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在花店的門口與他重逢,天還是陰沉的,卻似乎沒有落雨。我見他從一捧捧花中探出身來,肩膀又被幾枝百合遮住了——“啊,槿澤,你在這里的。”于是他完全地站起,幾步跨到我跟前,仿佛不相信,又說一次,“呵,槿澤。”
我有些拘謹地笑了,眼神也不敢落到他身上。他卻并未感到不自在,似乎對于這次的不期而遇很是喜悅。如果此次的會面并非那個恐怖事件造成的機緣巧合,我們都會快樂的。然而并非如此。他是我的故人,是背負了我的故事的特別的人。在靠近的每一刻,我都不能停止對過往的追憶。
宋建之跟幾年前相比,確是有幾分變化了。
我印象里的宋建之,還是學生時代的樣子。細長的身材,寬肩膀,面色白凈,側過臉來微笑的時候,神情溫柔的像是女孩子。偏他性子又是放肆的,常常仰著頭沉默,引得人不敢靠近。雨弦于是對我說,建之固然是驕傲的,然而正是那傲氣讓他散發光芒。我只笑笑,說或許吧。
雨弦和建之的愛情究竟如何開始,我不知曉。只記得一次放學后,見他們二人并肩坐在臺階上,并未說什么,都靜靜的。我見了這,本想繞著走開,雨弦卻叫住了我,“槿澤,等等。”我回頭,見她站了起來,將明媚的夕陽擋在頭后,臉上有微微的笑意,“槿澤,我們一道走。”這時,宋建之才起身,帶些不舍的神色,局促地問,怎么,你急著走么?那樣子是洗褪了傲氣的光芒的,可也不黯淡,倒顯得真實可親了。于是我便知道,他愛上她,舍不得她離開一分一秒。
學生時代的戀愛雖是不全都純潔美好,可卻是坦蕩無疑的。起先,他們還彼此試探,好奇,又小心翼翼。后來,也不知怎么,竟認真起來,感情變得溫厚沉靜,不是輕盈的一陣風,而是一潭清水了。他們開始承認并擔當這份愛,然而這愛,總是習慣性地有些自以為是。
有一次,雨弦穿了件青色撒花的長裙,從教室外走進來。宋建之抬眼看著?,竟回頭望了我一眼,征詢似的說,她這樣穿,是好看的。
我微微有點怔,可仍是笑了,原諒了他的莽撞,點頭說,是啊,很好看。他這才收回目光,低下頭去看他的書了。我把這事說給雨弦聽,雨弦笑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說,他這個人啊,其實可呆了呢。我笑,心里有些悸動。
冬天里下了好大一場雪,襯得一切都白凈透亮的了。班上的同學約著一道去滑雪。我向來是喜靜的,膽子又小,不得已去了后就推說自己身體不舒服,坐在休息室里獨自看窗外的雪景。
“呵,槿澤。”
我聞聲回頭,見宋建之不知什么時候進來,站在我身后,黑顏色的大衣上還沾了零零的雪,帶來一股凜冽的寒氣,讓他又身處驕傲之中了。
“槿澤,你在這里的。”
他低聲說,仿佛不敢相信似的,又不自覺地笑。
我答了一聲,請他坐下。他就脫下大衣,坐在我身邊。我們交談了幾句,而后沉默了。我確信宋建之是一個平凡而少言的男人,大概就是從那一刻開始。我猶豫一會兒,還是覺得自己應當出去。于是我起身,假裝很有興趣地說,那么你休息吧。我出去看看他們玩得如何。
他抬頭注視著我,沒有絲毫面對雨弦的局促,十分平靜地說,你是否感到我是個乏味的人,所以不愿意同我呆在一起?
