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九年夏天,一輛架子車裝著我們家的全部家當,搬到那個前蘇聯專家設計建的房子里住 ,西五街4號附4號。有好事的鄰居出來幫忙說還有嗎,父親臉一紅說就這就這。鄰居鬼魅一笑:這樣麻利。我們在這住了十一年。
十一年 ,我們兄妹三人住在原本一間房用磚砌隔開的半間房里的十一年!六平方米大的地兒。
當時我們家多么窮?家具只裝了一輛架子車就搬來了:三斗桌 ,床 ,登子。這還是廉價租廠里的,次年添了一個半截柜,放四季衣服,鞋沒地方放,只好呆在紙箱里,有四個,春夏秋冬的。只是喜壞了老鼠。夜里睡覺,我們仨兒在床上咬牙打呼,老鼠在床下磨牙咬東西沒人管也是醉了……
六平方米,原來一間房被中間砌了墻成了半間房的六平方的屋,住三個人,怎么住?靠窗一溜是面缸米箱外加縫紉機和三斗桌和一個對角的小床,靠墻一溜只能放一個小床,在里面的小床上方,我娘有辦法,用粗鐵絲扭成捆吊起一個床,再拉個布擋,女孩身輕,自然睡上面。就是翻身吱吱呀呀的響。
我們的房間是窗戶靠西 ,冬進風,夏曬透,夏天再熱 ,老娘也不許出去睡,我們樓后面是大桐樹,很涼快,她怕半夜有人喝多了亂扔酒瓶碰著她的孩子,我們只好悶在小屋不敢動窩。上世紀七十年代整個的夏天里,我們幾個手握扇子不停,早上起來滿身汗,床上熱哄哄, 就睡地上僅有的小過道的水泥地上,不鋪席,還是熱,夜深人靜,咬牙的咯吱的聲音讓人失眠。
……偶爾,弟弟去郊外西流湖摸螺獅回來路過農村的打麥場,手癢癢放火燒了被人抓住扣到小黑屋沒回來,平白少了人,屋里的兩個人心里空洞,無助無耐的默默等待。次日父親把弟弟領回,我們眼睜睜的看著他被母親捆綁著打……妹妹天黑串門回來晚了,挨耳光一聲不吭,悄悄的溜到床上能聽見低低的暗泣……最是流年,大弟弟留級兩次,再留就算自動退學,我們替他發愁。二樓的那家的孩子小學留級兩次,不聲不響的自己在廁所里上吊死了……我娘說:三兒,你有囊氣也去上吊。三兒,沒囊氣,看著娘眨眼睛。到了,還是灰溜溜的回來。第三次,人家不讓再留學,退了。
我們的爹娘感情不和,老吵架,鬧翻了兩個人不同床能達個把月。老爹睡工廠里的地下室的桌面上。我們仨躺在各自的床上,誰都不提這些事,聽著不遠的隴海線上火車進站的緩緩滑動的聲音發呆,聽著樓上天花板上鐵鍋盛菜的镲镲镲清脆的響聲好想上去看看這家吃飯。你們不懂窮人家的孩子為什么挨打一聲都不哭?為什么遇到挫折不哭?為什么遇到開懷的事也有三分拘謹?為什么一定要找個好看的姑娘做媳婦?為什么一定要出人頭地?過去……太疼了,沒人寵,沒人勸,沒人哄,看看美麗的花心受好些,沒人心疼罷了。以至后來我們哥仨兒找的媳婦模樣個個都能站到人前頭不輸任何女性,心里才有些補償吧?有個網友說你愛人很壯實,我明白她意思,不就是說胖嗎?太瘦了才七八十斤,動不動就血壓高,啥事都做不了,誰說瘦猴血壓不會高?窮人家的媳婦,一要能干,二要能給男人當參謀。
那時候糧食不夠吃,我們家糧本上百分之七十的粗糧供應,我們兄妹幾個去農村拾過麥穗 ,溜過紅薯,拾過人家菜場不要的爛菜葉。除了偷沒做過,俺沒覺得丟人,是沒法子……晚上回來在白熾燈泡下比較誰的成績好。父親打魚澇蝦想賣幾個錢,讓我大弟弟去賣,他躲開,大弟低頭坐蝦攤前不敢吭,父親慘然一笑,從不遠處走來說收攤吧。好容易用紅薯面和白面做了饃,吃了還要偷藏一個,只是褲子不爭氣,饃掉下來,父親是向陽院主任,有人上交,他自然認識自家的饃。有時候明明看到弟弟把茶杯打爛,又順原茬對好放好,我老娘拿杯子喝水,大喝這誰干的?也只是看看弟弟偷笑不敢坑。
