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嗎?西瓜。”外婆不茍言笑地把切好的西瓜從桌子那頭推過來。
谷雨雙手恭敬地拿起盤子里薄皮紅瓤的西瓜,低頭咬上一大口后,恨不得把西瓜子也吞了。甜滋滋水潤潤的西瓜水瞬間充斥整個口腔,緩解了之前在夏日烈日之下暴曬一兩個鐘頭的脫水。
“叮當當當”墻壁上的掛鐘下午三點報時,之后只聽見谷雨吃西瓜的“嗤嗤”聲和西瓜子落在桌上的“噠噠”聲。
谷雨自從初中畢業以后就再也沒有來過外公外婆家,最后一次在這里是母親的葬禮。之后雖和父親來過幾次,但是一次也沒進去過,即使是外公的葬禮。這幾年盡是不好的事情。
“你爸,一切都好吧。”外婆盯著窗外沙沙作響的桑樹,干澀且不自然地問候。
“恩,都好,就是夏天去海邊玩的人多,意外也……就是有點忙。”谷雨說到一半瞥見老人垂頭的神情,趕緊轉口道。
“恩,你現在是幾年級了?”外婆強打起精神問起他學習生活的近況。
“大二了,在杭州那邊讀書。”
“學校怎么樣?”
“還不錯,老師同學都很好。”
“那就好。”
沉默如同時間之中游曳的巨大白鯨,將這幾年的生疏與隔閡硬生生攤開在他們之間。
谷雨看著那個在盛陽之下愈發凸現暗沉和孤僻的身影。外婆終于從幼年記憶里走到晦暗現實,她老了,女兒和丈夫相繼離世讓她的大半輩子成為空白。
“叮當當當”墻壁上的掛鐘下午四點報時。
“我去煮飯,沒忌口吧。”
“沒,外婆,要幫忙嗎?”
“不用不用,你要是沒事去樓下倉庫里搬個電風扇放你臥室里吧,你外公走了以后,我把沒用的東西都收起來了。下面燈壞了,你小心點。”
“知道了。”谷雨拿著手電筒小心翼翼地來到雜物堆積的倉庫,終于發現掩在角落裝著防塵罩的電風扇。
谷雨把手電筒叼在嘴里,抬起電風扇準備離開。轉身的一瞬間,手電筒照到的光圈中,一個精美雕花的黑色木匣靜靜佇立在墻角。
會不會是外婆的嫁妝呢?谷雨好奇地蹲著打開盒子,只見方寸之地卻如縮小版的少女閨房,粉紅的梳妝臺,貼滿明星海報的衣柜,還有躺在床上安眠的少女,一切都栩栩如生。
這或許是給女孩子玩耍的模型玩具吧。谷雨仔細地探頭查看,寂靜之中卻聽見時鐘“嘀嗒嘀嗒”的細微聲音。他尋聲看去,只見床頭柜上的時鐘的秒針一格一格劃過,這木匣竟然如此精致。
谷雨用手指捏起書桌上擺放的新華字典,湊到眼前翻開一看,其中密密麻麻都是字,他笑了笑,想著下回帶個放大鏡來看看。
突然床頭的鬧鐘猛地響起,谷雨被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床上的少女伸手關了鬧鐘,把頭埋在被子里繼續睡。
谷雨瞬間覺得看見了幻覺,又想想有些玩具做得就是逼真。
“谷雨,吃飯啦。”
“來了。”谷雨應聲,站起身,蓋上蓋子,轉念卻又打開,發現那個匣內并沒重置,少女依舊一副埋頭睡懶覺的樣子。
他疑惑不解。下一刻,那少女穿著白色睡裙從床上爬起來,撓撓頭發,立馬脫掉睡裙丟到地上,穿著內衣離開了木匣。
