耍正月
? ?家鄉(xiāng)人的觀念里,正月是用來耍的,而且人人恪守著這一規(guī)則,把個日子耍得樂翻了天。
初一凌晨,一般是三點多一點,屋外的鞭炮早就響起,守歲的我們剛睡過去一會兒就醒來,穿好新衣服,吃過包進(jìn)錢幣和各樣甜頭的餃子,眼珠子搖得像鈴鐺,專等著父親把一個粗爆杖拿在手中點燃,引芯噴出火花,就要燃盡的時候扔出去,“砰”地一聲炸響后,門就打開。然后這一天,這門可就不關(guān)了。
拜年的人一撥接著一撥,把村莊的街面喧鬧出一股股熱氣。街道常結(jié)著冰,天空常飄著雪,在我童年的那個時段,人們一年在土地里的收獲也不能置辦多少東西,把滾圓的棉襖、棉褲外面再套上新做的褂子、褲子,這就算打扮齊整了,兄弟一起、妯娌一幫,十個、五個地走家串戶。進(jìn)門一張嘴問好就先鼓出一串熱氣,叔叔、嬸子、大娘地叫,滿屋子人影晃動,人聲不斷。男人們坐在備好酒菜的圓桌旁喝上一盅燒酒、吃上幾口配菜,女人們就東拉西扯地說著家常,小孩子只管把一家家遞來的糖果慢慢裝滿了口袋……有的人家擺著家譜、放著牌位,進(jìn)門要磕一長頭;有的家里就一老人,拉著你的手不愿意讓你走……村東村西、村南村北地走,每家的燈都點得足夠亮、屋里照得暖暖的,熱乎乎的心讓每張臉都透著紅意,一年的頭兒就在這鞭炮和人心烘托出的暖意里開始了。到早上七、八點鐘小孩子就把這拜年的事基本做完,祖母這些守在家里的老人開始出動走幾家必要的親戚,母親會在晌午前回到家中,而父親必定是要傍晚時分才紅著臉、醉著眼、滿臉笑意地走回來,各家備下的初一的酒洗去他舊年埋在心底的愁與累,一路走、一路喝、一路和親人、好友的對新年的憧憬與訴說,讓他在微醉里給這新年的第一天一個別樣的注釋。
這拜年可說是具有儀式感的耍的形式。而住在我們石良鎮(zhèn)的小孩子和年輕人如果在初一這一天不趕往王屋水庫去看看,日子就仿佛沒法往前走了。于是吃過這一年的第一頓飯就往那里趕。水庫的堤壩上、邊緣處的亭子里、連著溢洪道的花園里早就擠滿了人。在小孩子的眼里,那水庫大到?jīng)]了邊際,庫邊有厚厚的冰層,好多人在上面溜來溜去。并沒有更多玩耍的形式,只是去看看、在寬的路面上走走、和見著面的熟人說說,讓自己的影子和腳印在那里停留一會兒,這就心滿意足了。這初一的大部分時間就留在村莊里,伙伴們湊一起并不玩什么游戲,只是看每家的春聯(lián)貼出些什么新意,看每家院子里鞭炮放過后留下的紅紙鋪滿的樣式,看街道、村頭人們走過的姿勢……一天的心都懸著,期待著有什么不同的事發(fā)生,琢磨著這新年的第一天和去年的最后一天有什么不一樣,子夜那一刻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年與年的碰撞或交匯……
從初一耍到十五,這十五的耍又到了一個高潮。祖母會在這樣的早晨和我們說:“耍宵了,使勁玩呀,過了今天就要收心了。”我們的心就飛出去了。白天村鎮(zhèn)中都會有些不同樣子的表演 ,鑼鼓遠(yuǎn)遠(yuǎn)近近地響,小孩子們就結(jié)著伴各處去看。盼到了夜幕合攏,這夜晚可就完全屬于小孩子了。元宵夜里鞭炮已是零星蹦響,呈現(xiàn)出退場的趨勢,各種“花”粉墨登場,成為主角。自己放、到別處看人家放,每家的院中都生出“花”來,飛過各自的房頂,每個人的心里也都開出花來,不知道多少夢在空中綻放。