我驚住了,慌忙搖頭,說不,你多心了,我只是……
他笑著站起來,說怎么,你慌了?我不知道你這樣容易當真的。
我不知所措地低下頭,感到他身上冷冷的傲氣完全地彌漫開來,讓人無從招架。
“不如你給我畫張像吧。”他背過身去,“雨弦說你畫得很好。”
那是我第一次在紙上描摹宋建之的模樣。盡管此后有了無數個第二次,第三次,可我只對第一次記憶猶新。畫好后我用鉛筆在紙的底端寫上他的大名,遞給他看,他點點頭,說嗯,好得很,只有一個缺憾。我不解。他拿起橡皮,輕輕擦掉了名字里的“宋”字,略帶些玩笑地說,呵,“建之”,這樣就親切得多了。
后來,我出去寫生時,他與雨弦也常跟著去了。我開始看不到別的景色,除了他。他終于堂而皇之地成為我畫簿里的唯一內容,那么多張的“建之”重疊在一起,反反復復,層層鋪開,仿佛敘述我焦灼的心事。我想我已經模糊了正確與錯誤的界限,沒人告訴我應該怎么做。
事情終究要敗露。雨弦恨恨地把我的畫簿撕得粉碎,舉起畫架砸向我的時候,我連躲閃都不知道。但建之擋在了我跟前,畫架砸在他的左肩上,發出一聲悶響。
“建之——你”雨弦哭著瞪視著他,“你居然護著她!”
“這不關她的事。”建之又局促了,半晌才說,“是我要她畫的。”
雨弦哭著轉身跑開了。我本以為他會立刻追上去,可他沒有,他抓住我的肩膀,仔細打量了我一番,問怎么,沒傷到吧?那語氣是驕傲中的憐憫。我推開他的手,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沒過多久,雨弦就同我和好了。似乎什么都沒有發生一樣。大抵是宋建之說了些什么重要的話,讓她對我不再心存芥蒂。我把畫架鎖起來,不想再畫任何東西。
臨近大考前,雨弦懷孕了。
消息是從體檢那天傳出來的,一瞬間鬧得沸沸揚揚。宋建之立即被揭發送到校長辦公室。雙方的家長都被請來。我們坐在教室里,仍能聽到雨弦媽媽哀哀的哭聲,回蕩在整個長廊。
幾天后,有消息說宋建之承認了。家里賠了雨弦很多錢。但無法挽回的,他們二人都被學校開除,隔離在我們之外。
雨弦從那時起的幾年里我是再未見過。而宋建之則在臨走前找過我一次。我走出來,見他筆直地站在墻角,臉上盡是無奈與疲憊,人也瘦了。
“呵。槿澤。”他依舊習慣那樣叫我,“槿澤,你在這里的。”
我笑不出來,只小聲回答,是,我在這里。
“有時你在這里,有時你在那里,總是我費好大勁找到你,然后裝作很輕松的樣子說一聲,‘槿澤,你在這里的’。”他認真起來了,可眼神依舊坦然。
“你……要走了?”我問。
“嗯,”他低聲說,“走之前來看看你。槿澤,你會不會記得我?”
“畫太多次,忘不掉的。”我說。
他這才如釋重負地笑了,臉上有真切的歡喜。
“你,和雨弦……”我小心地問。
“如果我說不是我,你相信嗎?”他問。
我點頭,心里很酸,幾乎流下淚來。
他那樣看著我,疼惜,留戀,還有僅存的一縷驕傲,然后他說,好,你信我,可我不能說不是我,如果我不認,雨弦她怎么辦?她已經很可憐,不能再受傷害。
“那你就這樣擔著?”我問,聲音抖得厲害。
他伸手把我拉到他面前,說槿澤,如果許多年許多年后,我能再次找到你,到時候我叫你一聲,你還會愿意和我這樣嗎?
