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王春雷是個農民,這個誰都知道,不過王春雷喜歡洛春桃這件事,就沒那么多人知道了。
因為王春雷沒有講過,他只是偷偷地往大筆記本里寫,寫了很多洛春桃,還有一首給洛春桃的詩,王春雷是農民家的孩子,他不知道寫詩要隱去真名的,所以他給洛春桃寫的那首詩名字就叫《致洛春桃》。
王春雷和他村子里的很多人一樣都是只念了初中,家里沒有什么書。但他和其他人又不一樣,他有兩個大筆記本。他本來就又瘦又小有些營養不足,那兩個大筆記本不論哪個一端起來就把他擋得嚴嚴實實的,但他就樂意端著看,那里面都是他寫的詩,第一篇是《我是農民的孩子》,那首詩里面有這么幾句,“我是農民的孩子 但我要寫詩 我要智慧 我懷抱著十八歲的青春”,還真有那么點詩的樣子。王春雷喜歡詩。
那天下午王春雷背著草藥的籮筐從山上下來,坐在大菜園子旁的枯草地上薅草根兒,一邊薅一邊擦汗,然后他有了一個很奇怪的想法,這個想法一冒出來他就坐不住了。他顫顫地站起來,興奮和緊張搞得他不停地打著哆嗦,他一路顛兒回家去,路上手背皮被大磨盤子蹭掉了一塊都沒發覺。
17歲的王春雷帶著他的兩本大筆記本第一次離開了樂山的農村老家,只身去了C市,在汽車站他還一直打著哆嗦,他是偷偷跑出來的,不過誰也沒發現。因為不會買票,他來來回回地徘徊在站臺,一直到晚上最后一班車快走了,他才上了車,一邊坐著一邊伸著脖子打哆嗦。
王春雷下車的時候是半夜了,他就在路邊貓到天亮,然后靠著一路問一路打聽,終于在正午時走進了那所有著百余年歷史的名校。
那是個星期天,中文系教研室主任梁曉平老師正在開研討會,出來的時候是下午3點了,她左腳剛邁出研討室的門,就聽見一聲山地崩裂的“老師好!”,沒等梁老師反應過來,王春雷和他的大筆記本就已經沖到了她身邊“老師,我寫了一些東西,我自己不知道算不算詩,您能不能幫我看看我寫的怎么樣?”
梁老師這才慢慢回過神來,也就見怪不怪了。現在總有一些外系的學生狂熱于寫詩,明明沒讀過幾本書,底子都還不扎實,心里卻老覺得自己就是下一個北島或者席慕容。這樣的東西偏偏還要拿來為難中文系的老師們,如果你對他們稍有中肯的評價,他們要么便很泄氣,要么便對你心有不滿,讓人很頭疼。最重要的是,這不是一個寫詩的年代。
這么一想,梁老師心里便有些厭煩,一邊走一邊淡淡地問著,“同學你是哪個專業的啊?大幾了?”王春雷本來一直小心翼翼地捧著筆記本在旁邊跟著,一聽到老師這樣問,連忙回答:“不是,我不是學生,我是個農民,我昨天特意偷偷跑進城的,就是為了把這個拿給老師看看。”說完翻開了筆記本。梁老師停了一下,對啊,哪個學生會周日跑進辦公室找人呢。她側過身,眼睛從下往上打量起王春雷來,一雙磨偏了幫的破鞋,黑黑瘦瘦的叫人看著可憐,低著頭,臉上不知道是羞的還是曬的紅得要命,“你,多大了?”
王春雷連忙抬起頭來,“17。”抬頭的那一瞬間梁老師無意識地退了一步,因為春雷的眼睛。梁老師后來在跟中文系老師開會時這樣說:他長著一雙任誰都無法拒絕的眼睛,看到他的眼睛我想到的第一句是韓愈形容舞女的那句“清眸刺劍戟”,想到的第二句是令吉寫的短詩,“我見過最斑斕的星河,我見過最寧靜的湖泊。”
愣了幾秒鐘,梁老師把春雷帶到了辦公室,說:“我現在已經不教書了,不過你要信得過我就把筆記本留這兒,我找中文系的老師幫你好好看看,還有就是把你的名字和電話留下到時候方便聯系到你。”王春雷點點頭,在本子上工工整整地寫下名字,然后歪著頭想了一會兒,“怎么了?”梁老師問。“我沒有電話。”春雷說。“寫你父母或者家里的也行。”“也沒有。”那怎么辦呢,他是偷偷跑出來的,如果留他住下家里該著急了,梁老師沉默了一下。“哦,我想起來了,我初中班任有個電話,我留她的吧。”“好。”梁老師目光溫柔地看著這個讓人心疼的孩子低著頭認真寫著,然后一直把他送到了電梯口,又幫他按好電梯。王春雷走的時候還是紅著臉低著頭不過仍然用山崩石裂的聲音喊了句,“老師再見!”
