲音,走廊里擺滿尚未打開的搬遷用的箱子、泥瓦匠工具等。在院子盡頭的臨時辦公室,他找到了要送電報之人。任務完成,女仆一直把他送出門外,不是為了引路,而是為了監視。但是他跟著女仆又沿著同一條走廊走過去了。這或許是命運。因為他發現這個寂靜的院子里明亮且有聲音,一個女人正在反復誦讀課文,一個成年婦女與一個姑娘。女孩抬頭,想知道是誰在窗口經過。馬爾克斯原話寫:誰也沒有料到這偶然的一瞥,引起一場愛情大災難,持續了半個世紀尚未結束。
類似的場景,王實甫寫來卻是滿口余香,韻味悠長。
暮春天氣,張生游普濟寺。“隨喜了上方佛殿,早來到下方僧院。行過廚房近西,法堂北,鐘樓前面。游了洞房,登了寶塔,將回廊繞遍。數了羅漢,參了菩薩,拜了圣賢。”
此時,鶯鶯引紅娘捻花枝上。結果正撞著五百年前風流業冤。
《紙牌屋》里習慣讓男主角對著鏡頭述說自己的心理。這是古典戲劇的通病。張生就這樣大剌剌地開始對著舞臺下的觀眾表達自己對鶯鶯的印象,什么這般可喜娘的龐兒罕曾見。則著人眼花撩亂口難言,魂靈兒飛在半天。等飯的過程悶著無聊來逛寺廟,竟然遇著神仙。這怎么不能讓人神魂顛倒。可惜啊,這鶯鶯與紅娘見有人,便回去了。
看著河中開府的小姐遠去,張生仍然出神,心里打定主意先不去應考,要留著寺廟里近水樓臺。畢竟南海水月觀音不是那么容易覷著的。何況“餓眼望將穿,饞口涎空咽,空著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休道是小生,便是鐵石人也意惹情牽。”相思病就此落下。
關于這臨去秋波一轉是美人之韻,已經成為一種共識,從“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到“回眸一笑百魅生”,再到如今拍張照片,都喜歡來一個擰著脖子回頭看鏡頭。潛意識中,我們都中了這臨去秋波一轉的招。
不過同樣寫臨去秋波,倒各有各的不同。張生這里似乎是給自己打氣,倒《金瓶梅》那里就絕對是西門慶好色、“猥瑣”表現。且看西門慶初遇潘金蓮時,被那桿子敲到腦袋,若不是美人,估計拆人家房子的心都有,結果竟然是如此風流女子,于是“那一雙眼都只在這婦人身上,臨動身也回了七八遍頭,自搖搖擺擺,踏著八字腳去了。有詩為證: 風日清和漫出游,偶從簾下識嬌羞。 只因臨去秋波轉,惹起春心不肯休。 ”這秋波明寫西門慶,何嘗沒有種在潘心里。
深得西廂精髓的倒是聊齋,《嬰寧》篇,王子服初見嬰寧亦是這樣一番場景:生見游女如云,乘興獨遨。有女郎攜婢,拈梅花一枝,容華絕代,笑容可掬。生注目不移,竟忘顧忌。女過去數武,顧婢曰:“個兒郎目灼灼似賊!”遺花地上,笑語自去。生拾花悵然,神魂喪失,怏怏遂返。
相同處都捻著花枝,莫小瞧這個道具,《霍亂時期的愛情》里費爾米娜是在閱讀,鶯鶯是花枝,嬰寧也是花枝,表明的都是身份,增添的是韻致。不然空手而逛,不入畫。同樣,三者的女主角都是有一個女伴,不僅是小姐必有婢女,在觀感上,兩女同時出現一方面可以對比,另一方面也可以起穿針引線的作用。不同的是嬰寧較鶯鶯更加大膽。不僅對婢女點評了王子服,而且遺花地上,笑語自去。反觀鶯鶯此處,是借著紅娘一女下場,借著張生口中唱詞有了臨去秋波這一行動。這亦是小說與戲曲的不同。當然兩個女主角都如巫山神女、洛神宓妃,來去飄忽,惹人遐思。
待月西廂 ~夏時
清朝有個閑人寫了個《美人篇》,專講何謂美人的,其中美人之韻:簾內影、蒼苔履跡、倚欄待月、斜抱云和、歌余舞倦時、嫣然巧笑、臨去秋波一轉。
簡直就像為鶯鶯之韻作了總結一般。最合者除了那臨去秋波一轉,倚欄待月是最熟悉的。之前寫潘金蓮的古典佳人形象中曾提到過,她是簾下佳人,倚門磕瓜子待情郎。前者古典,后者一半市井一半古典。就是因為這磕瓜子的動作所致。若是倚欄待月思情郎就又是另一番畫了。
中間鶯鶯與張生的感情發展,多數人是知道的。孫飛虎要討鶯鶯作壓寨夫人,張生通過給朋友寫信,卻敵。老夫人之前許諾:兩廊僧俗,但有退兵之策的,倒陪房奩,斷送鶯鶯與他為妻。卻又反悔。中間經由紅娘串線,張生不懈追求。最終《酬簡》中鶯鶯張生比翼雙飛。也因著這一幕歡會描寫,被很多人說簡直太污。的確是比較文雅的污。
