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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老張擦洗了身子,又換上新床單,她才把自己今晚的行動淡淡地告訴他,就像告訴他家里的老母雞昨天下了一枚蛋似的。老張嘆口氣,張了張嘴,最終沒有言語,只低頭大口抽煙。屋里云霧繚繞,宛如仙境。抽煙對身體健康不好,尤其是丈夫,但她從未斷了他的煙,自從他癱瘓以來。對于丈夫是否支持她,她本沒抱希望,也沒失望。無論是希望還是失望,認準的事,她都要干,這些年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別家的男人在外掙錢,在家抱老婆孩子,而她的男人只能躺在床上,連生活不能自理,十多年了。如果當初自己沒有那樣……現在的她早把自己活成了一個男人,一個可以頂天立地的男人。風里雨里,她獨自前行。別人伸大拇哥夸她是女強人,可誰又懂她這個強人心里的苦呢。但她覺得還是應該告訴丈夫,不僅這件事。這樣是尊重他還是只是想找個人訴說,她也不清楚,也不想清楚。
高山那個淚眼婆娑的窩囊樣,近來一直像山里的藤蔓纏著她,讓她簡直窒息。沒出息的東西,連自己的女人都看不住!看你這個熊樣,你都對不起你高山這個名字,你現在就是一個糞——!聽到消息的她氣急敗壞,把唾沫星子噴到侄兒那張驢臉上。高家怎么有這樣的軟蛋,連她都受到羞辱。怎么辦?高家就這么一顆獨苗。如果哥,一個拎得起放得下的人,還活著就好了,哪里還需要她這個已經嫁出去的姑娘操心娘家的這些破事兒。
車找好了,黑娃的三蹦子,今年剛買的,能裝又跑得快,合適;人手,依她,她和黑娃二個就夠了,那對狗男女能有多大氣力?又深更半夜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但黑娃說至少還要四個男的:有放哨的,有堵后門的,還要有進屋抓人的。他表弟蛋子武校呆過,一個可以打四個,今晚也把他邀來。黑娃前幾年還是村民兵連長,后來出去打工才不干了。她以前和現在還是村婦女主任。黑娃做事仔細,慮事周到,她一直心生佩服。所以民兵連長的位置,她建議村委給他留著。支書老羅答應了。這個老羅也不容易,家里的那口子前年查出了癌。工作上他們配合默契,生活中他們也有點同病相憐的味道。
午夜時分,三蹦子裝著一車人順著大路悄然滑入茫茫黑夜里。
她前幾天以下鄉收頭發辮子小商販的身份已經打探清楚了。禮義村就在前面三十里地開外,一個百十來戶人的村子。出這樣的事還叫禮義村?笑話!秀云和她的奸夫的房屋就在村西頭路邊第三戶,磚瓦房,看上去有年頭了,有開裂,抹了白灰。房前一顆高大楊樹,沒有院墻。旁邊又是一座磚橋,非常好辨。那天喬裝打扮的她,在村民熱情指引下前來,遠遠就看見秀云在晾曬衣服,一個高個男人從旁幫她。那天陽光燦爛,給他們鍍了層金,二人有說有笑,好像很幸福的樣子。她一時呆住了,既而一陣氣惱,不知羞恥的狗男女,她狠狠朝地下吐了口唾沫。她恨不得上去扇他們幾個耳光,但她忍住了,小不忍則亂大謀。秀云好像發現有人在看她們,就轉身進了屋。她吆喝著收頭發辮子嘍,趕緊離開了。
三十里地,一個時辰就到了。把車停妥當,一行人悄然把房屋圍了。按照既定方案分頭行動,速戰速決,千萬不能驚動旁人,否則就麻煩了,畢竟在人家地盤上,主打一個偷襲。而且這次抓人是私人性質的,不被官方認可。她找黑娃商量時,黑娃說,姐,你再想想有沒有別的法子。沒有,她說,秀云那個死女人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就是不跟青山過了。她有時想,這一點秀云跟自己相似,認準了什么,九頭牛也拉不回來。但她這樣不守婦道,對青山未免太殘酷了,既然軟的不吃,那就來硬的,把她抓回去。黑娃摸上去把門閂弄開了,低吼一聲,四個人朝東間房撲去。按照習俗,房屋中間是廳堂,待客的;左邊一間是廚屋,燒火做飯的;右邊是寢房,睡覺的。都是這樣布局,她那里也是如此。
雪白的手電強光下,她們還沒明白過來,就沒摁住了,隨后被布團堵住嘴。尷尬的是,把她們從被窩里扯出來時,二人幾乎是赤條條的。兩人顯然嚇壞了,以為打家劫舍的。黑娃上去只踹了男人一腳,幾個人七手八腳胡亂地給她們衣服套上,警告不要出聲。男人捆綁結實了,卻沒用,扔在床上,只把秀云帶走即可。
把秀云扔上車,車子發動起來,才把秀云口中的團布摳出來。秀云認出了她,才明白怎么回事。她不哭了。
姑媽,你們這么興師動眾地抓我回去有意思嗎?她冷笑。
秀云,你是有家有口的人,那你跟別人私奔有意思嗎?她也冷笑,比她大聲。
我有沒有意思,你問過青山你那個侄子了嗎?他平時怎么對我的,你知道嗎?