02
第二天中文系全體教師為王春雷開了個會,中文系王曦教授念起了王春雷的那首《致洛春桃》,最后幾句他是這么寫的,“此刻我情愿放棄手中偉人的詩篇 變成一根頭發,生長在你的鬢間 待你孤獨悲傷的時候 用你纖巧的小手突然將它折斷”。念完以后,很多老師都沉默了,宋堯老師說:“我們要給他捐錢,我們要資助這樣一個有天分的孩子念完大學。”很多老師都回應起來,妻管嚴的孔簾宇老師略帶幽默地掐滅了手中的煙頭,“我從結婚起愛人就讓我戒煙,這回得戒了,這煙錢得捐出來嘍。”大家笑起來。編輯出版部的老師們更興奮了,“我們要包裝他,給他出詩集,就叫......農民詩人!”大家又笑起來,你一言我一語,更多的想法和計劃冒了出來,成人高考啦,助學金啦,氣氛熱鬧起來。和大家想的一樣,在每一次的熱鬧中,總有一些不合時宜的聲音,“他不適應大學教育怎么辦呢?資助的事情,我們得讓他自己來決定。”這次話音落下后短暫地沉默了一陣,然后這個想法獲得了所有老師的同意,他們期待看到這樣一個孩子,還有梁老師所描述的他的眼睛。
星期二王春雷再一次進城了,這次陪著他的還有初中班任,王鑫老師負擔了他們此行的路費。進了中文教研室,王春雷的臉上又是熟透的紅色,班任老師也顯得有點局促,中文教授們先是安撫了一下他們,然后對王春雷的詩給予了高度的肯定。王春雷的臉更紅了,除了進門的那句老師好,他到現在還沒說過一句話,梁老師后來在文章里寫道:這是一個可愛的孩子,他羞怯,但又非常有邏輯,他每一句話都能說到點子上。
教授們熱情洋溢地一個個說著他們的想法。王春雷害羞地低下頭,待到老師們說得差不多了,他才開口,盡管害羞,他嗓門還是很大,而且堅定,“我不需要資助,大學是一定要念的,但我要自己掙錢念。”“我不出詩集,我是農民,我寫詩不是為了當詩人的。”王曦老師于是隨口問了:“那你為什么寫詩呢?”王春雷抬起頭,下面是一字一頓地清晰:“我寫詩是為了洗滌靈魂。”我敢說當時所有老師都抬起頭來看向春雷,這個自稱是農民的人,他接著說了下去:“每次下雨不能干活的時候,每次每年一次回來的爸爸又要走時,每次我悲傷的時候,就會寫詩,寫完了天空就明媚了,心里也就透徹清亮起來,不過有時候高興也寫。”
很久的沉默,所有的老師都在品著17歲孩子口中洗滌靈魂這幾個字的精妙。春雷又一一拒絕了還在勸說他的老師們的請求和幫助,直到老師們無話可說,老師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他們只有默許地點頭,默默地送走春雷,這個農民的兒子。
梁老師這次把春雷送到了校門口,先是詢問了他可不可以把《致洛春桃》改為《致L.C.T》給中文系的學生們看看,春雷說好,梁老師又問他回去以后打算怎么辦,春雷說他要接著干農活,然后成年以后就進城打工,梁老師想了一會兒說,“其實老師們資助你不是因為你來自農村,而是因為你真的很有天分,你應該接受更好的教育。”
她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自尊心。春雷點點頭:“梁老師我知道,我一定努力,不辜負老師們,不過現在,我還是想先進入社會去感受真實的生活。您們這么認可我,我心里就更有底氣了。我想。”春雷頓了一下,“我想走像高爾基那樣的人生軌跡。”春雷的臉又映上了霞。梁老師再一次打量起春雷,他太聰明了,他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他17歲所能看到的事情,是無數人一輩子都看不到的。
03
春雷回到了農村,次年出去打工,12年來,梁老師的眼睛未曾離開過春雷的腳步。在皮鞋廠打工,那些膠質的有毒的氣體沒有讓他后退;在工地搬磚,那些繁重的工作不會將他磨垮;去做木匠學徒,閑的時候用木屑做了個娃娃送給了梁老師;然后征兵了,當兵一直是春雷的夢想,個子不夠的他想盡了辦法做上了后勤兵,他好學肯干,能打野戰也能寫通稿,排長連長都喜歡他,兩年以后他就從后勤兵調到了訓練兵營做班長,一做就是三年。去年,他和幾個哥們兒在C市合開了一家中醫館,他說那些草藥的名字和氣味讓他著迷。今年開春的時候春雷告訴梁老師,他要去參加成人高考了,他要讀中文系,要系統地學習現代漢語,學習寫詩。梁老師很激動,她告訴他,如果愿意,他的故事就是一首詩,一首可以講給很多學生的詩。王春雷笑了,給梁老師發了一張照片,那是春雷當兵時的樣子,他長高了變帥了,很燦爛的笑容映在綠色的軍裝和草地上,熠熠生輝。梁老師說,真美。
哦忘了講,就在王春雷當兵的時候,洛春桃去了兵營旁邊,你們也許覺得不可思議,一個沒讀過幾年書外出打工的女孩子,逃了婚到兵營旁邊追隨春雷,那真的很危險啊,她在那里的旅店做服務員時老板曾說過,“妹子你長這么水靈,只要舍得出去,錢是大把來的。”春雷聽說以后心疼得掉了眼淚,他當兵以來第一次違反紀律去找春桃,他說,“我這輩子不會辜負你的,春桃。”春雷的長官們知道后非但沒有阻止,反而促成了他們的幸福。他們就在兵營結婚,那天春雷最幸福,現在他們有了一個4歲的女娃娃,她的眼睛和她爸爸一樣清澈明亮。
春雷活得扎扎實實,梁老師想,春雷做到了,他走上了高爾基式的人生,他將愛變成了人們向往的模樣。無論在什么時代,他的詩都會有很多人看,他的故事都會有很多人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