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樂園

再次見到菲菲是在我爺爺的葬禮上。

接到我爺爺去世的電話時,我正好在回故鄉的火車上,我回去的原因是因為我和女友分手了。我女友說她不想和一個二十八歲還一事無成的男人在一起,我說我沒錢,但是你知道我對你很好,我女友說她不要我對她好,給她錢就是對她好。

“你什么時候找一個正經的工作?”

要走時她好像不想顯得太絕情,突然開始關心我的未來,這幾年這個問題她問了好多遍,但今天的語氣最輕松,好像我回答什么對她來說都已經無所謂。我說我有工作,我是個小說家,她說那你寫出什么東西了嗎?我說我正在寫,也許會寫你。她說算了吧,我沒什么好寫的。

她走之后,我突然一下覺得很輕松,就好像這么多年我身體的某部分終于逃脫了某種桎梏,逃脫了某種挾持。

在回鄉的火車上,窗外的事物都以一種和緩的姿勢慢慢后退,在漫長的旅途中不斷經過的城市,被列車廣播不斷報送出的名字,來來回回走動的人群,正用密集的視覺與聽覺信息企圖占據我的內心,那天的情形,時至今日,我都或多或少的留存了這些無關緊要的記憶。

天黑后,五年沒有聯系我的父親突然來電,告知我爺爺去世的消息,讓我有時間回家一趟,我說好巧,我正在回家的路上,明天早上到省城,明天下午到家,我能見爺爺最后一面嗎?父親說隨你,但你只能住外面,家里沒有你的房間。我說好。

等我趕到時,正是這場葬禮的高潮。

我的父親與三個叔叔正一字排開跪在靈堂前排,他們穿著麻織物,帶著半米高的三角形的紙帽,每個人的頭發上都掛著某種白色的灰燼,他們正在行禮叩首,嘴里念念有詞不知在說些什么,然后他們一字排開,向我爺爺跪下磕頭。

這下跪的時間好像沒個盡頭,我被要求跪在孫子輩的末席,看著太陽從西邊一點一點,以一種令人忍無可忍的速度緩慢下沉,而我堂弟在旁邊心不在焉的玩著手機,比起我,他顯得從容不迫,甚至還帶點安穩悠閑。

晚飯后,鑼鼓爆竹齊聲響,司儀宣布守靈正式開始了。沒想到下午跪了這么久,晚上還要接著跪。從今晚起到明早上五點,我發誓這條街每一個人都能感受到我們家孝子賢孫的心意。

人們在靈堂前搭建了戲臺,讓葬禮成了廟會。人們在上面歌唱,舞蹈,有個遠房的表叔還熱情提議講相聲,因為長夜漫漫實在太無聊。

我父親常說送別死去的人是一種儀式,這個儀式上人們做了什么不重要,目的是儀式上的人都牢牢的記住了這一天。

他嚴肅認真談論葬禮的重要性時,我時常懷疑現在臺上正演唱的歌曲《你是我的玫瑰花》,是不是真的符合他對葬禮的定義。

我父親要再一次對我失望,因為有關那天葬禮本身,除了這首歌和我跪的劇痛的膝蓋,我竟是絞盡腦汁也不能再回憶起更多細節。

過了十二點,我見到了菲菲。

在我的少年時期,我曾和菲菲在同一所初中讀書。菲菲很瘦,個子也不高,冬天時常空蕩蕩的穿著單層的秋季校服,看上去更加單薄,好像隨便刮一陣風,都能把她吹倒。來上學時,她把帶子已經斷了的書包緊緊抱在胸前,好像在用它擋風。

冬天她走進教室的時候,鼻尖總是紅紅的,她的眼睫毛上結著薄薄一層霜,在溫暖的教室坐下后就變成了濕潤的水汽,從她的眼角滑落。

三月的一天,是我第一次和她說話,我說你哭了嗎?

菲菲說沒有,我說那為什么你流眼淚了?

菲菲說這是露水。

這好像就是少年時期我和菲菲說過的所有的話。

因為在菲菲轉學來我們班的第二個月,她就已經變成了一個沒人愿意接近的對象。不知道是誰開的頭,大家突然就開始嫌棄她。先是她的穿著,她穿一件洗的發白都快看不出底色的棉制T恤,外面是長的快到膝蓋的秋季校服,男生們說她這個樣子丑。學習委員唐天不準菲菲在升旗儀式時站在我們班隊伍的第一排,覺得讓別的班看到丟臉。

女生們則覺得她臟。菲菲發育的早,笨重的校服也遮不住她比別的女生更起伏的胸部,有一天,我們班的女班長楊芳指著菲菲的胸部說,這么大的胸還不穿胸罩,都漏點了你知道不,騷貨。

菲菲聽著別人這樣說,什么話也沒說,只是后來無論春夏秋冬,在走進教室時,她都用她的舊書包死死的捂著胸部,并把秋季校服外套的拉鏈緊緊拉死,讓人看不見她里面的穿著。

不知道是為什么,她好像是某種臟東西一樣,僅僅是待在一個角落,什么也沒做,也會得到別人的嫌惡。

而這種嫌惡一旦成為了某種默契,那些肆無忌憚的言語就好像終于得到一個契機,對菲菲瘋狂的發泄出去。

菲菲絕不可能靠自己改變大家的印象。而她也根本沒這個機會。女生們看見她,就悄悄躲到一邊,好像碰她一下就會變成她的同類。男生們則大笑著對她叫罵,用粉筆砸她,把她的書本丟到垃圾桶里。

