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學的操場大的不得了，紅色磚頭鋪滿了地面，再外面還有大片大片的土地，一直連接到藍色的天空。

我們總是偷偷的從教室里跑出去踢球。不過踢球只是我們活動的一個統稱，更確切的說我們什么都踢，比如空瓶子或者易拉罐。

畢竟足球對我們還算做一個奢侈品。

我們像是一個個小乞丐，在赭黃色的土地上追著易拉罐跑。而且總是會被老師抓回來，個個都是的臟小子。

班級里面有個叫做王大狗的女孩兒，我們同她有過長時間的骯臟交易，班長曾經把那種行為定義為侵吞班級資產。

王大狗是班級里的生活委員，其實究竟什么是生活她也不知道，她覺得自己是最沒有權力的那一個，即使是收作業的小組長也可以在作業方面弄虛作假，而她就沒有任何特權。

那時候老師號召所有學生要節儉，喝點的飲料瓶子可以攢到一起賣錢，幾乎所有的學生都積極主動，畢竟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大家仿佛看到了接班國家的希望。

這事兒最后就落在了王大狗的肩上，她總要定期的拽著一大堆空瓶子易拉罐去外面賣錢。這事兒實際上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兒，而且獲得的錢也不要王大狗來管理負責。

不過這事兒之后，我們看著王大狗就像是看著一座巨大的寶藏。

有一次在王大狗運送空瓶子的途中，我們幾人把她團團圍住，決定同她做一筆交易。

我低著頭跟王大狗說，以后我們可以幫你搬這些瓶子去賣，但是你每天都要給我們一些空瓶子。

沒有比這更劃算的事兒了。而且我們只是找到了一個穩定的瓶子來源，比我們自己去翻找好多了，我們又不是真的乞丐。

王大狗也不是很明白，一臉懵逼，問，為什么？

我們盯著那些瓶子，豪氣萬丈，說道，因為這很重要哇！

王大狗聽了很高興，雙眼變成星星，大概是因為她自己忽然變得很重要。

她像一個居家的女主人，熱情又大方，小手一揮說，都拿去都拿去，反正不值幾個錢！

2

王大狗是個很瘦弱的女孩兒，不高，還沒發育，從哪一面看都像是一根火柴，單薄的很。倒是臉上肉嘟嘟的，可愛的想叫人捏一把。

當然那時候我們也沒有發育，干巴巴的瘦，又因為經常跑去土地上踢瓶子，被陽光曬的略黑，不過也因此獲得了充足的鈣，身體很快就被拉長，雙腳踩在土地上，身體如植物一般的瘋狂生長。

王大狗成了我們的長期供應商，如同天神一般神圣不可侵犯，所以我們也沒有真的去捏王大狗的臉，轉而把這種沖動發泄到別的女孩兒身上，比如把其他女孩兒的長發綁在座椅上。

我們綁過很多女孩子的頭發，大概是犯了眾怒，很多女孩子一起跑到老師那里打報告。也是那一天，我們同王大狗的交易被發現了。

按照思想品德課中學到的知識，我們簡直罪大惡極，私自拿走了屬于集體的金錢，是社會主義的蛀蟲，阻礙了整個社會實現共產主義，從而也影響了其他小屁孩兒們的接班。

于是整個班級里怨聲載道。

老師覺得我們這種欺騙的行為很不好，并且認定我們私自拿了那些瓶子去賣錢，于是把我們叫到辦公室去排排站。其實我心里是無所謂的，我只記得那天空氣是藍色的，溫度很懶，天空變成一卷棉花糖。