我今天是一個部門的領導,是高級工程師,我的青少年時代卻沒這樣風光。吃飯時我們仨兒都很自覺,只吃一個饃就不敢去筐子里拿第二個,爹娘不說啥,但我們能感覺到,電視劇有個臺詞:看著我的眼睛!我們經常能看到爹娘的眼睛看著你!雖然他們一言不發!可爹娘上班走后,我和妹妹就半晌偷做煎餅,弟弟猜測到了吧?他很賊,冷不丁忽然爬窗口手搭涼棚往里窺看,正看到現形,沒辦法,只好也有他一份,堵口唄,說放放風,站外面看看在街口爹娘出現了沒?窮人家的孩子沒法秉氣,那時候兩家伙用一個廚房,我們家蒸黃窩窩頭,熟了不敢揭鍋,怕人家看了笑話,端自己屋揭了鍋。
我們仨兒,就性格說我倔,但懂得妥協,我知道大了我去哪。妹妹兩面說好,都不得罪,大弟弟是你打你罵他他都不說不反抗,心里不知想什么,外表看,他是不停的眨眼,安靜的看著你。小弟弟那會小,不說也罷。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們家搬到新樓,妹妹和父母住一個屋,我和兩弟弟住一個屋,當時是,我和大弟弟都工作,小弟上高中,學習一般,三個人難免拉話兒談未來,大弟弟在食堂,有二級廚師證,不安分,老想辭職單干,我就勸他,說干不成咋辦?誰能想到二十二年后我也會離開工廠出來闖天下。小弟弟把我借女友的錄音機搞壞了嚇得逃跑躲同學家不敢回家,我去街上修好了找他回家,妹妹也時常過來,耳語嘀咕家里家外的事。母親忿忿不平說我們是小四人幫,有啥事不能當面說?成天四個人在一起嘰咯!保險沒干好事!
我們那會很黏膩。妹妹在一家工廠做黨支部書記了,發了加班費她沒全交,晚飯前溜進這屋,挨個鬼鬼祟祟低語晚飯別吃飽啊。夜晚看爸媽睡著了,偷偷從那屋溜過來,單眼皮的小眼睛一笑,一擺手說去南方飯店呀……時間是夜里十一點多吧?我們兄妹四個齊聚坐在燈火通明的十字路口的桐柏路和棉紡路交叉口的南方飯店里,那是電影里才出現的浪漫鏡頭吧?我們,一個是工廠擋車工,一個是黨支部書記,一個是食堂做飯的,一個是中學生。妹妹做東,買小籠包子,餃子,四個精致小菜,外加啤酒和白酒,是年,我二十二,妹妹二十,大弟弟十八,小弟弟十四,養女還沒進我們家,你想 兄弟姐妹到一起,嘰里咕嚕,也不知道高興什么,反正沒父母盯著的世界是多快樂……那時我們談未來,大弟弟的話題是辭職賣小菜,妹妹憂傷,哥,你找對象可別和我一樣大,最好脾氣別像咱媽,我自然是說去大學里旁聽,拿到大學畢業證, 小弟弟容貌很帥卻沒志向,啥也不說,就聽著。那時候,我們每月一聚,在深夜的飯館里……
誰知,后來我找的對象是妹妹同學,和母親一樣的急性子,妹妹的對象倒比我大,蔫頭耷腦,為人和藹,處處拿她當皇后從不反抗,我覺得自己是虎大王英雄一世,偏偏遇到屬龍的公主做老婆和我分廳自治,這算怎當子事?大弟弟辭職也沒干成事,小弟弟屢屢受挫,喝酒打人,受處分,丟了正式的工作,那一年,養女到我家來了。大弟談對象母親不同意 ,說她是農村人,農村人事多。要談對像別在家住,弟弟一聲不響卷起被子搬出去住了……后來結婚又離婚。又過多少年,養女成人成家,沒兩年也離婚了,沒地方去帶著孩子又來我父母家住。此時我母親也下世了。每每回憶至此,妹妹說我們那時多好啊,現在怎么到了這種地步?我沒說話。這時候,大弟弟五十歲那一年沒了,癌。小弟弟四十五歲那一年沒了,沒任何癥狀……
三十四年過去,十字路口的南方飯店沒了,十字路口上空的月亮卻還在。每次回家,我都愛站在那地方,和自己說話,和過去的時光說話。我一直覺得弟弟們最愛聽的一句話是:鷹啊,從不低頭,窮人家的孩子是不會認命的!你替我們做吧!我們先歇回兒!
此時我也愿意告訴兩位在地下長眠的兄弟:我們家族有早逝的遺傳,這不會讓我停下來不前進!我是在死亡線上掙扎過來的人,沒有讓我可怕的。請你們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