菲菲轉來的第二個學期,班主任也放棄了,直接讓她一個人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最不起眼的角落,身后就是堆放掃把拖把的垃圾角。

于是大家沒人再記得她的名字,都用垃圾桶來指代她,我好奇大家的想象力,如果討厭菲菲的話,可以直接說她是垃圾,為什么還要多加一個字,叫她垃圾桶呢?學習委員唐天把我拉到一旁,說,垃圾桶是什么?垃圾桶就是裝垃圾的,誰靠近她,誰就是垃圾。

班長楊芳則悄悄告訴大家,菲菲從里臟到外,就是個臟種,她說她有一天看見菲菲放學后和一個比她爸年紀還大的男人走在一起,那男人用手捏菲菲的屁股,從她的衣服下擺把手伸進去,去捏她的乳房,而菲菲還緊緊的抓著那男人的臂膀,舍不得撒手。

在這種情況下,我不敢和菲菲走的太近,但有時候避免不了,因為我們家住在同一個方向。有一天吃飯的時候,我爺爺問我,是不是和孫菲菲一個班,我說是,我爺爺說那你以后放學以和菲菲一起回家吧。

我嚇得大聲說了三個不,把我爺爺手里的筷子都嚇掉了。

我不想和菲菲有任何意義上的聯系,但是我總是忘不了班長楊芳說的話。她說菲菲放學后總有一個男人來接她,和她一起走。有一天我忍不住問我爺爺,我爺爺說,那是菲菲的繼父。

不管是我,還是菲菲,在放學回家的路上,都會經過一個游樂園。

這個游樂園是一個早年間政府專門撥款的兒童項目,設計的頗為用心,大門是紅色的,售票處有一只比大人還高的米老鼠,穿著紅色的褲衩,所以我們都稱呼游樂園為紅色米老鼠樂園,簡稱紅色樂園。

可惜這個游樂園后期缺乏資金,除了漂亮的紅色大門和米老鼠,里面只有幾個再簡單不過的游樂設施,秋千,滑梯,蹺蹺板,和一個簡陋的那種用石頭堆砌的小城堡,它被設計成迪士尼的樣子,但是我看了覺得半點不像迪士尼。紅色樂園最終也沒有正式出售門票,它太簡陋,連幼兒園的小孩子都吸引不了。

那天,我看見了菲菲的繼父,確實是一個比我們所有同學爸爸都老的男人,他就站在紅色樂園的門口,站在那只比人還高的米老鼠身旁,對菲菲招手,我在遠處,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突然想起我爺爺認識他們一家人,說不定菲菲的繼父也認識我,我連忙收回目光。

但是菲菲偏偏這個時候發現了我,她突然問我,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游樂園玩?我說不去了,我要回家做作業。

菲菲沒說什么,第二天上學時,她也沒有來找我說話。

冬天很快過去了,在我家鄉,春天短暫的可以忽略,很快就到了五月,天氣也熱了起來。時間就在這樣的往復中循環,好像每一年只不過是進入不斷重復的電影片段,演員,環境,什么都是一樣的。少年時期的我心想,這一成不變的日子他媽的就像是一個圈套,把人困住,怎樣都逃不了。

也許所有人都和我有一樣的想法,所以他們變本加厲想要向生活討要點不一樣的精彩。班上有些人開始想盡辦法去欺負菲菲,想看到她不一樣的反應。夏天時,菲菲依舊坐在我們班的垃圾角落,男生說她臭。放學后,有人堵在教室門口,對菲菲罵道,你這個臭垃圾桶,你幾天洗一次澡啊?

菲菲還是抱著她的舊書包,捂在胸口,班長楊芳看了,不知道在旁邊和其他人竊竊私語些什么,說完話,她破天荒的走過去,突然一下把菲菲的書包扯落,那個書包的帶子和拉鏈都是壞的,這么一扯,書本作業本掉了一地。

楊芳對書包沒興趣,她指著不知所措的菲菲說,今天終于穿胸罩了?你怎么有錢買胸罩?

大家都圍了過來,我看見楊芳想要去抓菲菲的肩膀,被菲菲躲開了。

楊芳氣道,你還躲?班上的班費丟了五十元,你說是不是你偷的?

菲菲說我沒偷,她的聲音小小的,但并不膽怯。

我意識到我幾乎沒怎么聽過她說話。雖然她總是被大家罵,但是她很少還嘴。我在她的聲音中意外的聽出了某種堅定,當下就讓我相信她絕對沒有偷東西。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和楊芳解釋,如果我說我相信菲菲,楊芳還有唐天,一定會說我是她的同伙。

楊芳開始煞有介事的讓大家說不在場證明,最后說了一圈好像所有人都早就對過詞了一樣準確,只到了菲菲這,就有大問題。

楊芳說,體育課只有你沒去,不是你偷的是誰?

菲菲說我去了,我也在操場。

楊芳說誰看見你了?

菲菲說,小北看見我了。

楊芳迅速轉過頭對我說,你看到孫菲菲了?

我正在搜索腦海中的記憶,突然想起我從隊伍溜號去上廁所時,確實是看見菲菲了,菲菲在花壇那邊,正在觀察一只振動翅膀的蝴蝶。

“啊,對,我看見她在...”