她去了哪里?谷雨趴在地上四處尋找,滿地灰塵刺激他打了個噴嚏,他渾身一凜,難以置信地朝匣內探尋。
谷雨連電風扇都忘記拿了,失魂落魄地上樓吃飯。
“電風扇呢?沒找到嗎。”外婆擺好碗筷問道。
“找到了,等下去拿,外婆,我想問問你,你知道倉庫里放著一個這么大的黑色木匣嗎?里面有這么大會動的小人。”谷雨比手劃腳地解釋。
“我也不記得了,是小孩子的玩具吧。你要是喜歡就拿去玩吧。”
谷雨當晚就把那個木匣搬到自己房間里,他坐在地上再次打開木匣,吃驚地打量著這個房間,里面一切都變了樣,如同一般家庭中客廳的面目,而一家三口正坐在餐桌上吃早餐。
穿著西裝的中年男人坐在餐桌上看報紙,剛剛見過的少女穿著黑白校服狼吞虎咽地吃雞蛋面,圍著圍裙的溫柔婦人在廚房里忙活。
“慢點吃,慢點吃,還有時間。看你頭發扎成什么樣子。”媽媽在一旁皺著眉頭卷起圍裙擦干凈手上的水,然后解下女兒頭上的皮筋,輕輕攏起脖子上的散發扎好。
谷雨把匣子搬到床上,圍著這平淡的家里長短側躺下,安安靜靜地看,一秒也移不開目光。
“來不及了,媽,我今天早上值日,恩,好了!”椿把嘴塞得滿滿當當,含糊地說道。
“我走了。對了,媽,給我點錢,我新華字典不見了。”椿在玄關邊彎腰系鞋帶邊說。
“又丟了,上次不是買了一本,給你,這禮拜零花錢都在這,省著點花。”
“知道啦,媽媽最好了!我走了,要遲到了。”椿風風火火地跑出去。
“孩子他爸。”媽媽手叉著腰轉身看向爸爸。
“啊,都這個點,要趕不上車了!”爸爸隨意扒兩口,拎著包跑出去。
房間里終于安靜下來,媽媽松口氣坐在桌上吃早餐。谷雨盯著那個縮小版的媽媽,蓬松蜷曲的頭發,干凈整齊的衣領,還有那雙溫暖干燥的手。他不禁淚如雨下,抱著匣子念著“媽媽”,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了。
他做了一個夢,夢里有好多紅花從天而降,他抬頭看天,原來他在一顆巨大的開花的樹下面,即使是現在它的枝干也不停往外生長。
他以為自己浮起來了,才發現不知道什么時候他被人抱在懷里,有兩個人笑著湊到他面前張嘴說話,但是并沒有聲音。
谷雨伸出手想抓住他們的臉,但是怎么伸也碰不到。
“爸爸,媽媽。”谷雨被自己的聲音嚇醒,呆愣地看著天花板,不知身在何處。
耳邊聽見庭院里的”噼噼啪啪”的拍打聲,谷雨爬起來一看外婆在庭院里開箱倒柜曬冬日衣物和厚棉被。他抬頭一看,今天會是個好天氣。
谷雨啃著外婆煎好的黃燦燦南瓜餅,喝著熬稀爛的紅豆湯,有種回到童年的感覺。
他瞥見外婆在走廊那邊正吃力地推著一個紅木箱子,他趕緊放下手中的美味,三步并兩步跑到外婆身旁幫忙。
“不用不用,你去吃早餐吧。”外婆倔強地拒絕他的好意。
“沒關系,我來吧。”谷雨一鼓作氣把箱子抬到庭院,這個紅箱子看起來年代久遠,外面隱約可以看出繪制著才子佳人的紋飾。
外婆打開紅箱子,里面疊滿舊衣服,空氣里頓時有一股時光發酵的味道。
“外婆,這箱子挺好看的,是古董嗎?”谷雨蹲下撫摸這從未見過的花紋。
