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圣誕節的晚上并沒有與雅婷聊盡興,由于她要為第二天即將開始的印度尼西亞旅行做準備。想必這一回她的潛水技能又得到了極大的提升,但之后我一直沒有機會聽她說起關于這一次旅行的事情。
直到博士二年級的下學期,導師帶我去波士頓參加一個學術會議,期間看到雅婷發的一條朋友圈,定位是在波士頓,一詢問才發現她也來參加這個會議了,還是住的同一家酒店。也難怪,大家都是學的同樣的專業。雖說是喜相逢,但一起出去玩是不可能的,主要是由于國內發票報銷要求的限制,我導師把行程安排得異常緊湊,我只得犧牲硬擠出來的購物時間,與雅婷在酒店附近的餐廳一起吃了頓飯。
那是我第一次和丹尼爾與雅婷二人一起吃飯,也是最后一次。那還是丹尼爾第一次知道我的存在。雅婷異常莊重地介紹我給丹尼爾認識,作為第一個出現在丹尼爾面前的雅婷的朋友,我拿出了那幾年最好的應酬表現,一來是為了讓丹尼爾知道我是一個靠譜的朋友,二來是為了讓丹尼爾看見中國人的涵養與友好。不過,這第二點形象在我下一次見到他時便完全倒塌了。
回想我對丹尼爾的直接印象還停留在第一次見他在北京做報告的時候,當著他的面回想起那一幕心里還是覺得會有一點尷尬。不過,跟他吃了這第一頓飯后,我得出的結論是:此人能嚴肅并嚴格地區分開工作和生活,不僅僅是行事方式的區別,而且還有情緒上的區別。這一點在他與我討論起我的研究方向和討論起雅婷在認識他之前的桃花運時表現得尤為明顯。
他在說起研究相關的話題時嚴肅而專注,發表評論嚴謹又客觀,對于他并不熟悉的領域總是三緘其口。但當他說起以前追求雅婷的男生時,仿佛像是換了一個人,而且這種切換快速且自然,讓人覺得他的大腦與執行系統之間似乎沒有時間滯后般,一瞬間情緒和肢體語言同時到位,讓我的印象非常深刻。
他總是熱烈地參與我們說的每一個話題,全程情感和注意力都很聚焦,想必他一定是一個非常受歡迎的派對者。而且他能準確地把握自己在一場應酬里的角色定位,精準不失度地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得友好又周到,這種表現一直延續到飯局的結束,他說:“樹博士,歡迎你到巴塞羅那來玩,我和小嚴一定會讓你有一個完美的旅行!”
這頓飯吃得很開心,但總是太過于官方了,我與雅婷并沒有說太多私房話題。雅婷和我一樣不滿足于這樣的交流,那天晚上丹尼爾還有一個與幾個美國教授的酒吧之約,雅婷覺得沒意思就跑到我的房間待了兩個小時。
聽完她講的故事,我才理解她為什么那么迫切地想要找一個人傾訴。她告訴我她與丹尼爾發生過一次巨大的沖突。
那是半年前的一個周日晚上,雅婷像往常一樣回自己的租處睡覺,但走到家了才發現丹尼爾第二天早上開會要用一個U盤錯放在了她的包里。她想著反正周一早上她也沒有課,于是坐地鐵給他送回去,順便就在他公寓過夜,早上再坐地鐵去學校。
她估摸著丹尼爾應該還在廚房收拾他們剛剛吃剩的晚餐,她要悄悄走到廚房嚇他一跳,她想像著丹尼爾被嚇得大喊大叫的樣子,竟自己笑了起來。
雅婷再次回到丹尼爾的公寓時已經快11點了,因為有丹尼爾公寓的鑰匙,她并沒有按門鈴,而是調皮地悄悄地用自己的鑰匙開門。
躡手躡腳推開門,屋里只開著一盞臺燈,昏黃的光線下,她看見丹尼爾跟一個她沒見過的女人光著屁股在沙發上糾纏,那女人的叫喊聲直到現在還會在她的夢里出現。她說著,豆大的淚珠從眼角掉了下來。
聽到動靜的沙發上的兩個人吃驚的看著呆住的雅婷。空氣中濃重的曖昧與煙味交織成的渾濁氣息讓雅婷胃里翻騰起一陣惡心。
“你……你怎么又回來了?”丹尼爾沒有解釋,沒有道歉,甚至沒有走近雅婷,而是一邊穿褲子,一邊慌張地說。
她不敢相信他此刻的反應,沙發上的女人也一臉茫然地開始穿衣服,那個女人一頭火紅的長卷發,清晰的五官配上蒼白的臉,有一點老,當下的情境仿佛嚴雅婷才是那個闖入者。
一股不能形容的酸楚、憤恨和自嘲同時涌上她的心頭,木然地說:“我被人賣了!”瞬間淚流滿面,她不愿意那兩個人看見她的眼淚,但轉身消失在那個屋子前,她還沒有忘記扔下他的那個U盤,這個善良的雅婷在如此羞憤難當的境況下竟然還在為這個讓她痛不欲生的男人著想。