我話還沒說完,楊芳說看到你又怎么樣?難道看到你一整節課了嗎?誰知道你又偷偷摸摸的回來做了什么?

菲菲說,沒偷就是沒偷。

楊芳好像被被她這種語氣冒犯到了,她氣的舉起了手,我以為她要打人。

這個時候班主任恰好進來了,要宣布下一周的值日安排,大家馬上一哄而散,菲菲逃過了一劫,她看了我一眼,好像有什么話要對我說,但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那天放學后,楊芳好像因為沒有一氣呵成糾出孫菲菲這個小偷而感到氣憤,氣到都不想再去追究了,她不說話,大家也都對這件事喪失了興趣。我看見菲菲一個人抱著她的書包走出校門,突然想問她,是怎么知道我看到她了?

我記得那個時候她正專心致志的觀察一只蝴蝶,目不轉睛,眼睛好像也隨著蝴蝶的飛舞正在閃爍,慢慢的看向了它向天空振翅的軌跡,她的樣子專注極了。這樣子不可能看到我。

難道她的背后還長了一只眼睛?

所以我鬼使神差的想去找菲菲問個清楚,但是她一下就走的不見了人影,我想起我們回家都是一條路,說不定還能遇上,便加快了腳步,想追上她。

在紅色樂園的門口我停下了,我看見大門被推開,這附近早就沒有小孩進到這個廢棄的游樂園玩耍,只能是菲菲進去了。我把大門又推開了一點點,也跟著進去。

里面并沒有多大,一下就盡收眼底,秋千滑梯蹺蹺板上都沒人,我猜菲菲躲在迪士尼城堡里,那里本來就是修給孩子們進進出出玩耍的地方。

我慢慢走近,卻突然聽見了聲音,好像是從城堡里傳出來的。我清晰記得那時的我仿佛正被一種未知所吸引,我繞到了城堡的后面,輕輕推開了只有一米高的側門,我看見迪士尼里面有人,準確說是兩條赤裸交纏的身影。

在這個狹窄的城堡內部,衣物被脫下當做墊在身下的床單,上面是一男一女。

那女孩躺在地上,膝蓋彎曲,腳尖時而因為沖擊而立起,在一下接著一下的撞擊下,最終離開了地面。男人用粗壯的手臂抓住這兩條腿,向前一挺,發出一聲渾濁的低吼,身下的女孩,似乎也輕輕的發出了呻吟。

看清楚之后,我感覺心臟停跳了一拍。我面紅耳赤的將門悄悄的關上,小心翼翼的挪動著步子,當走到紅色樂園的大門口時,我深吸一口氣,拔腿就跑,仿佛有某種吃人的東西追逐一般。

這一幕在少年時期的我心中,仿若鬼影一般,時不時就會突然冒出來。在初中剩下的那一年,像是惡魔一般的折磨著我。從那天起,我一眼都不再看菲菲了,如果可以的話,她的樣子,她的聲音,和她那該死的舊校服和破書包,我都想忘得干干凈凈,徹徹底底。

因為那天在紅色樂園中,在迪士尼城堡里,那個躺在地上赤裸的女孩不是別人,就是菲菲,我甚至看清楚了她因為被進入而瞬間扭曲的臉,而那個騎在她身上的男人,是她的繼父,他正將兩只手放在菲菲的乳房上,不斷揉捏。

凌晨十二點,在我爺爺的靈堂,再次見到菲菲時,這些畫面全部涌現在我的眼前。

菲菲走過來說,小北,你回來了?

我說是啊,十三年沒見了。

菲菲說你現在在做什么?我說寫點東西,但不賺錢。我說你呢,你在做什么?菲菲說我在賺錢,但什么也不用做。我說什么工作又賺錢還可以什么都不做?菲菲說做雞啊。

我才發現她和以前的樣子完全不同了。她不再單薄,不再瘦小,她的每一個女性特征都發育的很好,她的胸脯渾圓挺拔,包裹在黑色的毛衣中依然招搖的吸引著男人的目光,她長高了,一點也不矮,現在居然只比我矮小半個頭,幾乎是平視。她穿著帶一點點跟的黑色皮靴,腿部的線條修長筆直。

我楞了楞,菲菲說怎么,你不信啊?

我說三百六十五行行行出狀元,我們守法公民不偷不搶,靠自己賺錢,都是好樣的。

菲菲居然笑了,我心想我從未見過她笑,她說,小北,這么多年你還是沒變。我說是嗎,你變化挺大的,菲菲說那你還一眼就認出我了?我說這是我的職業習慣,我是個小說家,小說家的職責就是觀察別人。菲菲說那你觀察一下我,我說我正看著呢。菲菲說我現在好看嗎,我說好看。

除了我,我猜想當年認識菲菲的人,沒有一個可以在第一時間把眼前人和當年那個瘦弱矮小臟兮兮的女孩聯系在一起。

守夜到三點時,戲臺上的人們逐漸散去,那個提議要說相聲的遠方表叔終于抵抗不住漫漫長夜的無聊,在我爺爺的房子里找了間房睡去。我幾個叔叔也一一倒下,只有我父親跪在靈堂,還是穿著那身滿是黃紙灰燼的粗布麻衣。他右手用我爺爺的拐杖支撐身體,兩眼目視前方,遺照上我爺爺的臉在微弱燭火照耀不到的黑暗中,不知正做著什么樣的表情。

