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現在,還是不太理解韜哥這個人。盡管曾經與他同窗同舍三年。這倒不是因為我們不想去了解他。相反,我們對韜哥的人生與想法很好奇,但每次想去更深一層了解時,韜哥就變成了一團霧。
原因之一,韜哥的傳說很多。他每一次都只抖一點出來,往往開了個頭就戛然而止。我們被勾引出來的好奇心正要撲向他,但他卻開始了微笑不語。之后,無論我們怎樣挑逗,怎樣催促,他都不著急,不受誘惑。恨呀,真想把他亂棍打死。
原因之二,韜哥這種猶抱琵琶半遮面的人生歷史也常常互相矛盾。這一次是一種說法,下一次可能又是另一種說法。比如他的女朋友,一會兒他說是小護士,一會兒又是小黑妹。他說小護士是隔壁村的,從小就認識。他還曾經去過她的家見了她父母。有一年暑假,韜哥回家去,說要去見她。我都以為小護士要成為韜嫂了。但假期完畢,韜哥回來后,卻經常跟我們提起小黑妹,說這小黑妹還在讀本科,膚色比較黑,但很可愛。很長的時間里,韜哥不再提起小護士,我們提起時,韜哥也是氣定神閑地裝糊涂,不言不語光微笑。于是我們不知道應該相信哪一個版本。久而久之,我們也就以游戲的態度對待韜哥的說話,不斷地打趣。韜哥也不介意,反而跟我們一起瞎掰下去、打趣下去。
原因之三,韜哥總是行蹤飄忽,神龍見首不見尾。在讀研的三年里,除了上課與在宿舍時段,我們一般不清楚韜哥的行蹤。對我們而言,只有當韜哥大半夜被他的博士老鄉護送回宿舍時,我們才清楚:原來他喝酒去了。當然,我們連他喝酒的地方也不太清楚,是在他博士老鄉所住的杏園,還是杏園小吃街,還是五號門或者天生街、李園小食街?起碼我是不清楚的。
行蹤詭秘的韜哥,每每讓我們驚訝不已。比如說,當我們想弄個活雞回來打牙祭的時候,韜哥就會說哪里哪里有,哪里哪里也有。又比如說,韜哥還知道桃花山哪些有青菜買,哪里可以理發,哪個老板娘胸好大。又比如說,當我們說到沒有女人好寂寞的時候,韜哥就會說我帶你們去。這讓我們懷疑,韜哥是不是把北碚老城所有那些亂七八糟、燈紅酒綠、姹紫嫣紅的地方都摸清了。有色心沒色膽的我們自然也就只能擠出一個不是笑又不是驚訝的古怪表情,而韜哥卻依然微笑不語。
既然行蹤詭秘,我們自然也就根本不清楚韜哥三年里到底都干了些什么事。這樣一來,我們也就沒有足夠的資料去判斷韜哥是一個怎樣的人了。
也許,真正的韜哥是我們永遠都很難了解的。但,誰又能夠真正地了解另一個人?了解自己都已經焦頭爛額了。于是,在韜哥像蛇一樣混跡于生活的各個隱秘角落時,我們可以撿拾從他身上掉下來的一些鱗片,從而推斷他到底又去哪里混了。同時也讓這些鱗片成為一面凹面鏡,以折射韜哥或猥瑣或空虛無聊或黯淡平凡的形象。
鱗片之一自然是關于韜哥的風流或者不風流。作為男人,我們自然都少不了要談女人。當然了,我們談得并不多。在一次談女人時,我們問韜哥以前有沒有女朋友。韜哥說本科時有一個,但后來她跟別人跑了。韜哥說到她跟別人跑時沒有絲毫的激動,還是像從盤子里夾一塊豬肉那樣自然沉著。當然我們也似乎從他的語氣或神情里捕捉到了一絲感慨。當我們想繼續刨這個故事里的起因經過結果,尤其是韜哥被人橫刀奪愛的感受以及行動反應時,他卻又像往常一樣不說話或者轉移話題了。
韜哥不是沒故事,只是他似乎已經覺得那些往事再沒有提起的必要。又或者,現在的人生已經太沉重或茫然,他早已懶得去理會昔日那些破事。后來我們又問韜哥除了那個女人之外還有沒有其它女人。韜哥說,有,80多個。我們就說,80多個雞吧。韜哥說,對。我們不相信。韜哥又微笑不語。再后來,我們又問韜哥睡了多少女人,韜哥說40多個。擦,少了一半。我們更不相信了。
海峰得出結論:這家伙的話能信嗎。似乎從那時候起,每當韜哥說起某些事情時,海峰都會橫刀切斷:哎,別瞎扯雞巴蛋。韜哥喜歡的女人,按照他的說法:白白嫩嫩的。我想,那是一塊白豆腐。韜哥又常常說起某某女孩屁股又大又翹,走在一起時都把他撞飛了。于是我們又知道,韜哥喜歡大屁股女人。韜哥還經常說到一個關鍵詞:豐滿。于是我們知道,韜哥應該生活在唐代。那樣的話,他就可以到處都看到白白嫩嫩像豆腐、屁股又大又圓、非常豐滿的女人了。應該都喜歡苗條女人的一嘉、海峰和我,因此也就越難以理解韜哥了。
