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聊到藝伎,女人是面露不屑又帶著艷羨,男人則顯出猥瑣的神情,仿佛暗示見不得光的勾當。事實上,藝伎從事表演藝術,學的東西很多:插花、茶道、舞蹈、音樂、禮儀……學成出來,藝妓比一般的貴族小姐要淑女、懂禮和淵博。正如片中所說,“你們(藝妓)代表著日本的美,這是活生生的藝術,是文化寶藏”。
《祇園歌女》有段我百看不厭的場景,說榮子初入藝伎行當,在美代春、保姆和樂師的指導下學習各種門道,甚有美感。這段戲,溝口健二用的不是那種快速剪輯加激昂音樂,他的節奏輕攏慢捻,不慌不忙,拍出了日本茶道、花道那種形式的美感。溝口出身底層,拍的也是底層,但比起中產的小津安二郎,他的鏡頭保留了日本傳統社會殘留的美。藝伎就是傳統美的象征。小津的意識更貼近當代,所以他在西方也更受歡迎,被視為東方的代表。
《祇園歌女》的時候,是藝伎這行當污名化的時代。當藝伎費錢,榮子入行,置裝費就要30萬日元,多虧了美代春央求茶行老板,茶行老板托了富商,才籌得入行之資,否則即便生得貌若天仙,也不得門而入。但也正是因為藝伎從業耗費不菲,依靠茶屋表演得到的收入,是支撐不了生活的。榮子還未晉身藝伎,就聽得同行說茶屋老板幫她找了“旦那”,即包養的老板。旦那是多數藝伎的生活來源,代價是向他出賣身體。有的藝伎退休后,還會嫁給旦那,榮子的母親可能就是如此。榮子同行惴惴不安的原因,是因為她的旦那是個60多歲的老頭。
美代春是當紅的甲等藝伎,所以儉省一點,是不必找旦那的,還能將落魄的主顧掃地出門。如果劇情就此發展,電影是沒有沖突、沒有戲的。魯迅說中國男人有兩大愛好:拉良家婦女下水,勸風塵女子從良,這兩大愛好其實暗合了人們“看戲”的心理。戲就是要有變化,要有不合規矩但合情合理的變化。拉良下水、勸妓從良,女人的轉變恰恰佐證男人的性魅力。背地里,“藝妓有誰不被碰的?”,偏偏美代春堅持底線,她“之前不是沒有做過”,但依然衷心不改。美代春的堅持構筑了影片的基本沖突,而這份難能可貴的堅持最終被打破時,悲劇就顯露出來,高貴就顯露出來。
溝口若是直寫美代春的被迫下沉,則顯得不夠精巧了。他賣個關子,先拍榮子。榮子負責引領觀眾逐漸進入藝伎的生活,本身由天真爛漫的少女,逐漸認識到了成人世界的殘酷。許多作家、導演喜愛這類故事,拍年輕人心底夢想破碎的聲音,這也是很好的,但溝口只是把它當個引子。榮子咬傷了茶行的大主顧,大主顧躺在床上顧不得指責榮子,反而把斗爭焦點指向了美代春。原來美代春推開了主顧的要客,令他的生意損傷慘重。這場戲中,藏了半部電影的沖突終于圖窮匕見,亮出全片最尖銳的矛盾,溝口的敘事技巧真是令人嘆服。
好電影的本質沖突大同小異。人物向上,時代下沉,人物百般掙扎,最后迫于壓力,和光同塵。公認史上最偉大的電影《教父》,說一個努力想擺脫黑幫的兒子最后被迫接下家族衣缽、滿手鮮血。《教父》的魅力經久不衰,近半個世紀后依然被奉為“男人的圣經”,是因為它說出了我們共同的真相:每個人都處于泥沙俱下的時代,試圖逆流而上,最后遍體鱗傷。《祇園歌女》是個短小精悍的小品,故事不拖泥帶水,場景僅限室內,也拍出人之于時代的渺小和無力,可和《教父》般的史詩感不相上下。溝口以小見大的雄健筆力,可見一斑。
電影之道既在宇宙洪荒,也在一粥一飯。電影之道,近乎于禪。
《祇園歌女》的結尾,美代春侍寢歸來,榮子追問她,二人一起抱頭痛哭,既哭拗不過時代,也哭身為女性的命運。故事結束,就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