菲菲和我站在靈堂的一邊,她說你喝酒嗎?我說我不太會喝,菲菲說不會喝今天也要喝,然后她遞給我一壺白酒,天有點冷,我實在是站不住了,就接過來喝了,酒下去,我感覺就像是吞了一團火,喉嚨好像被燒開一樣痛的不行,但身體里一下就熱了起來。這股子勁支撐我守靈到五點,并跟隨我爺爺的靈車一路到他生前選擇的墓地。在一座對著他生前房子方向的山頭上,我看著我爺爺的棺材緩緩的落地,幾個叔叔打著哈欠,說爹,一路走好啊,只有我父親沉默不語。

回到靈堂時,菲菲居然還在那里,我說葬禮結束了,你不回去嗎?她說暫時不回去。我說怎么突然想起過來了?菲菲說我想來看看你在不在。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說是嗎,為什么,菲菲說,你答應過我一件事情,你記得嗎?我說是嗎,我記性不太好,記不清楚了,不過沒關系,我現在很清閑,你要我幫什么忙都可以。

十三年前的菲菲出現在哪里,那塊地方就好像被她弄臟了一樣,她碰過的東西,沒人愿意觸摸一下,而現在的菲菲,光是這張臉,就擁有讓任何男人無法說不的能力。

尤其是她的眼睛,她直直的看著你,好像一下子就能看到你的心里去。

菲菲說走吧,我開了間房,我猶豫了一下,突然想起父親在電話里說家里已經沒我的房間了,于是我只好和菲菲走了,我回頭又看了父親一眼,從昨天到今天,他依然一句話也沒有和我說。

菲菲很有錢,她開了一間我們那最好酒店最好的房間,單人的,但是床巨大無比。菲菲把外套和毛衣脫了,說她要去洗澡,還叫我一會也洗一個,守靈一夜沾染了晦氣終歸不好,我說這是我爺爺,不晦氣。

在菲菲進去和再次出來的這段時間,我不記得我想了些什么,總有些記憶會被無端的掏空,那些重要的不重要的信息大腦不再加以區分,只是統統的把它們一起丟棄。

菲菲出來時,卸了妝,臉卻更白了,她的頭發濕漉漉的,水滴落在地毯上,她走動時,則滴落在這個房間不同的角落,我看見窗外的陽光照射在這些水滴上,仿佛形成光暈,在經過多次折射充盈在地板,墻壁,天花板,讓整個房間變得溫暖。

菲菲邊擦頭發邊說,還是洗一洗吧,我說好,我把外套脫下,走進浴室,洗完想起沒有換洗衣物,但發現酒店準備了浴袍,我猶豫了一下,穿上了浴袍。

出來時,菲菲在看電視,電視里正在播放新聞,無非又是無聊的,重復的,一成不變的事情,車禍,謀殺,出軌云云,我曾試圖從電視新聞里為我的小說找尋靈感,但發現寫出來的東西基本都是垃圾。

我問菲菲還記得我爺爺嗎?

菲菲說我記得,小時候你爺爺經常到我家做客,他是我親爸在工廠的師父,小時候我親爸總喝酒,喝醉了就用編竹掃把的那種細細的藤條打我,打在我的屁股上,我就三天不能坐下,打在我的手上,我就三天端不起碗筷,飯都吃不了。我怕疼,我寧愿別人罵我,離我遠遠的,也不要來打我。你爺爺每次到我家我都很開心,他每次都叫我親爸不要打我。

我說是嗎,我爺爺就是這么愛管閑事。

我不是一個合格的小說家,我聽人說小說家都特別善于交談,和別人說幾分鐘話,就有本事刻畫別人的一生,他們寫出來的故事,就連原型本人都嘖嘖稱奇,拍手道這就是我的人生,而我卻不太會和人交談。

在我和菲菲的對話中,我好像有一肚子話想說,到了嘴邊,卻不知道怎么開口。

菲菲好像看出了我的尷尬,說談談工作吧,你打算寫一本什么樣的書呢?

我說我想寫一個壞人,但我要他當主角,他也做一些主角該做的好事,比如說幫助他人,見義勇為之類的,但其實他的內心是壞的。

菲菲說如果他做的都是好事,又怎么能說是一個壞人呢?

我說因為他的思想壞掉了,他和普通人不一樣,他變成一個壞人的時間可能只需要一秒,該怎么做壞事他清清楚楚,只要他想,他立刻就能做一個出色的壞人。

菲菲說,壞人都想做些什么?我說人人都有壞想法,但都用理智克制住了。但是壞人的理智很少,他們嫉妒了,就要去掠奪別人,他們受了氣,就想要殺人,他們有了欲望,無論做什么不好的也要滿足。

菲菲說,就像男人有了性欲,就會來找我一樣嗎?

我說不是的,嫖客其實是非常理智公平的,他們付出金錢解決欲望,而且從不強迫別人,也不傷害別人。我怕她沒聽懂,或者說以為我對她的工作有偏見,又解釋道,只要你是愿意的,他們對你來說其實是好人。

是呀,菲菲說,你的邏輯很正確,只有那些干了我又不給錢的人才是壞人。

我正在咀嚼這句話,它從菲菲的嘴里出來似乎順理成章又好像有深刻內涵。

菲菲無視我的思考,她從床上起身,向我走來,她用手解開了純白浴袍的衣帶,里面什么也沒穿,我看見她的胴體,白的發亮,她的乳房飽滿,形狀挺拔,她的臀部圓翹,富有彈性,腰肢纖細,小腹平滑,一絲多余的贅肉都沒有。

菲菲說,你是個壞人嗎?