鱗片之二則關于韜哥的詩歌生活。在文學與藝術上,韜哥除了比較喜歡音樂,還喜歡詩歌。在本科時,也曾當過文學社的社長。有一次在宿舍聊到詩歌,韜哥突然蹦發了情緒,念起了詩歌:在那秋天的田野上,我摘下一把金色的稻谷,走向綠色的你。語調緩慢而抒情,含有悠遠不盡之意。我聽了一驚:這短短的一句詩即描繪了一幅既開闊清新又色彩鮮明的圖畫,鄉土氣息與青春愛情融匯無間。于是我驚喜而笑,讓韜哥多念幾句,但他又不干了。他說,這是以前寫的詩歌,現在寫不出來了。我問他有多久沒寫了,他說,幾年了。
已經不再寫詩的韜哥,還是對詩歌懷著深厚的感情。在我閱讀詩歌的時候,韜哥也會向我借詩歌看。好像《戴望舒詩集》《朦朧派詩選》他都借過,詩論著作如西川的《大河拐大彎》以及于堅的《還鄉的可能性》他也借了。當他讀完《戴望舒詩集》后,他感嘆萬千,要跟我交流下感受。當然,同樣不太善于口頭表達而且思路有些飄忽乃至混亂的我們,終于也沒能討論出什么來。他讀完西川的《大河拐大彎》后也是如此。由于都喜歡詩歌,因此我們的交往也就漸漸多了。
有時候上完課后,韜哥就叫我一起杏園小吃街吃飯。我們經常在那間蘭州拉面館吃番茄雞蛋拉面。韜哥和老板很熟,每次去到時都會打招呼;跟那個拉面的健壯帥氣小伙也很熟。有一次,經過一個暑假后,我們又去那間面館吃番茄雞蛋拉面,發現那個拉面小伙被另一個又丑又瘦的小伙代替了。我問韜哥怎么回事。韜哥淡定地說,那帥氣小伙回老家結婚了。我又驚呆了,難道韜哥是居委會主任?怎么可能了解得這么清楚?通常,我們都是邊吃面邊罵某些詩人、某派詩人的作品,有時也會罵其它的東西如某個教授、某位作家、時代風氣等等。當然了,主要是我在罵,而韜哥總是聽著,不置可否,間或插上幾句以便引導我進一步開罵。盡管我罵得不免偏激,但韜哥并不指出。
后來我想,也許他只是想通過我的罵而懷念他曾經的富有激情的歲月。比我們年紀大的韜哥,心平氣和,淡定從容,做什么都不著爭,也沒有大悲大喜大怒。喪失了一定青春激情的他,也就只能看著我們揮霍也所剩無幾的青春激情了。
鱗片之三是關于韜哥的中年人生活。韜哥的年齡是個疑問,盡管身份證上說是85年的。但我們總懷疑韜哥出生在85年之前。他也說自己三十多了。曾經我以為,年齡不是問題。一個人即使老了,也可以保持著青春的激情。但現在我知道,我錯了。不斷增長的年齡能夠輕而易舉地將你的身體與精神狀態改變。它首先要摧垮的是你的身體,讓你精力不再,讓你上個樓梯也累,跑個步也累,熬個夜更累。總而言之,怎么都累。摧垮身體后,激情自然也就皮之不存毛之焉附了。當然,激情的消退也不僅僅是因為身體不再健壯,也是因為人越來越理智、情緒控制力更強。
曾經問過韜哥,怎么不去追女孩而只是滿足于說說?韜哥說,不太想女人了。當時我無法理解。但現在,我理解了。步入中年人生涯的韜哥,常常叼著一根煙,說話都懶得說。有時候他會自己一個人到杏園小食街叫一碟菜一瓶酒,邊吃邊喝邊在腦海里內心里將一些往事掀來翻去。有時候,他會買一瓶啤酒在校園的某個角落默默地喝酒、抽煙,腦袋里或者翻江倒海,或者風平浪靜。
中年人的標志也許是:欲說還休。往事不值再提,當下發生的事太瑣碎,曾有過的文藝上的追求隨著歲月的逝去已變得不可能,而未來一片朦朧。消退的激情使得生活越發的淡而無味。說話都懶了,還談何行動?沒有行動,還哪來話題?韜哥叼著香煙,獨自站在那已經退潮的青春海岸邊,望著遠處的海浪以及滿地的狼藉,沉默不語。他常掛在臉上的微笑,也許,僅僅是一種禮貌的表現而已。中年人的精神狀態就像一片濕地,陷在其中,總難有清新活潑陽光的形象。于是可以理解何以韜哥經常喝得酩酊大醉。因為喝酒之后,一個人充了電充了陽光充了體力,無論是身體和精神都興高采烈要爆發。在這種身體與精神都荷爾蒙噴濺的狀態下,韜哥又回到了青春。不無悲摧的是,我們都將逐漸成為韜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