“怎么樣?”我怯怯地問。
他輕輕地嘆一口氣,然后低下頭來吻我。過了一會兒,他要走了。才在我耳邊說,我知道,你會愿意的。然后他推開我,轉身走開。我看著他走,就感到他帶走了我生命里的全部色彩。
幾年的時光流逝,我幾乎要忘卻這個說過要在千千萬萬人之中找尋我的男人。他留給我的氣息,也只停駐在曾經的遙遠的畫面。很多時候,我詢問自己是不是真的愛過他,然而答案是未知的。想起他,我就失去辨別的能力,所有的感覺都成了錯覺。
而如今,宋建之重新出現在我的眼前,已然不是過去的他了。看起來,他蒼老了太多,無論神情還是姿勢。他不再驕傲了,眉眼變得卑微順從。可不變的,他依舊沉默,柔和,像被清水洗刷過的干凈。
“槿澤,你近來還好嗎?”他終于開口,眼神熱切地望著我,等我說下去。于是我說,很好,只是很想念你們,你,雨弦,還有……
“你想念我?”他問,“我從不敢奢望被你想念……這許多年來,我們都不如從前了。”
我們彼此注視著,又一齊沉默下來。然而,這沉默之間隔著些什么呢?隔著幾年的光陰,隔著花店里的香氣,隔著陰沉沉快要下雨的天色……加起來都那么沉重的,加起來都無法破除了。
眼角掃過角落里的一叢白玫瑰,另一個男人的影像跳進我的腦海,是唐遠。一個月前,他外出執行任務,死里逃生后,連警服也沒脫就趕來我家,捧著一束白玫瑰向我求婚。我記得他說,槿澤,我永遠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么,我只想每一分鐘都跟你一起度過。當時我哭了,為他臉上的傷,為他臟的、破的警服外套,為他認真的神情和令人動容的眼神。我撲在他的懷里哭泣,告訴他我要嫁給他,一心一意。我們相識五年,戀愛三年,終于要開始新的生活,我本以為一切都會平穩地過下去,從未想過還會有任何波動。比如今天見到了宋建之。
我又抬眼看宋建之,他微微笑著,看我的眼神里似乎帶著某些期許。我不確定自己會帶給他什么,也不確定我能做出什么選擇。只是唐遠的影像一旦進入就無法剔除,他的聲音在我的腦海盤旋,我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五天前我們之間的那次對話。
“你看,這案子竟就結不了……”他嘆氣,墨色的眼里還是溫和的無奈,“槿澤,你說這多教人憂心。”
“那怎樣?沒有別的眉目么?鑒證科有什么發現?”我問。
他微微搖頭,只是眼神熱烈的看著我。我有些驚異,只好說,“我只是給嫌犯畫像的,已經做完了,還有什么別的能幫你的?”
“你是不是認識那個嫌疑人的?”唐遠遲疑著問。
我沒做聲。
“你不僅認識嫌疑人,你也認識被害人的……槿澤,那個被害的耿雨弦同你念的是同一所高中,對不對?”他臉上慣有的犀利顯露出來,讓我無處可逃。
“唐遠,”我笑,“我認識又怎樣?看來你已經調查過我了。你想要我做什么?”
“其實很簡單,”他放松多了,“你把嫌疑人引出來——同事調查發現他就藏在一家花店附近,可就找不到人。你去那里,他一定會出來見你……機會多一些……說不定他還會對你坦白一切真相。”
“不行,”我拒絕,“我不是警探,不想做這種事。”
“槿澤,”他抓住我的手,“我們就快結婚了,你幫我這次,我那樣愛你,槿澤。”
“你那樣愛我,”我冷笑,“你那樣利用我。”
今天,本是唐遠安排我來的最后一天,在我馬上要走出門去時,宋建之居然出現叫住了我。我多么希望他對我視而不見,繼續掩藏自己的身份,然而他還是輸了,輸給對我的一片感情。
“建之,”我小聲地叫他。他近在咫尺,全然不知危險隨著我一起來到。他是真誠的,沒有掩飾的,而我是卑劣的,可鄙的。
“槿澤,你為什么欲言又止?”他寬容地看著我,那眼神仿佛能原諒我的全部過錯。
“你……再見過雨弦嗎?”我努力平靜著問。
“其實這些年來,我和她,一直在一起。”他慢慢地說,“沒有感情的人在一起,是不是很可笑?”