大大小小的孩子手中都會有一把“解悶”(一種可以手中燃放的小“花”),細(xì)細(xì)長長的一根,點起來能燃很長一段時間,噼里啪啦地輕響,星星點點的小花。拿著它跑起來、轉(zhuǎn)起來、跳起來,一群人互相地斗起來,或者大家圍成圈一起向中間舉起來,盡著我們的想像賦予那些小“花”不同的意象……這樣的夜晚,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玩到多晚就玩到多晚,大人們不做任何的約束,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笑著……
小孩子沉在簡單的快樂里,不知道大人們要做怎樣苦心的打算才能讓這年過得有滋味,怎么顛倒著酒菜才夠把客人請完,怎么算計著物品才能把人情送完。我們姊妹只管在正月里做著不同的盼頭,單純的玩耍不足以填滿點燃了欲望的心,就急著走進(jìn)初二開始的走親戚的日子里,去到另一種耍的樣式里。
新年的第二天都是外甥走舅舅家、侄子走姑姑家,初三閨女回娘家,然后姨家、姐家地走,一直走到初五、六,再走動的就是遠(yuǎn)親和朋友了。祖母的舅姥爺家的孩子、姨姥姥家的孩子沒出五服,但已是遠(yuǎn)親,他們會擇日到家走走、坐坐、說說,一年也就見這么一次,把血緣的關(guān)系再牽連一下,但并不久留。至親可就要從早到晚地伺候著,熱熱鬧鬧地湊一天。我們家里有兩天固定地侍候客人,初二來的是祖母的侄子、侄女們,八九家之多,鬧鬧嚷嚷地炕上、炕下兩大桌,一大早就到來,夜很晚才離去,吃飯、喝酒、打牌,把所有的快樂都釋放在每個空間里,親人們一年的故事都在這里說出來,一年的苦痛和歡樂都在這里倒出來,我們姊妹仨就夾在這些人群里進(jìn)進(jìn)出出,心思也飄忽不定地跟著他們的訴說想東想西。初三來的是姑姑一家四口、姑奶奶和姑爺爺,母與女、哥與妹、表兄妹們就盤腿坐在炕頭上說這說那,飯菜倒不是重點了,說到晌午也不愿開吃,說到夜深也不愿離去,場面就溫和、溫馨。有時候老三爺爺家遠(yuǎn)在上海和沈陽的二爺爺、三爺爺會帶著一家老小回來,我們遠(yuǎn)在哈爾濱的大姑奶奶家也會有人過來,外來的面孔帶著外面世界的音信把我們整個的人都給帶向很遠(yuǎn)的地方。我們要走的兩家重要親戚,一個是鎮(zhèn)中心村石良集的姑奶奶家。姑奶奶家五個姑姑、一個叔,又和祖上住在一起,加上父親領(lǐng)上我們姊妹仨,滿屋子是人,不知道誰和誰在說什么,就這么說著、耍著。去姑姑家一般是初六,從我們村走到文基鄉(xiāng)的大謝家,隔一條寬河,走一條直道,中午前到,頂著月初的月亮踏著雪地回。這一天耍得最充分,在姑姑家的每個屋子里走過,在姑姑村的每個角落里量過,然后就是吃爆米花,讀姑夫訂閱的《新體育》。現(xiàn)在想來,我運動的啟蒙就來自年節(jié)里姑姑家那個溫暖的小屋。然后偶爾能去的就是祖母的老親,因為遠(yuǎn),父親會用獨輪車綁上兩只筐簍推上我們;再能去到的就是十幾里外黃城集村的母親的姨家……
黃縣人待客的禮儀很是講究,一天要吃三頓飯:客人早晨進(jìn)家門,家中的餐桌上會有四盤菜、一瓶白酒,男賓落座后就被主人勸著菜一筷、酒一杯地說著天南海北,這酒就慢慢悠悠地喝得連起了午飯;中午是正餐,八盤八碗端上,打鹵面盛上,豬蹄凍、拌燒肉、燉丸子、燒鯉魚這些常規(guī)菜一定會端上桌,面條的鹵子開得濃稠起泡、肥肉飄著、黃花菜佐著……肚子暖起來,臉色紅起來,然后男人們開玩,女人們村中走走親朋;到了晚間,酒席開啟,推杯換盞,起令猜拳,親人們斗著嘴隱,比著酒量,土地的墑情、一年的收成、心底的親情、伴著酒興這個有著文化底蘊的家庭里的人們還不時地會迸發(fā)出些詩情,就這樣說著、喝著,直到深夜。柴火燒紅的灶堂、白酒喝紅的臉膛,屋里到處是暖和和快樂。客人帶來的禮物已收下,主人的回禮已裝好,半醉的男人們在親人的推拉下、攙扶下,踏上了歸途。