有意思的倒是鶯鶯“自薦枕席”這個戲核。從最開始《高唐賦》巫山神女會楚王,一直到唐傳奇里出現的女神、仙女、女妖、女鬼自薦枕席的故事,模式都略像,才子與佳人,才子主動或者被動,最后佳人都會前來與之歡會。結局各不相同。歡會細節描寫也不同。早期小說中,神女目的基本比較單一,就是盡己一夕歡。比如《天臺二女》中劉晨、阮肇所遇的兩枚仙女“酒酣作樂,夜后各酒一帳宿,婉態殊絕”。《桃園女鬼》的女鬼“我平日政自識爾 ,爾自忘之 。今日見爾獨歸 ,故特相從 ,且將 同歸爾家 ,謀一宵之歡爾 。何以驚為? ” 當然也可以說這是書生意淫。但是在某種程度上,把女性描述如此大膽,也不全是卑之。“當一個女人決定和一個男人睡覺時,就沒有她躍不過去的圍墻,沒有她推不倒的堡壘,也沒有她拋不下的道德顧慮,事實上沒有能管得住她的”并非全無道理。
只是不同的是結局。仙女、女鬼,一夕歡會后可以消失。但若是人,便有無數扯不斷理還亂的故事。因此崔鶯鶯與張生遭遇了現實。還好《拷紅》之后,老婦人接受了生米煮成熟飯的事實。肯讓女兒嫁給張生,前提條件是張生需得謀科舉。于是有了暮秋天氣的《哭宴》。
哭宴~暮秋天氣
幸福的時光總是如此短暫。長亭送別催人淚。
端正好: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這段中學課文里有。)
滾繡球:恨相見得遲,怨歸去得疾。柳絲氏玉驄難系,恨不情疏林掛住斜暉。馬兒迍迍的行,乍兒快快的隨,卻告了相思回避,破題兒又早別離。聽得道一聲去也,松了金釧;遙望見十里長亭,減了玉肌:此恨誰知?
四邊靜:霎時間杯盤狼籍,車兒投東,馬兒向西,兩意徘徊,落日山橫翠。知他今宵宿在那里?有夢也難尋覓。
張生,此一行得官不得宮,疾便回來。(末云)小生這一去白奪一個狀元,正是“青霄有路終須到,金榜無名誓不歸”。(旦云)君行別無所贈,口占一絕。為君送行:“棄擲今何在,當時且自親。還將舊來意,憐取限前人。”(末云)小姐之意差矣,張珙更敢憐誰?謹賡一絕,“以剖寸心:人生長遠別,孰與最關親?不遇知音者,誰憐長嘆人?”
之后草橋驚夢,真如黃粱一夢。前面鶯鶯還慨嘆不知他今宵宿在哪里,連夢里都難尋覓。接著的卻是兩人異地入睡,張生夢里鶯鶯不怕路途迢遞,夢里追尋,“衣袂不藉。繡鞋兒被露水泥沾惹,腳心兒管踏破也。”身后卻有追兵。噩夢驚醒,“且將門兒推開看。只見一天露氣,滿地霜華,曉星初上,殘月猶明。無端燕鵲高枝上,一枕鴛鴦夢不成。”
回到現實,明早趕路,為這一官半職,阻隔得千山萬水。難怪金圣嘆定覺得一切就該此結束。那大團圓是別人續得。是的,黃粱一夢更符合悲觀文人審美,亦更讓人咂摸,唯不完美方能念念不忘。但是另一面“讓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也是更多人現世里的渴望。所以,就算有鄭恒生波瀾,張生與崔鶯鶯也還是成就千古奇緣。
慶團圓~初春天氣
暮秋之后過了半載,張生得了功名。
經歷了波折,張生與鶯鶯終于見面。只是鶯鶯心中滿有疑惑,是否他真的已做了尚書女婿?心中萬千疑問、心緒,“不見時準備著千言萬語,得相逢都變做短嘆長吁。他急攘攘卻才來,我羞答答怎生覷。將腹中愁恰待申訴,及至相逢一句也無。只道個先生萬福。”好久不見,萬千人里也知說一句原來你也在這里。萬古同此心。
《鶯鶯傳》里二人卻悵惘結局。張生與鶯鶯會面模式也非《西廂記》里這樣,二人歡會之后,張生前往長安。鶯鶯宛無難辭,然而愁怨之容動人矣。將行之再夕,不復可見。這里沒有老夫人,只是二人不到一個月的夜則來晨則去,最終也無可奈何。對比暮秋天氣中,送別張生的鶯鶯。可以細去揣摩她的心理,不知張生是否能中狀元,不知張生是否故人心變,不知張生是否停妻再娶妻,太多不確定。她只能在普濟寺中等待一個不知道怎樣的結果。今人很難去理解這種似乎有一線希望卻又很不確定的等待。因為我們如此輕易地能夠聯系到對方,只要我們愿意。但是崔鶯鶯不是這樣,即使唐朝社會風氣開放,她亦是全身心將自己托付給張生,卻不知未來如何。