“沒有感情……”我重復他的話。
“是啊。”他繼續說下去,“當初我花了幾個月的時間去明白有些感情過于浮華,有些人不值得珍重,然而我卻花費幾年的時間去修正我的錯誤,去擺脫錯誤的人。”
“你不愛雨弦的?”我終于問出口。或許這對我來說,是太重的一個問題。
他點頭,認真地說是,曾經熱烈的感情早就結束,從她欺騙我的一刻起,我對她來說,就已經是完全的空殼。即便是這樣,她還不肯放過我……
“她太愛你了,所以舍不得放手。”我打斷他的話。
“槿澤,你這樣說么?”他臉上露出困惑的神情,“可我恨這個理由,就因為這個理由,她去作踐自己,然后推到我頭上……我也承受了很大的壓力啊,有時候我想我為什么擔負這些?我為什么擔著這些罵名?就因為我善良?就因為我還想盡力保護她一下?我就不得不跟她在一起,養著她,護著她,假裝很愛她……可明明一切都是假的,她知道這些,卻不肯給我重新選擇的機會,她是看準了我不會狠心丟下一切,難道要我就這樣一輩子下去?一輩子?”宋建之說著,緩緩站起身,“槿澤,我記得那時候你們倆是最好的朋友,你一定不知道她這樣壞的,現在,你知道了她這樣,你還想見她嗎?”
我的心跳得好快。我知道他要說了——他要告訴我他是如何面對著深愛他的雨弦砍下第一刀,他要告訴我他是如何近乎完美地切割下凝望著他的雨弦的頭顱,他要告訴我他是如何清洗地面上大團大團可怖的血跡,更重要的是,他要告訴我死去的耿雨弦被分解的軀干和四肢都在哪里,他要告訴我他做出這些事情的不得已,告訴我他的悔恨,他的痛苦,或許還有,他的愛。
“建之,別說了。”我也站起身,壓低了聲音問,“你可以再藏起來的,就當沒見過我,對不對?”
“槿澤,你很想雨弦吧,”他仿佛沒有聽見我說什么,慘然一笑,“可惜你再也見不到她了!”
“我不想見她了,建之,”我幾乎要流下淚來,“你快躲起來,求你了。”
宋建之搖搖頭,強拉著我往花房深處走去。里面那一盆盆土栽的月季開得正艷。嬌艷燦爛的粉紅涂滿了我的眼,唐遠告訴過我,為什么有一些森林里的花開得格外美麗,那是因為有動物腐敗的尸體滋養著土壤。
“槿澤,你看這花開得多好,月季又叫中國玫瑰,是不是真的很美?”他低聲說,表情沉靜,就好像過去的游吟詩人在誦讀自己的作品。
“雨弦……”我捂著臉哭起來。
宋建之攬過我的肩膀,低聲問,槿澤,你怕了?你怎么怕了呢?
“我都明白了,建之,”我小聲說,“求求你,你快躲起來,現在你很危險,知道嗎?警察都在找你……”
“你明白的,”他微笑了,“你好聰明,你明白我為什么做這些,也明白我到底做出了什么,那么你說,我是為什么的?”
“為什么……”我艱難地開口,“為了……我?”
猛然間,宋建之一把將我推向墻角,“呯”!幾個花瓶破碎了,發出刺耳的響聲。
“你知道我是為了你!那你還這樣對我!”他厲聲責問,一步步向我走近,“杜槿澤,你帶人來抓我!你甘愿自己當誘餌引我出面是不是?你打定了主意我會要見你!你打定了主意我會信任你!你和耿雨弦那個婊子有什么分別!你們都是一樣要害我!你們合起伙來害我!在你心中我就是那樣愚蠢!”怒火如此突兀而狂盛,我害怕得渾身發抖。他狂怒的樣子讓他一下子從驕傲的氣質中洗脫了,變得兇猛而頹唐,他抄起腳邊的另一個花瓶敲碎在我身后的墻上,碎片嗶嗶啵啵地從墻上滑落,我痛苦的捂住耳朵。
“你說,你怎么忍心這樣對我?”他問。低下頭來恨恨地注視我的眼睛,“告訴你杜槿澤,我可以做出任何事!在我殺了耿雨弦之后我就無所謂了,我可以殺掉任何人!你說,你是不是把我的愛當做砝碼,你篤定我舍不得傷害你!”