每天的街頭都能看到走親戚的人,拖家?guī)Э诘摹⒐罩t子挎著籃子的。日子浸在一天天的熱鬧里,小孩子每天都會把散鞭炮在村子的某個角落放響,把“二踢腳”的兩個鞭芯對好,燃起其中一個,引燃另一個,獲得兩聲脆響的快樂,把“鉆天猴”輕捏,伸長胳膊對點,感覺呯然升空的快感,也把正月里群體玩耍的時段呼喚出來。
初七開始,各村年前就準(zhǔn)備好的秧歌就要扭起來了。我們東營曹家、還有黃城集、平里院三個排練秧歌最好的村子的秧歌隊每年都會被召喚到鎮(zhèn)的中心大道上去扭上一番。一大早,人們就往集上聚焦,秧歌隊的裝扮從更早的晨光里就已開始,這個時候正在集合地整理道具、給自己的腿上綁上高蹺。每個秧歌隊的隊頭照舊是鑼鼓隊,鼓點敲出來,秧歌隊就走起來。村人當(dāng)然愿意為自己村的表演叫好。我們村的經(jīng)典要數(shù)西游記里師徒四人的表演了,唐僧騎著白馬,擺著永遠(yuǎn)的優(yōu)雅;八戒戴著黑帽,外張的耳朵分外搶眼;沙和尚挑著行李,高蹺踩出四方步;耍寶的是孫悟空,由被叫做“壽”的長輩,我同學(xué)的爸爸扮演,頭戴緊箍,手拿哨棒,橫搖豎擺,左揮右舞,時不時手搭涼棚望向遠(yuǎn)方,又穿插著揪取身上毛發(fā)的動作,冷不丁地還會把蹺踩到人縫里,引得人們尖叫和促擁,活脫脫一個《大鬧天宮》動畫片里猴子的模樣。還有那個騎在紙糊的毛驢上的叫作曹作營的父親的同輩扮演的媳婦,包著花頭巾,臉上白粉紅腮,身上粉衣綠褲,雖然皺紋滿臉,但低眉順眼,顧盼顰笑,動作嬌羞,把個小媳婦描摹得活靈活現(xiàn)。牽毛驢的是我上一級的學(xué)生,頭頂豎一“鉆天錐”,踩著高蹺能劈叉,越是人多的地方,越是把個場子趟出來,逗著毛驢轉(zhuǎn)圈圈。“跑旱船”也很精彩,扮演艄公的人把一條船擼搖得風(fēng)快,劃出很遠(yuǎn),這旱船就要大跨步地跟上,整得船體上下波動、左右搖擺,很有一番乘風(fēng)破浪的感覺。這師徒四人和騎毛驢、跑旱船的總會被圍觀的人攔下來,讓他們做單獨的表演,滿足觀眾的同時也是對他們表演精彩的一種肯定了。其他的就記不清楚扮相了,反正是一長隊都踩著高蹺,穿戴各異,手中拿著各種器物,大概都是傳說或是民間敬重的故事里的人物。高蹺隊的后面跟著花鼓隊、彩綢隊、花竿隊,反正這個隊伍會扯出很長,人們圍著隊伍轉(zhuǎn),小孩子跟著隊伍跑,鄉(xiāng)村的集鎮(zhèn)上就空前的熱鬧。
秧歌隊在集鎮(zhèn)上表演后,就回到村里,專門在河南面、河北面地輪著演,然后就集中到村委前的空地上撒著歡地扭。和這個隊伍沾親帶故的村人們更是不能饒過他們熟悉的表演者,叫著名子,說著輩份地要求他們一遍一遍地扭起來。遍村的鼓聲、遍地的秧歌,整個鄉(xiāng)村就被這秧歌渲染出特別的喜慶來。秧歌隊不斷地被外村邀請去演出,這群人就一直扭到十五。十五這天晚上,他們又舉著各樣的手扎燈,在各家的門前走過。也有別村的隊伍,沒有什么表演的,只是舉著燈一村一村地走過去。反正初一到十五,只要有鑼鼓聲響起來,我們就被喚到了門外,站上高處看花燈、看秧歌。