因此,當張生不數月,復游于蒲,又在崔氏家中住了幾個月時,我們可以去想此時崔鶯鶯的感覺又是怎樣的。元稹寫鶯鶯甚工刀札,善屬文。但是求索再三,終不可見。張生以文挑之,亦不甚觀覽。鶯鶯獨夜操琴,愁弄凄惻。張生竊聽之,求之,鶯鶯卻不肯再鼓琴了。兩人的相處中,鶯鶯對張生始終是帶著怨氣的冷淡,到臨別那夜,張生不斷嘆息,鶯鶯知道著應該是訣別。她說了這樣一段話:始亂之,終棄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后來,鶯鶯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數聲,哀音怨亂,不復知其是曲也。左右皆噓唏,崔亦遽止之。投琴,泣下流連,趨歸鄭所,遂不復至。
之后二人還是有聯系的。張生長安應考,卻文戰不勝。給鶯鶯寫信,還送了花勝一合,口脂五寸,致耀首膏唇之飾。鶯鶯寫回的信十分感人,便不一一抄錄。大概便是收到這些東西,真的悲喜交集。睹物增懷,但積悲嘆耳。自從去年秋天以來,常常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嘩之下,或勉為語笑,閑宵自處,無不淚零。乃至夢寢之間,亦多感咽。離憂之思,綢繆繾綣,暫若尋常;幽會未終,驚魂已斷。后來鶯鶯送了自己小時候就帶的玉環一枚,亂絲一絇,文竹茶碾子一枚。千萬珍重!春風多厲,強飯為嘉。慎言自保,無以鄙為深念。
張生拿著這信到處顯擺。還又記錄了元稹自己寫的艷情詩,基本就是二人歡會的場景,頭腦污一點兒,就是小黃詩。張之友聞之者,莫不聳異之,然而張志亦絕矣。后來就是元稹借張之口說出這樣的尤物是禍水的言論。
多年后,張生娶妻,鶯鶯嫁人,還有一次可以相會的機會。但崔終不為出。幾次再三離別時,鶯鶯謝絕:棄置今何道,當時且自親。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
元稹薄幸已成為公認。陳寅恪也評其巧婚。
對于此,我很喜歡日本人小南一郎《唐代小說論》里對《鶯鶯傳》反映出的時代之音。現錄當時寫的筆記:
《鶯鶯傳》、《李娃傳》、《霍小玉傳》分別在二、三、四章講析。貫穿的線仍然是門閥貴族與新興官僚。傳奇小說自然是新型的科舉官僚所寫,三篇傳奇時間線上也是古而今,所體現的社會心態也不斷發生著變化。年輕人一旦科舉高中,進身仕宦,就要拋棄曾經與自己親密交往的女性,期待著迎娶一個名門望族的閨秀,這才是被認為正式的結婚。鶯鶯那封信尋常文字,讀起來卻有心死之悲哀。最后相忘江湖,也不再見面,“棄置今何道,當時且自親,還將舊來意,憐取眼前人”似乎對于這樣的結局,大家心生悲哀,卻無法不滿無法反抗。對于這樣的結局大家各自懷有認同與消化之道。
《李娃傳》時卻發生悄悄的變化,李娃并沒有被休棄。雖然她仍然抱有這樣的觀點。作者認為這則小說與《鶯鶯傳》這種純粹由科舉文人所寫的傳奇不同,它帶有民間傳說的性質,自然也反應了民意。到《霍小玉傳》時,主人公對霍小玉的拋棄已經遭受了各種各樣的批評,與李生同屬士大夫階層的韋夏卿也非難了李生。可以說這種為了仕途,拋棄人情,與門閥貴族聯姻的這種現象受到了年輕科舉官僚發自內心的懷疑。
小南一郎寫“在蹉跎于官僚社會之際,他們的這種疑惑也浮出了儀式的表面。這種疑惑不僅在官僚階層內部產生了萌芽,也在長安市民階層中得到了共鳴。”到如此,社會已然開始在悄悄轉變。
從這點上說。時代大背景下總有各式各樣的于連,但是亦會更加重視人本身吧。
這是屬于鶯鶯、張生的貞元十七年往事。亦是千古文人所夢想過的故事:有情人終成眷屬。
所以《霍亂時期的愛情》里阿里薩最終追上了他的女神費爾米娜。
十二月的天空萬里烏云,腳下是永遠能航行的河水。已經那么老的他們要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再到黃金港去。
船長看了一下費爾米納,在她的睫毛上看到了初霜的閃光。然后他又看了一眼阿里薩, 看到了他那不可戰勝的自制力和勇敢無畏的愛。于是,終于悟到了生命跟死亡相比,前者才 是無限的這一真諦,這使船長大吃一驚。
“您認為我們這樣瞎扯淡的未來去去可以繼續到何時?”他問。阿里薩早在五十三年七個月零十一個日日夜夜之前就準備好了答案。“永生永世!”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