我還沒出聲,菲菲又走近了一步,我低頭看了她的腳尖,覺得她像貓一樣靈活。

菲菲說你呢,你也要干我嗎?我說我花錢干你可以嗎,菲菲說不用了,你別掏錢包,我不收你的錢。我說那我是壞人了,菲菲說,但我是心甘情愿的。

菲菲脫去了我的衣服,緊緊的貼著我,我用身體感覺出了她的形狀。

菲菲突然說,謝謝你,小北。

在一片炙熱的吸力中,我陷入了恍惚,我顫抖著說,是,是嗎,為什么要謝謝我?菲菲的聲音沒有太大的起伏,她坐在我的身上,手輕輕搭在我的肩膀,她一上一下勻速的起落,緩緩的在維持著這一切的同時,附在我的耳旁。

她說你記得嗎,很多年前,你問過我,你流淚了嗎?

我說我記得。菲菲說現在我流淚了,滾燙的淚。我看了她一眼,發現她臉上干干凈凈,我佯裝生氣,說淚在哪里?沒想到她抓起我的手放在她的胸口,她說,在我的心里。

我感受到她心臟跳動的聲音,在這一瞬間,我抽搐了一下,用盡全身力氣向她身體的更深處前進。

一切結束后,已經快天黑了。菲菲叫了送餐的客房服務,要我今晚住下,我說好,反正我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菲菲穿上了浴袍,坐下吃東西,喝紅酒,她的每一個舉動都好像受過訓練似的優雅。

吃完飯后,她突然問我,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惡心?我說做愛而已,怎么會惡心。

她說那做雞呢,做雞惡心嗎?

我說職業而已,也不惡心。

菲菲沒理我,她凝視著酒杯中還剩一點的紅酒說道,真奇怪,當你做多了一件惡心的事時,慢慢的就覺得不惡心了,在這件事情進行的每一秒,你好像只是一個在旁邊看的人,什么也感覺不到。

我說,因為你想象那個人不是自己。

她說對啊,在冬天的夜晚,我常常夢見我的被子被人掀開,我赤身裸體瑟瑟發抖,一雙手在我的身體上撫摸。我緊閉著雙眼,假裝我還在睡夢中,那雙手先是撫摸我的頭發,然后是我的額頭,當他撫摸到我的喉間時,我感覺我的聲音被什么東西緊緊的鎖住了。那手一直往下,撫摸過了我的乳房,在左側的一點輕輕畫三個圈,在右側覆蓋住整個的捏揉。我感覺好像有一根線正連接著我的里面。

菲菲說,我第一次做這個夢時,身體里好像有一股滾燙的液體,正在找尋一個出口,我忍不住張開了嘴,但最終這股熱流從我的身體下面流出。

我死死盯著菲菲看,但不是眼睛,我看見她的喉舌似乎正因為說話而有節奏地跳動著,我看著她的嘴,一張一合。我看著她,仿佛我自己也在她的夢里。

她說,你覺得我是個無恥的人對嗎?我從你的眼睛看出來了。

我說你見過類似的眼神嗎?她說那倒沒有,我不看男人的眼睛,男人的眼睛太誠實,他們都和豬一樣蠢。我反駁道豬并不蠢。

菲菲說,我有時候覺得我就像是一條豬,但又懷疑豬可能比我幸福。人們飼養豬,交配豬,擺弄豬的命運,但人不會親自動手傷害豬,除了屠夫。但人會親手傷害別人,你去問那些殺人犯,很多人在殺人前根本沒殺過豬。他們能放過豬,卻不放過人。

我說那是因為豬不會讓人憤怒,但人會。

菲菲好像明白了什么,她抓住了我的手,準確說是一根手指,她緊緊的握著,似乎在期待我能夠這樣將她整個包裹在手中。

她說對啊,一定是我讓人憤怒了。我讓他生氣了,是嗎?

我說他是誰?菲菲說你都看到了吧,那天在紅色樂園,你看見我繼父和我了。

我愣住了,菲菲說,我看見你了,你就在那里。

這時我才想起,菲菲有一雙別人看不見的眼睛,少年時期我看著她的背影,以為她在關注一只蝴蝶如何振動翅膀,她卻發現了我在看她。

那么在紅色樂園的那一天,我站在比黑暗更陰暗的角落里窺視時,她也正用這一雙眼睛注視著我。

我覺得有什么東西卡在我的喉嚨,吐不出來,咽不下去。

菲菲又說,你曾經答應過我一件事情,你還記得嗎?