有時候,村里還會從臘月開始就排一出戲,等著正月里上演。大多的時候,村中的戲臺上會請來縣里的戲班子演出一場、兩場的呂劇或京劇,滿村的老小就又有了聚合在一起玩耍的別種風(fēng)趣。
走過十五,十六的時候出嫁的閨女還要回娘家門一次,這正月的耍就斷斷續(xù)續(xù)地走進(jìn)二月二日,年味也漸漸散去。
在正月的年事里,人們帶著耍心走過,但對于各種屬于年節(jié)的禮儀和祭奠遵循得可是毫不含糊,不敢打半點折扣。
年三十守歲時基本被禁語,小孩子急著表達(dá)什么時會用手勢,偶爾說出個什么話會被大人用眼神制止。初一這一天不能動剪子和刀子,不能掃地、丟垃圾,不能把水潑出去,以免掃走運氣、潑走福氣,這樣燒飯時就得仔細(xì)柴草別掉地上,鞭炮的紅紙頭就那么散在院里、街頭和雪里,表達(dá)著自然的喜氣。三十日下午請回的“神”初二午夜要送走,祖母就會包出素餡操手水餃,雙手箍好邊后把邊沿處團(tuán)到底部捏到一起,看起來像頂著圓腦袋并手念經(jīng)的僧人,有了不是人間物件的感覺。三十晚上包進(jìn)錢幣的水餃要留一些放到初三,讓回家的姑娘吃到,意味著娘家人的牽掛。初五開市要放出一掛鞭,高高挑起來放大些聲響好讓財神爺聽到,給出個好年景的開端。初七、十七、二十七分別是小人辰、中人辰、老人辰,各家在這樣的日子里都要對應(yīng)著不同的“人辰”做疙瘩湯、搟面條、包餃子,給全天下的每一個處在這些年段的人慶生。正月十四被我們那個地方為稱為“趕狀日(壯)”,為的是什么已經(jīng)不清楚了,只知道每家都要吃包子,說是“一年不趕狀(壯),十年趕不上”。十五日的下午,各家的孩子都要提著祭品上祖墳,在墳塋前放上手做的燈,給祖先照亮。家里的門墩上、鍋灶旁、案頭上也擺放上一排,照得通亮。這燈是祖母和母親帶著我們用蘿卜、胡蘿卜的底部一截或白菜根部,挖出肉心,放上棉芯,滴入濁淚做成的,暮色來時就點燃,在院中、在屋里,閃閃爍爍地直到燃盡。二月二,是正月里最后一個值得記掛的日子了。這一天,男人們要剃“龍”頭,臘月里剪好的頭發(fā)不管長到多么繁茂也要等到這天動剪,討個一年好運的彩頭。女人們就在家里把面缸里剩下的最后的過年饅頭拿出來熱好,把孩子們?nèi)ツ昶咔晒?jié)掛在墻角的、忍住饞意還存放著的巧果炸好,把壓鍋臺、壓窗臺、壓面缸的圣蟲、豬頭也收起來在油鍋里煎好,全都吃掉,說是“煎蟲眼”,為的是家里一年不招蟲。還要從鍋底里掏出些草灰來,在院子中央、街門口灑出梯子、糧囤形狀,也為著此時已是“驚蟄日、百蟲蘇”的時節(jié),驅(qū)趕百蟲,引龍回來。這起源于三皇之首伏羲氏時期的節(jié)日,這“龍?zhí)ь^”的紀(jì)念為敬龍祈雨,為耕牛下地做準(zhǔn)備,企盼著一年能有個好收成……這些老規(guī)則、老習(xí)俗融在耍正月的過程中,被人們口口相傳、輩輩示范,在村間成了一種約定俗成,也規(guī)矩著我們這些孩子一步步地走向自己的人生。
年事已漸走遠(yuǎn),人們在痛快玩耍之后已把春天的田間農(nóng)事開啟,孩子們也走回學(xué)校開始讀書。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2017.0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