但是王大狗被撤職了，她本應該無所謂的，那個小小的沒有任何權利的職位一直都是她不喜歡的。可她臉上依舊掛滿了失望，情緒太沉，拉著臉上可愛的肉下墜。

我并不覺得因為踢丟了幾個瓶子或者易拉罐就會拖延了祖國的共產主義進度，于是我們所有人都沉默著，對于老師說的任何話都不予回應。

終于老師受不了我們的沉默，轉身走掉了。我們就那么站在空蕩的辦公室里，男孩子都在偷笑著。

只有王大狗不開心，當然我們也不能理解王大狗的不開心。

忽然王大狗抬起頭問我們，我是不是不重要了？

她看起來像一個失去所有寶藏的守財奴。

可能是恰巧有風吹進窗子，風卷進了河里的水汽，打在王大狗的臉上，眼里也蒙住了一層水霧。

水霧又散在空氣里，空氣又變成了七種顏色。好像所有人都穿了金甲圣衣。于是我說出來也許是我一聲最酷的一句話，至少那時候我是這么認為的。

我們也因此達成了第二項交易。我說，重要哇！而且變得更重要了，你要想辦法補償我們一個足球。

王大狗一臉懵逼，但是又變成了星星眼，閃著七彩的光。

我覺得自己酷爆了，后悔那天沒能穿一件黑風衣，下擺要足夠長，長到會被剛剛不經意的風吹起來。身后還應該有飛揚的報紙和撲克牌。

我又補了一句，要真皮縫合的那種球，不要世霸。

這件事兒足夠難了，我覺得王大狗一輩子都做不到，所以她會一直重要下去。

忽然也覺得接班共產主義不重要了，不如一直去做別人口中的小乞丐。

3

那時候我總是肆無忌憚的逃課，但老師來抓的時候，我一定是第一個回去的。我也總是在晚上的時候不完成作業，但是第二天清早一定是第一個借作業來抄的人。

我裝作什么都不怕，又什么都怕。整個生命的性格里刻著兩個字：慫逼！

某天我又頂著一頭蓬亂的頭發在教室里抄作業。清晨的天氣多半不好，顏色陰沉，空氣冰涼。我和朋友們通常會猜測今天的天氣究竟怎么樣。

如果天氣好的話，我們就會逃課出去玩。不過印象里那時候天氣總是有陰轉晴。

忽然有人坐到我的課桌前面。

我抬頭，是班級里那個最漂亮的女孩兒。漂亮的女孩兒總是會吸引人，我綁過她的頭發，并且我總想綁住她的頭發。那種感覺像我懂事后的性欲一樣無法抑制，雖然那時我還無法感知。

我猜她又是來攻擊我，像是自然界中存在的天敵，以我為食，而我綁她的頭發就像是孱弱掙扎時的偶爾反擊。

她板著臉，拿走了我桌子上的兩份作業。她又來這一套，無非是等到老師到達班級時把這些交上去，提供我再一次抄作業的證據。

這事兒她做過挺多次，我知道她心里的想法，她太驕傲啦，她想讓我對她求饒。盡管我心里怕的要命，可是依然擺出全不在乎的架勢。

我絕對不能在她面前露怯。

這樣我便又一次被老師拉到辦公室去，那時還是老師可以打學生的年代，當然我也沒有留下心理陰影或者對某些人的仇恨。就算是家長，也會跟老師交代，孩子交給你了，不聽話就隨便打！

女老師總是掐我的耳朵和大腿，并還要強行控制我的思想讓我認錯。我裝作無所謂的站在窗臺旁，和辦公室的所有綠植一起光合作用，拼命的成長。

老師走掉后，我站在辦公室里思考抄作業的壞處，就是借給我作業的女孩子都受到了牽連，以至于沒人愿意再把作業借給我。

這太可怕了，嚇得我幾乎要立馬去承認錯誤了。

同我一塊玩的小乞丐們又在上課時候跑出來玩，路過辦公室時候，就站在窗子外面喊我。窗臺上生長了一株草，從大理石的縫隙里長出來。王大狗的腦袋也從窗臺下面升起來，落進我的視線里。

