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與季節相關與內容不相干的圖片)
? ? ? 我出生在盛夏,卻不怎么喜歡這個熱烈的季節。知了吵吵嚷嚷叫個沒完沒了,樹葉兒卻整天一動不動,被太陽烤得好像能流出油來。大橋頭四面通風樹蔭繁盛,成了村里人最鐘愛的地方,一天到晚光顧者從不間斷。這是它一年中難得的殊榮。小孩子的哭鬧聲,媳婦們的笑罵聲,還有老頭老太太顫顫巍巍得在聊些陳年往事,一時間熱鬧無比。最常見到的是老中海,按輩分我該叫他太爺爺。我小的時候他看起來就很老了,好像隨時都有可能死掉。可是過去了這么多年他還是那個樣子,一點都沒有變,我每次看見他還是會擔心他是不是隨時都可能死掉。老中海只會出現在三個地方,他家屋子里,他家門前和大橋頭。他眼睛大大的,眼窩因為年老而陷得很深,嘴里的牙不知道還剩幾顆,臉上溝壑縱橫都是皺紋。說話永遠都是很小聲,像蜜蜂在嗡嗡,表情永遠都是半張著嘴巴。好像很老的老年人都是這個樣子,我每次看到老中海都會想起阿昌的爺爺。
? ? ? 我印象中只見過阿昌爺爺一次,也是深陷的眼窩,縱橫的皺紋。與老中海不同,阿昌爺爺是躺在床上的,我和阿昌在那個小竹床旁邊玩兒一把皮尺。土坯瓦房的堂屋很暗,什么都看不清,躺在床上的阿昌爺爺看起來像一團黑影,身上蓋著一床薄被子,花開富貴的被面兒又臟又舊,沒有我家的好看。后來阿昌媽進來了,她跨過門檻的時候擋住了外面的亮光,屋里更暗了。阿昌媽漂亮又洋氣,跟這個破舊頹廢的小屋子一點兒也不相襯,好像這里不是她該來的地方。阿昌媽蹲下抱起阿昌,說:“叫你爺爺,看他會不會答應”。阿昌就叫他爺爺,一聲比一聲高,阿昌爺爺就是不應聲,像是沒聽見一樣。阿昌媽又說:“用你皮尺打你爺爺,看他動不動”。阿昌媽不知道皮尺打人會疼嗎,真想不通。阿昌手里長長的皮尺就在他爺爺臉上響了起來。阿昌爺爺還是不動。阿昌問:“媽,我爺爺咋了,他咋沒動啊”?“死了”,阿昌媽回答得很干脆。阿昌媽抱著阿昌回家了,我也跟著走了。我回家說阿昌爺爺死了,大家都很驚訝的樣子,好像這是一件大事。我問媽媽人死了會怎么樣,媽媽說,人死了,就再也見不到了。我說那會去哪兒呢,媽媽說,會被埋在地下。
? ? ? 媽媽說得對,我再也沒有見過阿昌爺爺,也幾乎記不起來。最后一段與阿昌爺爺有關的記憶是他出殯那天,很熱鬧。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這叫做出殯,只覺得這是一件大事。靈棚像戲臺子,花圈煞是好看。嗩吶班子吹得很起勁兒,聽起來像很多人在哭。那天太陽很好,我倚著磚垛前面的牛食槽,觀看這對我來說新奇的一切。阿昌沒有像往常一樣來跟我玩兒,他頭上纏著白布,布條一直垂到他腳踝,端著一只黃洋瓷小碗,笑嘻嘻地吃著碗里的辣椒炒牛肉,我看得直咽口水。奶奶卻不讓我去找阿昌,甚至不讓我跟他說話。那天過后,一切又恢復到原來的樣子,仿佛昨天沒有來過。只是阿昌爺爺住的小院兒上了鎖,我再沒進去過,只能看到門前的野草瘋長,一派生機。
? ? ? ?不得不承認,我很羨慕那天的阿昌,不僅可以吃上奢侈的辣椒炒牛肉,似乎成了大家關注的焦點。
? ? ? 很多年后的一天,媽媽背著五六歲的妹妹去診所,路兩旁的莊稼地里散落著大大小小的墳塋,松柏亭亭。妹妹問道:“媽媽,人都會死嗎”?媽媽回答說:“是啊,人都會死“。接著,不知道媽媽是在對我說還是在自言自語:“我們真真太可憐了,才這么大一點兒就要面對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