“不是的,建之,我并不想……”我哭著解釋,抑或說是哀求。
“你并不想?你想怎樣?”他失去理智似的搖晃著我的肩膀,我咬著牙不喊出聲,然而聽見花瓶的碎響,唐遠已經帶人沖了進來。
“挾持我,”我小聲說,“求求你,聽我這一次,挾持我,你還有機會走得了,不然……”
宋建之拖著我站了起來,撿起花瓶的碎片橫在我的頸間。我看見了唐遠焦灼的神色。
“宋建之,你快放了她!不要一錯再錯!”有警察叫喊。
宋建之冷笑著注視著他們,我幾乎可以想象到他臉上那股驕傲的氣息。
唐遠試探著舉著槍向我們靠近,我很清楚,他是警隊里的神槍手,對建之的威脅會有多大。
“弄傷我,”我小聲對宋建之說,“快,不然他一定撲上來抓你……”
宋建之猶豫了,他與唐遠的目光對視著,然后他低聲問,槿澤,那個男人,喜歡你的?那一瞬間,他的語氣溫柔一如當初,讓我恍然一驚,又因為曾經愛慕的男人此刻與我共生死而感到一陣激動。
可是他的問題讓我不知如何回答,唐遠緊張的表情已經告訴了他實話。宋建之隨即沖唐遠喊道,“站住!讓自己心愛的女人來當誘餌,你該自食惡果了!”他把碎片小心地移動到我的臉頰邊。
唐遠的手抖了一下,他害怕了——我從未見他這樣怕過,他幾乎放軟了口氣,說宋建之,是我逼槿澤來的,她什么都不知道,你別傷害她,只要你不傷她,別的我們都可以商量。說完,他彎下腰,把槍放在了地上。
宋建之在我耳邊說,槿澤,你看,他這樣讓步,是不是就可以說明,他真愛你了?你覺得的呢,槿澤,他平日待你很好吧,你們會在一起么,永遠在一起?他的鼻息軟軟地吹在我的耳邊,我痛苦地想,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不讓我們在幾年前就相愛,為什么不讓我們在幾年前就在一起。
“建之,別說這些了,”我焦急地提醒,“快找機會脫身啊。”
“我不想脫身,槿澤,”他整個人都忽然放松了,悄聲說,“我真的沒想過脫身。剛剛我那樣發脾氣,都是作假的,想要引警察進來,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想著保護我而不叫警察。而這個男人,就是我要幫你試驗的,半個月前雨弦突然告訴我你找了個警察男朋友,我很怕你受欺騙,不管你怎么想,我一直都在努力保護你,我不允許有別人欺騙你的感情,所以我幫你試一試他,發現他果真很在乎你……”
“建之,你這是何必呢?”我說,注意到不遠處的唐遠彎腰撿起了槍,然后我微微側過臉來,看準了碎片所在的位置。
“槿澤,這么多年了,我們終于重逢。我于千千萬萬人之中再次找到了你,你是不是還愿意,跟我像當年那樣?”宋建之溫柔地低聲問。
“我……我……”我遲疑著,“我當然愿意。”就在那一瞬間,我假裝奮力掙扎,靠近了那碎片,隨著一陣劇痛,碎片割破了我的臉。
“啊!不!”我尖叫著,這聲音刺激了唐遠,他幾乎是立刻抬起手來,毫不猶豫地開了槍。
“砰!”宋建之應聲倒地。
建之,對不起,你必須死。
建之,對不起,我不能吻你了。
建之,對不起,我真的知道你,知道你是為了我,為了保護我,為了救我。但是我終究還是這樣做了。
你,你原諒我。
等周圍的人都涌上來時,宋建之已經變成了躺在我腳邊的靜默的尸體。再也無法說出“呵,槿澤,你在這里的”那樣的話。我站在他汩汩的血泊中,顫抖地捂住雙眼,然而那鮮艷的血紅還是沖擊著我的視線——這是拜我所賜,我逃避不了。