她就站在一群小乞丐里，她身材矮小，身旁都是干癟瘦弱的男孩兒，窗子變成相框，畫面突兀又安靜。陽光讓空氣變得柔軟金黃。

不要再去管罰站和認錯的事情了，我沖動的撐起兩條瘦骨嶙峋的胳膊，躍過窗臺扎進那片柔軟的空氣里，要同他們一塊逃掉。

那是不用去抑制的欲望，和想要去綁漂亮女孩子的頭發不同。

4

因為王大狗答應了要為我們搞到一個足球，于是她自己曾經偷偷跑到商場看了一圈，發現足球的價格她完全不能接受。為了遵守承諾，便與我們一塊廝混，等待時機。

那天我從辦公室跳出來的時候，又與王大狗發生了第三次交易，她因為一直交不出足球，愿意把她的作業借給我抄，直到她找到足球為止。

我想這是個存在時間價值的交易。王大狗能想到這個辦法，真是個聰明的女孩兒。

可惜并不是，或者在她做作業的方面來講，她并不是之后聰明的女孩子。我第一次抄了她的作業，結果錯的一塌糊涂，她當然也一樣。

從那之后被老師叫到辦公室的總是我們兩個人，好像我和她身體上刻著作弊的字眼。我一直也想不通，人們可以一樣做對，為什么不可以一起做錯？

王大狗依然會把有無數錯誤的作業給我抄，因為她還沒能找到一顆足球。我也無條件信任的抄寫她滿是錯誤的作業，因為這是抄作業的基本原則。

我們總是一起站在那間無人的辦公室罰站，整個夏天看著窗臺上的那株草瘋狂生長，它很快就超過了王大狗的身高。

我們很多時候就那么站著，天氣好的時候不講話，害怕聲音的震動攪亂了空氣里的色澤。小時候看到的空氣總是彩色的。

如果天氣不好，我和王大狗就會有很多話談，因為天氣不好的時候，空氣的顏色也不好看。

王大狗有一天突然講到，她很喜歡班級里的班長。不過她沒提到喜歡這兩個字，她只是不停的壓抑住自己想把他的橡皮藏起來的想法。

如同我喜歡把某女生的頭發綁起來一個樣。

我跟王大狗驕傲地說，我綁過很多女孩兒的頭發，但是現在的我只想綁住她一個人的頭發。

王大狗說，我沒藏過男生的橡皮，第一次藏的橡皮一定要是他的。

我提醒王大狗，藏起一塊橡皮還不如去藏一支筆。因為每個人都回丟失很多橡皮，他根本不會在意。

王大狗說，就是希望他知道自己實實在在的丟失了東西，然后又可以不用太在意。

她頓了頓，接著說，地上有吞橡皮的妖怪，你永遠也發現不了它。

我有些懂得王大狗的態度了，畢竟她和班長存在著這樣或者那樣的不同，盡管那時年齡小，依舊是可以感知的。無論何時，人類都是小規模的群居。

王大狗同班長并不熟絡，他是好學生，模樣干干凈凈的少年，與我們如此不同。而王大狗站在了我們一邊。

僅僅是因為王大狗答應了我們三件小事兒。

5

我和王大狗一起在辦公室罰站的時候，目睹了窗臺上那一株草的生長，逆著陽光，長的和窗戶一般高。

王大狗總是歡快的叫我，你快來看呀，它就要開花了！

整個夏天過了，它依舊是一株孤零零的草。

我的筋骨也在陽光下被拉長，王大狗沒什么動靜，依舊瘦弱矮小。

王大狗在很早時候開始自己存錢，為了買一個足球送給我們，商店里的足球幾十塊，她用了整整一個夏天。

她急迫的想要完成這件事兒。

可我依舊沒能得到王大狗的那個足球。當她有了足夠的零用錢，她忽然對我說，再等一個季節吧，過了秋天，我就把足球給你們。

啊，沒所謂的。我說。

我有些失望，卻也如釋重負，我們都不希望王大狗完成了交易然后一走了之。我們都希望王大狗永遠是我們的玩伴，因為她是唯一的女生。

我們甚至還講過，如果她真的弄來足球，就由她來做老大，我們只做一群狗腿子就好。

大概是因為女孩子一定比男生心理成熟，所以進入發育期，女孩子懂得表達愛意，而男孩子只有赤裸的沖動。

王大狗用來買足球的錢買了一大盒的巧克力，塞進班長的桌子里，巧克力的盒子里也許還放了雜七雜八的紙條，寫一些書上抄來的話。

她好像一直不是勇敢的女孩兒，也可能是同我一塊被罰站而變得臭不要臉，或者她是受了我的鼓舞。