我還是沒想起來。

于是我沒說話,菲菲也不再說什么。

]第二天,父親終于給我打電話了,讓我回去和他處理爺爺的后事。

我們一起把爺爺的遺物清理了,我找到爺爺的一本日記本,上面用簡單的詞句記錄著一些事情。

日記本原本是爺爺以前在工廠上班時的工作記錄,從中間開始才變成私人的日記。

我一頁一頁的翻看著,上面有些內容讓我不得不仔細閱讀。

上面記錄著有關他徒弟的一件事情。他最出色的徒弟孫世杰,因為被同車間的同事排擠,而被廠長開除,換了一個廠子后,又因為性格暴躁,和他人起了矛盾,那個人隨手抄起桌上的榔頭,給了孫世杰一下,把他的右手手骨敲碎了。那之后孫世杰就不能干活了,他只得到了一點點的賠款,變得意志消沉,每天就是喝酒,然后回家打老婆和只有十歲的女兒孫菲菲。

我爺爺不是個擅長文字表達的人,他斷斷續續的記錄著這一件事情的起因經過結果。我又往后翻了幾頁,爺爺寫道,他不能忍受他的徒弟變成這樣,就天天跑到他家去罵他,想把他罵醒,結果孫世杰受不了那樣的日子了,他跑了。留下一個身體有病的老婆和一個還在上小學的閨女。我爺爺寫道,他不該去罵孫世杰,這是他這輩子最后悔的事情。

孫世杰走后,他的老婆娘家又騙了個男人娶她,沒告訴那男人女人的病,沒過幾年,女人就病的下不了床了,那男人出最低的醫藥費吊著女人的命,別的一分錢都不給那個家里。

我爺爺寫到這里的時候,我感到他的手可能在顫抖,因為他的字有些辨認不清楚了。

我爺爺寫道,那個男人是個畜生,他沒走的原因是,他覬覦十四歲的孫菲菲,他要孫菲菲和他做愛,不然他就不出醫藥費,讓她媽媽病死。孫菲菲答應了,她只說了一個要求,不能在家里做,因為她媽媽在家里。

我爺爺寫道,孫菲菲跑來告訴他這件事情,他要孫菲菲報警,但是孫菲菲求他不要,因為如果他被抓走了,她媽媽的醫藥費沒人出,馬上就會死。她說她已經十四歲了,又是自愿的,警察管不了。

孫菲菲對我爺爺說,希望以后我能和她一起回家,這樣那個男人就不好來接她了。

我爺爺只好答應了。

我這才想起,爺爺確實對我提過這樣的要求,但是當時的我在飯桌上連說了三個不,我至今記得他臉上的錯愕。

人有時候會刻意選擇遺忘一些事情,反倒是記得那些無關緊要的東西,正像我在回程的列車上,腦海中不斷充斥著那些和我沒有任何關系的人和事,他們只是因為和我在同一節車廂,就可以占據我的身體。

而那些真正刻骨銘心的記憶,卻被選擇性遺忘了,我確定的是當我下了火車時,分手剛剛十二小時的女友的臉,我就完全記不清楚了。這說明,我有這樣自主對待記憶的能力。

孫菲菲和我說,我曾經答應過她一件事情,但我直到現在還是沒有想起來。

父親問我,你收拾完了嗎?我說快了,爺爺的日記本在這里,你要看嗎?

我父親說我從來不看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你也少看,也別寫,這些東西一點用處都沒有。我說怎么會沒用呢,人的記性很差,只有用筆寫下來了,才能確保萬無一失。我父親說,人不是記性很差,而是很多東西,記住了只會讓人難受,能不記得是最好的。

我沒說話,我父親說你還是想當個小說家嗎?我說我和五年前的答案一樣,我沒有別的志向了,別的我做不來。我父親說寫小說你就做得來?寫小說有那么容易嗎?

我說不容易,但做其他的事情一樣不容易,世界那么復雜,我只是想做一個讓我安心的事情。

我父親說,隨你吧。

離開爺爺家的時候,我突然覺得,也許我和父親這輩子不會再見面了。

回到賓館,菲菲已經走了,但把房費結了,還多訂了一天。

她留下一張字條說,去紅色樂園找她。

我坐在床上,把電視打開,里面還是一樣千篇一律的內容。

本地的新聞頻道正在報道一樁離奇的惡性刑事案件。

當地的杰出青年唐某和年輕女教師楊某是一對夫妻,前日雙雙在家中被人殺害,房屋內有被翻動的痕跡,但財物沒有丟失,警方初步排除歹徒入室搶劫不成殺人滅口,而將懷疑的矛頭指向仇家尋仇。

警方調查顯示,唐、楊夫婦二人家中門鎖完好,應該是主動給兇手開的門,殺人者在進門后和夫婦二人有短暫交談,不知道產生了什么矛盾,起了殺心,用桌上的水果刀將二人殺死。

警方強調,歹徒毫無人性,對懷孕已經七個月的楊某也沒有手下留情,可見其兇殘。

新聞還在不斷的播報,放送員的聲音訓練有素毫無感情,只是在機械的讀出手中排列在一起的字,新聞最后提到,如果大家有線索,請到本地任意派出所進行舉報,確實有效的話,將得到人民幣五萬元的獎勵。

我的腦海中好像有一些畫面正在迅速的,不斷的,就像幻燈片一樣自動播放。

我把電視關了,打算去赴菲菲的約。

這么多年過去,紅色樂園居然還在那里,只是當時用油漆刷的紅色大門已經斑駁的不成樣子。完全關不上門了,用力一拉,吱哇作響,難聽極了。而那個穿著紅褲衩的米老鼠,原來也并沒有比成年人高,我看見它的紅褲衩被當地的孩子們摸了再摸,已經褪色,露出了木頭本來的顏色。