“槿澤,”唐遠沖上來抱住了我,他身上溫熱的踏實感把我包圍,“槿澤,剛才真急死我了!好在現在結束了,現在沒事了,我保護著你,不會有事了。”
“沒事了……”我小聲說,伏在他的胸膛。
他輕輕擦去我臉頰的血跡,問,“很疼的,是不是?別怕,我們這就去醫院。”
他拉著我離開時,我強迫自己回過頭來向宋建之告別。他死去的樣子沒有絲毫頹唐,卻如同一個謝幕的英雄,把鮮血的色澤重新帶回到我的世界。幾年前,他帶走了我世界里的色彩,如今終于補償了我。我看著他,想起了耿雨弦。那個可憐的女人被我推倒在地時撞翻了我畫室里的顏料盒,紅色鋪天蓋地,如同眼前建之的血液。
慘白的一天終于結束。深夜里,我戴上手套走出臥室。
唐遠在我家的沙發上沉沉睡去,臉上露出放松的笑容。我在黑暗中看著他,許久才輕輕出門。在門外站了十分鐘,確信他沒有覺察才向外走。有些事情必須盡快處理掉,隨著今天發生的一切,永遠煙消云散。
那天晚上耿雨弦突然到畫室找我。可惜我們之間已經不需要朋友之間的寒暄了。她質問我當年是不是找人去欺負她,害她懷孕,害她退學,害她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我一直冷笑,是,我沒想否認。這女人還同幾年前一樣愚蠢。我告訴她是我干的,是我找人強奸了她,是我害她,我要給她一點教訓——她憑什么跟我喜歡的男人在一起?憑什么撕碎我的畫冊?然而如今她居然在我面前微笑了,勝利的微笑。她說感謝我給了她這個留住宋建之的機會,她永遠不會讓宋建之離開她,永遠不會!她還要把我的所作所為告訴宋建之,甚至告訴唐遠。我才知道,原來她一直在調查我。我憑什么輸得這么慘,憑什么輸得這么可憐?難道我要繼續生活在她的陰影之下么?她已經陰影了我一整個學生時代了!爭執中,我將她推倒,傾灑的顏料迷了她的眼,我抄起手邊的椅子朝她頭上砸去,一下,兩下……重物砸擊的快感讓我停不下來,她的慘叫,她的咒罵,她的嗚咽,她的呻吟,一點點填補著我空虛的心臟,讓我越來越快樂,越來越快樂。我在那一刻在確定——殺死耿雨弦是我畢生所想!只有殺死這個陰影,我才能正視自己,我才能完全展開最新的生活!打定了主意,我更加用力地一下下砸下去。她掙扎著,手抓著我的外套,我只有更猛烈地還擊……不知道多少下后,她不動了,右手還死死地扯著我外套的下擺。
我把耿雨弦的尸體拖出畫室時,看到了站在街角的宋建之。他遙遙地站著,影子投到我眼前——畫太多次,忘不掉的。我認出是他。他一定也看清了我。我們彼此遠遠地注視著對方,然后他做了個手勢讓我走。
我走后他做了什么呢?五天前我才知道,他分解了耿雨弦。只把她瞪大眼睛的頭顱留在外面,軀干和四肢都藏了起來。花店的香氣遮掩了腐尸的味道——從一定意義上來說,我篤定他愛我,因為他為我承擔了一切。
黑夜漫漫,我終于走到了畫室。打開門,扭亮燈,把架子上的石膏像移動一點,抽出我以前裝畫用的木匣。打開匣子,里面是耿雨弦死死抓住我大衣的那只手,已經開始腐爛了。為了掩蓋她抓住的證據,我用鋸畫架的鋸子鋸斷了她的手,也許這是建之他分尸的原因?或許我理解他的良苦用心,畢竟他努力迎合了我的做法,盡管他不明白我這樣做的原因。
盒子里的手已經開始腐爛了,我別過頭,感到一陣惡心。這得立刻處理掉,或許放一把火是再好不過的選擇。
“忽”的一聲,燈忽然滅了。我手一抖,匣子掉在了地上。
朦朧中,有人把火柴遞到我手上。我聽見他愉快的聲音:
“呵,槿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