我改掉了綁女生頭發的習慣，我為了那個女孩兒抄一首長詩，只是因為她穿露出肩膀的裙子十分誘人且美好。

我和王大狗同時被拒絕。

我收到了被撕成碎片的長詩，女孩子一定不喜歡臟兮兮的我。我把碎片仔細的保存好，想著也許有一天會把它重新拼接起來。

班長把王大狗叫到他座位旁邊，把巧克力還給了她。他不喜歡不夠聰明但很透明的王大狗。

王大狗低著頭，小聲的回答，啊，沒所謂呀，你留著吧。

她低頭走了，順手抓走了班長桌子上的橡皮。

巧克力留下了。

6

王大狗送出的巧克力經過班長的手，送到了撕碎我長詩的女孩兒手上。這讓我覺得那盒巧克力的命運似乎比那首長詩還要慘淡。

我還能收起一副破碎的尸骸，而王大狗卻什么也得不到，橡皮只過不是被妖怪吃掉了。

我和王大狗都不開心。夏天過完了，天氣轉涼，窗臺的那株草終究沒有開花，它開始一點點干枯，變成黃色，身體也變得脆弱，被風一吹就碎掉了。

學校的大操場被賣掉了一半，再也沒有踢球的地方了，也沒有了一塊逃課的理由。

而王大狗依舊沒有給我們一個足球。

總之一切都不開心。

因為巧克力的事情，王大狗十分生氣，她是不會生氣的女孩子，以至于她生氣的時候不知道應該怎么辦。就算是普通的站立她也變得不自然。

氣鼓鼓如同一只河豚，可惜王大狗沒有毒。

她同我們所有人訴說，想要教訓那個女孩子。

小孩子的恩怨如此簡單，永遠是單純的高興和單純的生氣。

雖然我也很生氣，可是依舊說，男生才不能打女孩兒！

王大狗賭氣說，你們丐幫要聽我的！

她把我們稱為丐幫，而我們又許諾過要她做老大。

馬上有人反駁，那首先要你拿來足球才行。

王大狗氣的沒話說，甩著胳膊走掉了。一直走了很遠，才轉過頭大喊，今晚我就會拿一個足球過來！你們等著吧。

我很好奇她要做什么，放學后便一直跟在王大狗身后。后來我覺得默默地跟在后面太傻了，便又悄悄的跑過去。

我站在她的右邊，然后伸手打她的左肩。

王大狗果然傻乎乎的向左看，然后不停的轉身，直到轉了一圈才看到我。

我和她一直走，走了很遠，走到一個樓房大院，還要一直走。最里邊有一個看起來像倉庫的大房子，光線很暗，什么都看不真切。

角落那有一個類似于地道的入口，方方正正，深的很，里面有很粗的金屬管子。

王大狗說，這是我家樓房的院子，總有些大男孩兒們踢球，那天我看到他們的足球掉進這里了。

她望著黑漆漆的入口，攥緊了拳頭。矮小的身體里包裹了無限大的決心。

她說，不管巧克力的事兒了。我下去把足球拿上來，你要做我的狗腿子，還有那一群人。

我答，好啊。一起吧，等我們從下面出來，你就是老大！

我和她一齊跳進黑暗里，我們恰巧能夠踩著那些金屬管子往下走。我們也沒想過能不能上來，不過以王大狗瘦弱的手臂，一定爬不上來。

王大狗很害怕，但是我看得到她的眼睛在發光。可能是我的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我開始看的清楚她的身體輪廓。

她累的氣喘吁吁，還在小聲的念叨，答應你們的三件事情，我哪一件也沒有做好。也許足球已經被他們拿走了，也可能我們拿到了足球但是再也出不去了……

王大狗還在不停的說。

她在我身前，她的頭發因為身體的行動而跳動。

我想，如果我們再也出不去，那就不要出去了。我可以偷偷王大狗的頭發綁在這個地道里的某個地方。

雖然只是僅僅一瞬間，但那個想法也實實在在的發生過，再也改變不了。即便后面的很多年里我都沒有過那個想法。

當然在后來的很多時間里，我丟失了很多橡皮，也不知道王大狗有沒有偷拿過。

空氣變成黑色，潮濕柔和的浸泡我們的身體，我在身后隨手掏出那首長詩的碎片，撒在黑色空氣里。我們一直朝著黑色的深處走，沒回頭。

好像也沒有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