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容若,在清代詞人中,是我最喜歡的一位,沒有之一。蘇纓曾說過:我們喜歡一個人、一幅畫、一本書、一首詩,真正喜歡的往往不是那人、畫、書、詩本身,而是從中看到的我們自己。人是一種自戀的動物,總在其他人身上尋找著適合自己的鏡子。而容若就是這樣一面鏡子,一面適合許多人的鏡子。
不求甚解往往帶給我們快樂和感動,這首納蘭容若最為著名的《木蘭花令》也有類似的情況。
? ? ? ? ? ? ?木蘭花令·擬古決絕詞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
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愿。
初讀這首詞,我們往往被“人生若只如初見”所感動,必然會認為這是一首唯美的情詩,在心里默默記住這句詩,也必然會把它作為一則亙古不變的愛情箴言。
但是它的本意未必如我們所想。詞題“擬古決絕詞”,說明這是一首模擬古詩的風格和題材寫的一首。而“決絕詞”最早見于《宋書·樂志》所引的《白頭吟》:“晴如山上云,皎若云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大概意思是說我的心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聽說你現(xiàn)在劈腿,所以我要來和你分手。故這首詞的主題是:絕交。
這和我們想當然地認為它是一首纏綿悱惻的愛情詩大相徑庭。有些版本后面還有:“柬友”二字。那么這首詞就是以寫愛情的手法告訴某個朋友:咱們絕交吧!這正是“君子絕交,不出惡聲”的士人作風。
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如若始終只如初見時的美好,就如同團扇始終都如初夏時剛剛拿在手里的那一刻。可是,夏天過去,等秋風起,團扇又該如何呢?漢成帝時,班婕妤受到冷落,凄涼境下,以團扇自喻。你這位故人輕易地變了心,卻反而說我變得太快了!雖然你變了心,往日難在,但是好歹過去我們也是有過一段交情的。正如唐明皇和楊貴妃的故事。之前倆人許下山盟海誓“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至死不渝。誰知馬嵬坡事件,楊貴妃被賜死,唐明皇去往四川,正值雨季,唐明皇夜晚在棧道雨中聽見鈴聲,百感交集。
以昔日的美好對比現(xiàn)在的故人變心,似乎很痛苦,也有責備在其中。
? ? ? ? ? ? ? ? ? ? ? ? ? ?畫堂春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
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
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
明明是天造地設的一雙人,卻要分離兩處,各自黯然神傷、相思相望。讓人想起駱賓王《代女道士王靈非贈道士李榮》中的“相憐相念倍相親,一生一代一雙人”。在詞史上,有很多名句默默無聞,而一經(jīng)其他人化用后,成為我們后人傳送的經(jīng)典名句,再比如林和靖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我們看到的這首《畫堂春》,駱賓王的原句不知道還有幾人記得,而納蘭的詞句流傳于井水處。
接著作者連續(xù)用典,這在小令中是大忌,而在納蘭的手里,再多的禁忌也要退避三舍。
“漿向藍橋易乞”用的是裴航的故事。裴航在回京途中與樊夫人同舟,贈詩以表情意,樊夫人卻答了一首奇怪的小詩:“一飲瓊漿百感生,玄霜搗盡見云英。藍橋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嶇上玉清”。
裴航見了此詩,不知何意,后來行到藍橋驛,因為口渴求水,偶遇一位名叫云英的女子,一見傾心。此時此刻,裴航念及樊夫人的小詩,恍惚間似乎明白了樊夫人詩中所指,便以重金向云英的母親求聘云英。云英的母親給裴航出了一個難題:“想取我的女兒可以,但是你得給我找來一件叫做玉杵臼的寶貝。我這里有一些神仙靈藥,非要玉杵臼才能搗。”裴航聽了之后,二話沒說,終于找到玉杵臼,又用玉杵臼搗藥一百天,這才讓云英的母親答應這門親事。最后他們夫妻雙雙成仙,非負人間平凡夫妻。
如果藍橋乞漿對納蘭來說是易事,那么難事又是什么呢?是“藥成碧海難奔”。我們都熟悉,這是嫦娥奔月的故事,納蘭說縱使我有不死靈藥也難上青天,縱使他們有山盟海誓也難相見。
曾有傳說,大海的盡頭是天河,海邊曾有人年年八月都會乘槎往返于天河與人間,從不失期。這一年,有一個冒險家在海上漂游,他舉目遙望,看到有女人在織布,還有一個男子在水邊飲牛,這不就是牛郎和織女嗎?
納蘭明知心上人可遇不可求、可望而不可親,只能幻想有一天拋棄身外物,縱使貧寒,也要和天河之濱和戀人相親相愛,相濡以沫。
? ? ? ? ? ? ? ? ? ? ? ? ? ? ?浣溪沙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細思量。
被酒莫驚春誰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納蘭的詞題為《飲水集》,它的意義取自我們熟知的一句“如魚飲水,冷暖自知”。這樣的詞如果離開這位深情的“公子”,就如同花兒隕落枝頭,葉子飄零塵土,是沒有生機,沒有意義的。
納蘭的這首《浣溪沙》,上片給我們描繪出一位孤獨寂寞的詞人在秋風中陷入沉思,而下片展現(xiàn)出一幅優(yōu)雅而歡快的畫卷。
秋風乍起,送來絲絲涼意,而這涼意似乎只有深情而敏感的詞人才能體會。蕭蕭黃葉,疏窗緊閉,給這蕭瑟填了幾重憂郁。年輕的詞人,天真如孩子,卻已往事縈懷,有多少大人直到臨終還來不及體會的酸楚,讓一個敏感的孩子早早地有了心事,我們不禁心生憐憫。
納蘭顯赫的家世,早早地成名,又有幾人能洞悉他那顆純真的心呢?或許,只有他的妻子,伴了他三年便匆匆而去的妻子,在這秋風乍起的瞬間勾起納蘭的無限懷念。三年快樂的時光讓納蘭日后的回憶更加沉痛。我們讀著這首小令,由上篇的蒼涼突然轉(zhuǎn)入下片的歡樂,由上片的孤獨轉(zhuǎn)入下片的歡快,但我們一點兒也感覺不到快樂,只覺得歡樂越多,孤獨越深。
納蘭婚后甜美的生活,妻子醉酒,春睡不起;夫妻賭書,妻子對笑噴茶,用宋代才女李清照和丈夫趙明誠的夫妻生活比擬自己的快樂時光。當時這樣平常的事現(xiàn)在成了奢望。而這樣的憂傷豈止是納蘭一人獨有?
宗教家說:世間本沒有惡,我們所謂的惡,其實只是善的失去;世間本沒有丑,我們所謂的丑,其實只是美的失去。那么造物主為什么會讓善和美失去呢?宗教家回答道:是為了讓我們更好地認識善、珍惜善,認識美、珍惜美。
每個平凡的瞬間對我們來說都彌足珍貴,不要等到失去了我們再追憶,試問又有幾人能承受失去之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