紅色樂園可能已經不能叫作紅色樂園了,它又老又舊,一個失敗的工業產物,早就該被清除。

我走了進去,比起我小的時候的感受,這里更加狹窄和簡陋了,甚至有一些骯臟,我確定這里現在更不會有人來了。

菲菲在迪士尼城堡旁邊,不知道在觀察些什么,我看見她的目光緊緊跟隨著一件事物,從低到高,越來越高,好像在凝視天空。我仔細一看,發現是一只蝴蝶。

菲菲說,蝴蝶振動翅膀的樣子令她著迷,我說為什么,她說蝴蝶每振動一次翅膀,海的彼岸就會刮起一陣龍卷風。我說這是蝴蝶效應。菲菲說沒錯,人也一樣,不管是做了任何的微小的事情,都可以改變自己和別人的命運。

她拉開迪士尼城堡的門,從正門走進去,從不到一米高的側門走出來。菲菲看著我笑,說,小北,你那個時候就站在這里。

我說對不起,我不知道該做什么。菲菲說沒關系,你也不需要做什么。

菲菲說,小北,你說過我只要是自愿的話,不管別人對我做了什么,那個人都不是壞人,對嗎?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菲菲又說,你曾經答應過我一件事情,你想起來了嗎?

菲菲認真的看著我,我看不出她真實的心情。

我說我想起來了。

這是一件我忘記了很久的事情,也許正像我父親說的那樣,人對自己不想要的記憶有選擇性遺忘的能力,而我在這方面尤其出色。

十三年前,在我目睹了菲菲的繼父在這座紅色樂園的迪士尼城堡中與菲菲做愛后,我既恐懼又惡心,但更奇妙的是,我有一種被背叛的感覺。

我莫名的感到憤怒,并將這股怨氣全部撒到了菲菲身上。

我開始和我們班的學習委員唐天和班長楊芳一樣,開始針對菲菲,冬天我把拖地后洗完拖把的臟水潑到菲菲的身上,看著她僅有的單薄的校服被冰冷的水浸透。

我把菲菲的課本和她的破爛書包從六樓丟入花壇,等她下去撿的時候,又故意把垃圾桶里的垃圾從窗戶倒下去,那些烏黑骯臟發臭的東西掉落在菲菲的頭上,她抬頭和我對視,我憤怒的看著她,她上來后,默默的清理,一句話也不說。

她越是這樣什么反應也沒有,我就越是生氣,我不知道自己在氣些什么。

有一天,唐天和楊芳找到我說,他們要教訓一下孫菲菲,我說怎么教訓,他們倆說給不知廉恥的騷貨該有的教訓。我說好,我該怎么做,唐天說你把孫菲菲約出來,約到紅色樂園,剩下的不用你了,等著看好戲吧。

我說我約她她會來嗎?楊芳說,只有你約她,她才會來。

那天我找到菲菲,對她說,放學后紅色樂園見。菲菲的眼睛亮了一下,她說,你要和我一起玩嗎?我不耐煩的說,是的,菲菲說,你可以和我一起蕩秋千嗎?我說好的。

這就是我答應菲菲的事情,但是那天我沒有去。

第二天我問唐天和楊芳昨天怎么整孫菲菲了,他倆不說話,我怎么問他們都不說,最后逼急了要我滾蛋,還說都是我的錯。

我想等菲菲來了,問問她,但是從那一天開始,我再沒見過菲菲,她消失了。

過了好一陣子,我突然心血來潮,問我爺爺是否知道菲菲去哪兒了,爺爺只說她離開當地了,她媽媽已經死了。

但是我父親卻對我說,孫菲菲在兩個月前,在紅色樂園被人強奸了,她當時去警察局報案,但是一直找不到那個強奸犯。

警察問她為什么要去紅色樂園,是不是誰叫她去的,孫菲菲說沒有人叫她,她只是想一個人待一待。

我父親面無表情的說完這些,我爺爺嘆了口氣。而那時候的我的心情,此時此刻,我也半點想不起來了。

菲菲說,你答應要和我一起蕩秋千,我們現在一起蕩秋千吧。

我說好,我們兩個人坐了上去,菲菲蕩的很開心很開心,每一下都噔的特別用力,好像要把自己蕩到天上去。

回到賓館后,菲菲打開了電視機,新聞中還在陸陸續續的說那件滅門案的案情,我無心再聽,菲菲看了一眼,說,也許是他們罪有應得呢?

菲菲說,好人有好報,壞人則該得到懲罰。

菲菲說,如果做了壞事的人什么報應也沒有,這個世界也太不公平了。

我看見桌上有一把水果刀,昨天晚上好像還不在這里。

我突然想起滅門慘案中的唐某和楊某,不就是當年總是欺負菲菲的學習委員唐天和班長楊芳?

菲菲又去洗澡了,她出來后沒有要求我也去洗。她走過來開始脫我的衣服,她把我的皮帶松開,脫下了我的褲子,我在顫抖,菲菲說,你是不是冷?我沒說話,菲菲說你坐下吧。

我坐在床上,任由她坐在我的身上。菲菲把我的上衣也脫了,她輕輕的在我臉頰上吻了一下。我看了看她,菲菲說,你可以吻我一下嗎?她的臉靠近,我看著她的唇,年輕而飽滿,比十三年前更像一個少女。她把左邊臉頰湊近,我卻把她的臉掰正,在她的唇上輕輕一吻,我感受到了她的顫抖,也感受到了自己的。

菲菲跪在我的雙腿間,她低下頭,我感受到自己被極致的溫暖所包裹,在仿佛完全靜止的時間中,我像一個未經人事的少年那樣毫無抵抗能力。

我聲音沙啞的對菲菲說,轉過身去。

菲菲說等一下,我想認真的看看你,你睜開眼睛,我想看你的眼睛。

我說好。

菲菲說小北,你的眼睛真好看。

我說是嗎,你不是不看男人的眼睛嗎?

