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散步,十歲的兒子問我:“媽媽,為什么詩人多薄命?”
這是一個哲人般地概括,也是一個事實。杜甫58歲,重疾纏身而亡;李白61歲,酒后意外溺亡;李商隱45歲,郁郁而終。蘇東坡還算好的,64歲,越過花甲之年。杜甫一生,只知其長安十年,但求一用,結果顛沛至蜀,終其一生,未見其施政思想,有人評其詩作“天地蒼茫一根骨”,讀其《登高》《旅夜抒懷》《三峽》,其一悲哀,其一清曠,其一壯麗,但詩歌背后多少都有詩人渺小的感嘆,尤其是“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讀來難免潸然淚下。在曠遠的歷史長河里,在滄海桑田的世事浮沉里,人的生命能負載多少呢?“莫道路途遠,人生長悲嘆”。
余雖好文,亦喜舞文弄字,在賦予新生兒名字的時候,卻避開了唐詩宋詞,為什么呢?潛意識里想的就是想避開那些多愁善感的情緒,輾轉徘徊的無奈。有人說可以選那些豪邁的邊塞詞啊,或者清麗的田園詩。可是那些邊塞詩的作者們,多少人顛倒在路旁,成為當權者的替罪羊?或者成為理想的殉道者?那些以天下為己任的林則徐、左宗棠、曾國藩們,此身浮浮沉沉,幾多大喜大悲,不是凡人所能承擔。
我常常想人的生命也是一種能量守恒,各有所長,命途雖異,但悲喜雷同。詩人的命途常常是被人為地放大了愁緒。這無限放大的某種情緒成就了詩人獨特的風格。最近在講李商隱的《錦瑟》,眾人評義山詩歌朦朧而多變,悵惘糾結,寓意豐厚。我來讀這首七律,每一聯,一喜一悲,相互交錯,讓人腹心受虐。
第一聯第一句說錦瑟有五十弦,擅做佳音,能夠表達可種無端莫名的情緒,這無疑點燃詩人的希望;第二句卻說,一弦一柱思華年,每一指動,每一音符,都在講述著同一件事“似水年華”,物是人非,昨日難再,一種惆悵由心而來,漫延開來。
詩歌的頷聯引據論典,第一句莊生曉夢迷蝴蝶,引用莊周夢蝶,莊子夢中流連,自娛之心,不知是自身化為蝴蝶還是蝴蝶化為自身,物我相忘之情,足見自多沉浸其中了,紀伯倫說,“愛在愛中滿足了”,這種情感多么令人陶醉呢!但個人以為,一種情愫,不論悲喜還是愁苦,都不宜過多地去糾纏,去銘記,生活自有苦樂,人生自有長短,如果只是一味地追尋自己的某種情感,去擴大,去臆想,要不是癲狂,要不就是癡怨,或者還是妄論,都是病。所以即使是再美好地愛情,過多地沉浸,也是傷心傷身。所以第二句,“望帝春心托杜鵑”,世人未道蜀王杜宇何怨,皆知其怨如杜鵑一樣春日多愁時凄鳴。其中悲哀難與俗人言,勿與世人說啊。夾在黨爭之中的義山,其喜其悲何嘗不是如此?
這種怨情之悲尚在肺腑,發膚所感則是“滄海月明珠有淚”,寰宇之大,滄海橫流,自身渺小,誰人疼惜;皎皎月明,澄澈空明,誰家扁舟子,誰家孤月輪,自己的淚水、苦楚難與人言,只能像鮫人淚水成珠那樣竊記相思,暗中惦念。世人讀來,只道義山之詩意蘊豐富,幾人能夠體諒他的輾轉反側,苦思冥想,最終拈出一個別人可以臆測,但無法準確針砭其言行的意象來。藍天以玉聞名, ?溫煦的太陽令人內心舒暢,假如能躺在藍田的玉石上,那應該是一種極致的享受了。可義山的眼光不在玉上,而在玉因炙而生的淡煙,若隱若無,似有還無。這種感覺就像生活的隱喻,總給人希望,又總在觸手可及的地方,飄向遠方,再無頭緒;而當人垂頭喪氣,陷入絕望時,那股或紫或黃,或藍或青的玉煙在陽光的折射下,又出現在目光所及之處。必是多情人才能有多情之思,必是唯美之人才有唯美之情,一冷一暖,心力交瘁,盡在可能與不可能之間。米蘭·昆德拉說:“生活是棵長滿可能的樹。”每一個空曠的月夜,每一個虛妄的白天,義山都用自己的身心反復煎熬,而又不足以為外人道。
“此情可待成追憶”,此情不變,此情執著,而此情漸行漸遠,仍未走近一個美好的現實,一種相遇,一種際遇,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暗示,一個微笑,一個肯定,都可能糾結著另一個結局的故事,都可能延續到另一種人生。每一次咀嚼這份不變的情感,難免百味雜陳,思戀也好,悔怨也罷,都只能是追憶了。還好所這份感情里所存皆是美好,但結局仍如現在這般落寞、嗟怨。所以無力感嘆“只是當時已惘然”。假如在那次相遇時,錯過了什么,或提前改變了什么;假如某個機遇橫在眼前的時候,能抓住那個機會,或者有更好的發展。可惜,可嘆,可悲,可是——,如夢初醒,恍然隔世,惶惶而生,遑遑不知所去。
詩人的瀟灑在于唱可以“大江東去浪淘盡”,嘯可以“對影成三人”,即使是悲,也可以“安德廣廈千萬間”,可悲如義山者,有話而不能盡說,有情而不能全托,一言一語盡在腹心之間,郁郁而結,能長壽否?用感性的內心碰觸生活,往往能觸碰到不同的美景,但也常常不能落寞,直至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