她在快要凌晨的大街上奔跑著,像是在逃避一個搶劫犯的追逐,但是卻沒有半個人在追她。雨水向來不多的巴塞羅那此刻大雨滂沱,想必是有人的心愿答成了吧,所以才下著這么大的雨。
她想起了第一次在北京的胡同里看見坐在小旅店門口的丹尼爾,他的眼神。她想起了在吉隆坡唐人街再見面時的丹尼爾,他的笑意。她想起了兩個人依偎著一起散步的夜晚,他的脆弱。她想起了考潛水證時一直在不遠處看著她的丹尼爾,他的呵護。她想起了那首讓她意亂情迷的歌,還有那個時候輕撫她的臉的丹尼爾,他的溫柔。
止不住的眼淚像決堤的洪水。她還想起了第一次在丹尼爾公寓樓下遇見的幾個亞洲學生,他們戲謔的竊竊私語,她覺得自己過去幾年的深情簡直就像一個笑話。為什么他要這樣對我?她不停地問自己。
雅婷想起了她的父母和初中剛畢業的小弟,她已經很久沒有回去看他們了。每次打個電話還要仔細地算時差,雅婷哭得止不住,她覺得腦仁有一點疼,她想回到自己北戴河家里的床上睡覺,誰也不想見。
她不想回到租處讓室友看見她的狼狽,她也不想去任何丹尼爾可以找到她的地方,她更不想在異國他鄉無故遭遇不測,多種考慮之下,她轉身走進了一家路邊的酒店。
由于丹尼爾一直在撥通她的電話,進到房間里,她第一件事就是將手機開成飛行模式。然后把身上濕透的衣服脫下來,穿上酒店里的浴袍。那個季節天還有一點涼,于是她開了空調鉆進被子里坐著。
靜坐了幾分鐘。她打開手機備忘錄,先給媽媽寫了一條信息“媽,導師臨時派我去外地出差,這幾天先不給你們打電話了,回巴塞馬上聯絡。不要擔心哈,我要出去玩了,好開心。”又給自己的導師寫了封請假郵件,說近日突然發熱,她要隔離休息幾天。然后把手機切換回通信模式,她看到丹尼爾給她發來了好多信息,但她不愿意點開看。熟練地將兩封信發了出去,然后將手機關掉了。
做完了這兩件事,她慢慢地將后背靠在床頭,她已經不哭了,外面的雨勢還有越來越猛的趨勢,她想起在南方念本科時每年都有梅雨天,那個時候幾個室友還會圍坐在一起煮方便面,看電影,有說有笑。現在在這個陌生的房間里,只聽得見大雨拍打窗戶的聲音以及外面走廊里其它的客人用著陌生的語言說話的聲音。
他是什么時候愛上那個紅發女人的?我該怎么辦?
雅婷生得不算美,但她不說話時那種獨特的清冷氣質曾經吸引過許多男同學,我知道的就有三個,還不算她在本科時候的故事。所以,算起來,她是一個較有魅力的女同學,但奇怪的是她在感情里從來不是一個有自信心的人,她遇到問題時總會條件反射式地往最壞的情形考量,這又與她敢闖敢冒險的沖勁不太一致。真是個矛盾的統一體。
剛才丹尼爾沙發上的一幕反復在她腦子里閃現,她的第一反應竟然不是像其它女人一樣直接質問:“她是誰?”而是先在自己設想的“法庭”里判自己輸掉了男人,然后再極力地為自己輸掉男人的過程補充“證據”,以填補她對這件事竟然一無所知的信息上的空白。這一點,與她在第一次面對丹尼爾發出的“愛情誘惑”時所表現出來的進取和勇敢實在是太不相同了。似乎沒有了丹尼爾肯定的態度,她所有的勇氣就會一瞬間像被捅破的氣球一樣灰飛煙滅。呵,這虛偽的、軟弱的勇氣!
雅婷就這樣躲了兩天,一次也沒有開機,好像只要不開機,那件事情就會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過幾天就會回到從前一樣。她白天就去幾大博物館里打發時間,晚上回酒店睡覺。她睡不著的時候就會想,丹尼爾會不會擔心我?會不會找我呢?還是他終于為能和那個女人正大光明在一起而高興呢?他不會那么沒有良心吧?我該怎么辦?
想了兩天也沒想出個辦法來。由于她出門的時候沒帶多少錢,周三晚上肯定不能再睡酒店了。于是她回到自己的租處換了身衣服,同租的一個女孩問她去哪了,說她男朋友周日和周一晚上都來找過她。雅婷隨口說去陪中國親戚去馬德里玩了,沒帶手機充電器。心里一陣心酸,他才來找了她兩回,說明他真的不在乎她的死活啊。
一開機還沒等所有的信息顯示完全就接到了丹尼爾妹妹露娜的電話,她火急火燎地告訴雅婷說丹尼爾出了事,但不想讓媽媽知道,可是大哥出差了,她自己也有一家子要照顧,問雅婷能不能過去醫院幫忙照看一下,雅婷驚得忘記問發生了什么,連聲說行。然后帶了錢直奔露娜說的醫院。
讓你像大自然一樣從容度過每一天,平和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