菲菲說你不一樣。

她拿起我的右手讓它落在自己的發間,我想起了她的夢,于是我順著她頭發生長的方向,將她額前的一縷輕輕撫摸至發尾。

我用食指慢慢劃過她的喉,我感受到主動脈中血液的流動。

菲菲說,記住我好嗎?

她好像忘記了眨眼,死死地看著我,舍不得離開。我的兩只手都撫上了她的乳房,左手食指在那一點上畫了三個圈,右手緊緊揉捏。

菲菲一直沒有眨眼,一分鐘后,我似乎看到了她的眼淚。

菲菲說,小北,謝謝你。

我卻好像是在她的夢中一樣,不能說話,也不能停下,我像是被她命令一般,與她對視著。

我心想,在最后一刻,我愛上了她,無可救藥的愛上了她,我渴望她的身體,渴望她的眼睛,渴望她的一切。

少年時期,我比任何人都要密切的觀察著菲菲,有一次她趴在課桌上睡著了,我竟然目不轉睛的看著她沒有穿戴胸罩的校服下的乳房,我想著它的形狀,想著它的觸感。我也會注視著她的臉,那么安靜那么堅強。

我拒絕承認這是從我少年時期就已經開始的愛情,它膽怯卑微,拒絕承認自身的存在,它的主人看著一個女孩受盡凌辱與傷害,卻什么實質性的行動也沒有。

在看見菲菲和她的繼父在紅色樂園中做愛時,我的內心更多的不是震驚,而是憤怒,不是恐懼,而是嫉妒。

我的心里想著這些,好像下一刻我就要熱烈真誠的吐露,表白。

但實際上,在菲菲轉身的同時,我拿起了桌上的水果刀。

我常常想,我比唐天和楊芳這樣類似的人要更加卑劣,這種卑劣是底色,無論在上面涂抹什么,都改變不了我的本性。

我就像那個我極力想要塑造的小說主人公一樣,是個只要一秒時間就能變壞的惡種。

我偶爾也會大發慈悲的幫助他人,但我清楚的知道自己的邪惡,我沒有理智,我體內的魔鬼不受控制,它只會以攻擊它人來保全自身。

我愛菲菲,但我知道菲菲這次回來,沒有別的目的,她是回來復仇的。

唐天和楊芳已經死了。菲菲來找我了,我絕不會讓菲菲像殺了唐天和楊芳一樣殺了我。

在我這么想著的同時,菲菲撫摸著我的臉頰,我的身體還在她的身體里面,她保持著這樣的連接,小心的轉過身去。

我像一臺抽水機,一前一后的抽動著,好像要榨干這軀體最后一絲水分。

在我們都瘋狂極致,達到高潮的那一刻,我不再猶豫。

手中的刀毫不費力的穿透了年輕的皮囊,穿過不薄不厚的脂肪,穿過某種摸起來頗具彈性的器官,穿透了我的卑劣與恐懼。

我殺了菲菲。

在這樣的時間仿佛凝固,而人的生命也不再流逝的永恒中,終于有一股熱流再度涌出,從那個新開辟的身體的裂縫中瘋狂的噴射,正如十數年前的冬日夜晚流淌在男人的手上。

我松開了手,菲菲沒有任何掙扎,也沒有反抗,甚至沒有驚訝。

她看著我,突然說道:

小北,你知道我為什么總是知道你在看我嗎?

我說為什么?

菲菲說,因為我喜歡你。

菲菲重復了一遍,喃喃自語一般。

我喜歡你。

電視新聞的聲音不知道什么時候變得大聲起來,正放送著一條激動人心的消息。

警方在三天內就迅速抓捕到本地滅門慘案的兇手。

該兇手竟曾與受害人唐某楊某同在一所中學讀書。

此人交待殺人原因,是因為其在十三年前曾強奸一名少女,而受害人夫婦是當年的知情人,近年來良心不安決定告發其行為。

兇手此次前來與受害人夫婦進行談判,沒有談妥,遂起意殺人。

更為離奇的是,該案件中十三年前被強奸的少女,經過警方調查,此刻正在本地,警方已經獲取其所住酒店位置與具體的房間門牌號,即刻前往調查...

樓下傳來警笛。

房間外傳來腳步聲。

我看見菲菲笑了,嘴在笑,眼睛也在笑,那笑在一瞬間仿佛化成了某種實物,擺脫感受笑這種心情的人類軀體,或者是一些控制笑這種反應的反射神經,從而單獨的存在。

在頭腦空白的一瞬間,我又像過去的某些時刻一樣,忘記了那些至關重要的東西。

正是在這樣的放空中,我因為無法思考而不再有任何現實時空中的感受,我感覺自己也在菲菲的那個冬日的夢里,看著那個男人撫摸她的身體。

而菲菲已經沒有任何的反應,她正從她那具受盡折磨與苦難的身體中慢慢消散,只留下還在不斷注視著她的男人的眼睛,她的靈魂正像蝴蝶一樣飛往她所向往的紅色樂園,而我也將迎來我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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