夫妻吵架拌嘴不是很正常嗎?我們生活在農村,不是北京上海。我們是農民,不是天天喝咖啡的知識分子,動不動就離婚。你自以為是這幾年在外面打工見過世面,別的沒學來,就學人家這一套。秀云吶,你太幼稚了。再說,高山哪不好了,三間大瓦房,又有手藝,吃穿不愁……她十幾年婦女主任沒白做,說起來頭頭是道。
哈哈哈……秀云大笑起來,像瘋了一樣,那笑聲刺耳,卻讓人心頭發顫。高山好?是,高山確實好!娃生不出來,他只怨我。一喝醉酒,他就騎在我身上往死里打我,用皮帶抽呀!我疼得受不了呀,姑媽!我才要逃出去!秀云嚎啕大哭,哭聲在黑夜里像一把利劍刺入人心。她沉默了,她不是沒聽說過二人鬧矛盾,兩口子沒孩子這個潤滑劑,確實容易發生摩擦甚至戰爭,尤其是在農村。秀云也吃了不少藥,但肚皮一直沒動靜。他倆究竟誰身子出了問題,也不知道。讓高山去醫院檢查一下,他總是推托。她也沒少罵高山,高山耷拉著腦袋說下次不會了。她只是沒想到侄兒會如此混蛋,如果秀云講的是真的。其實,剛才屋里給秀云穿衣服時,她在旁邊看到了她身上結痂后的印痕。
就算高山對你不好,你不想跟他過了,你也不能這樣跟一個野男人私奔呀!瞧他住的地方和長相,他又比高山好多少?她覺得自己不能被秀云一通話給壓下去。
你以為我想這樣嗎,我親愛的尊敬的姑媽?你侄子不放過我呀,他不愿意離呀!每次折磨我完他滿足后,就哭著下跪說下次不會了,求我原諒他??上麓文?,下次他還是把我當成一條狗來虐待??晌沂侨瞬皇巧?。哼,他有什么好?他是窮,長得不咋地,但他對我好,把我當成一個人,會關心我呵護我,會讓我開心。告訴你,告訴你們,跟他的這段日子是我有生以來最開心的。你,你,你,還有你們,懂嗎?你們不懂!哈哈哈……秀云又笑了,笑得腰支不起來。
你——她不知道該說什么了。車子的燈劃破黑夜,遠處傳來一二聲狗叫。估計再過十幾分鐘就到常山家了。他可能還在等著他們。
姑媽,你覺得我們倆是一路貨色嗎?呵呵。當初你是如何與姑父在一起的,我也是知道的。你可以追求自己的幸福,那我追求我的幸福,我有什么錯?我難道沒有追求個人幸福的權力,只有你才可以!
你……放肆!她猛然揚起右手想給秀云一個結實的嘴巴子,可手舉到空中,卻落不下去了。秀云說錯了嗎?當初的她不就是另一個秀云嗎?她當初被父母自做主張許配給了一個屠戶的滿臉雀斑胖兒子,她尋死覓活,堅決不嫁。她看上了鄰村的那個英俊的、來她家給她姐姐打嫁妝的小木匠,就是現在的丈夫。為了讓父母死了那條心,她心一橫,背個藍布包徑直去了小木匠家,或許叫窩棚更準確。問小木匠要不要媳婦,就是她,差點把小木匠驚掉了下巴。不管小木匠同不同意,她在他家住了下來,不走了。當時一度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事件。只是后來她的丈夫一次外出回來摔下山崖,命撿回來了,卻永遠站不起來了。這就是命吧!她不信命,有時又不得不信?,F在被秀云重新提及,當時的正青春她和現在的秀云又有多大區別?
1000米。常山的房屋越來越近了。大家好像都累了,困了,沉默。
前面的燈光稀稀疏疏,忽明忽暗,像鬼火。車子像一頭噬人的野獸在無邊的黑夜中跳躍。
800米。秀云哭泣??蘼暣倘牒诎?,流出黑色的鮮血。
600米。車子突然停了,破機子!黑娃罵罵咧咧下去,借助手電搗鼓了半天才修好。
400米。秀云干嚎。
300米。停下,她開口說話了。什么,黑娃好像沒聽清楚。我說車子停下來,她重重說道。停下,快停下來!黑娃命令道。秀云,你下車回去吧。她說道?;啬娜ィ啃阍茊柕?,不哭了?;啬娜ィ磕阆牖爻I侥菃幔磕俏伊ⅠR成全你!你讓我回禮義莊?秀云試探問道。你說呢?你現在有別的地方去嗎?你娘家人恐怕也不認你吧?她下了車。那你們抓我為什么又放我?她不知道該不該也下車。哼,抓你有原因,放你回去也有理由?怎么還不走?難道還要八抬大轎送你回去?她朝前走去。
要不要送你一程,秀云?黑娃扭頭問道。不用了,我可以,謝謝你。謝謝姑媽——!她大聲朝遠處喊道。遠處有盞燈亮了,撕破了黑夜。
三年后,她再次見到秀云。秀云,一個男人,懷里一個可愛的孩子。她們在路上散步,正值春天,路邊不知名的花草開著五顏六色的花。香味淡淡的,幽幽的,她心里涌出一種莫名的感動。那時丈夫去世了,老羅的老婆也不在了,兒女們大了,也都不在身邊。就是老羅現在看她的眼神有點怪怪的,她有點心煩意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