“有些年代了,我和你外公結婚那時候的物什。”外婆眼中難掩追憶過往的溫柔與滄桑。
“真小,這毛線衣是誰的?”谷雨拿起一件暗紅色毛線衣,袖口才兩個手指頭寬。
外婆接過衣服摸了摸,難得看到外婆滿眼笑紋,她溫柔地說:“你媽小時候的,兩三個月大時候穿,一直想丟,你外公不讓。”
谷雨試圖妄想出母親小時候該是如何純真可人的模樣,但是她的面目鼻眼早被時間溶解而模糊起來。
谷雨與她的最后一面,是在初三的夏天,難得天空下著小雨,很陰涼。母親捧著一手的百合花,安安靜靜躺在黑色的棺木里,臉上帶著微笑,像睡著了。
他站在那里仔仔細細地看,看她的眼角的皺紋,看她眉尾的高度,看她鬢角的白發,試圖尋找出一絲一毫與昨日的母親不一樣的地方,越看越奇怪,越看越不像母親。
他看著跪在一旁的父親,黑色西服下壯實的父親像孤獨的巨獸壓在山下,沉默并且暗淡。他想,父親是寧愿自己躺在這里。
谷雨看著淚水從父親眼角不斷滑下,父親卻不發出一點聲音。谷雨才知道,原來她真的是母親。谷雨在心里念著這句話,眼淚就止不住流。原來真的是母親。
那一天是母親的葬禮,也是父親成為無私奉獻,受人敬仰的平民英雄的日子,那一日也是最后一次見到外公。外公本來就不看好父母的婚姻,母親的意外離去更讓這兩個男人之間如有深仇舊恨。
喪女之恨,失妻之痛,一夜之間,天降之禍。
外公連父親的臉都不想見,只是讓外婆轉達“你走,不想再看見你。”這句話。這句話一直擋在兩個男人之間,直到外公離世,父親也沒有得到外公的原諒。
谷雨對于外公的印象只有背影,瘦骨嶙峋,全身如松石一般僵硬鑲嵌在門框之中,一言不語。而他被父親拉住,就一直站在門外。
谷雨從倉庫拿回掉在那里的新華字典回到房間,卻見匣中一股黑煙裊裊升起。沖上去一看,卻是客廳插座短路起火,火勢以勢不可擋的勁頭延展,但無人察覺。谷雨情急之下拿起包里喝剩下的礦泉水猛地一灌。
椿剛睡著突然覺得呼吸不暢,醒來一看,似乎房內濃煙滾滾,必定外面起火。她打開門一看,火勢如猛虎向她躥來。
突然天降大水,火一瞬間熄滅,椿目瞪口呆看著家里的天花板,百思不得其解。
她跑到媽媽房內,媽媽才迷迷糊糊地醒來,看上去并無大礙。原來媽媽等爸爸下班回家等到深夜,困的很,剛剛才入睡。
椿和媽媽來到客廳,滿目瘡痍,藍色的沙發和電視都毀了大半,最可惜的是記錄她們一家幸福生活的好幾本相冊毀于一旦。
這時候門鎖一轉,“咔噠”一聲,爸爸回來了。他吃驚地喊道:“這是怎么回事?你們沒事吧,怎么燒成這樣了!”
“孩子他爸,我們沒事,今天怎么這么晚。多虧了椿,要不然后果不堪設想。”媽媽上前接過公文包,幫他解下領帶,脫下西裝。
“不是我,上面突然有一陣大水出現滅火,真的,你們聽我說,哎呀,你們別不信。”椿自己說出來也覺得不可思議,更別說此時聽了還哈哈大笑的父母了
“椿真棒,很勇敢地保護了媽媽呢。最近業務有點多,加班。這是短路了,今天太晚了,你們快去睡吧,我們明再收拾。” 爸爸摸摸椿的腦袋,勸媽媽去睡覺。
椿在床上躺了一會,覺得媽媽已經熟睡,才摸到廚房,站在正熱飯菜的爸爸身邊。
“哎呀,你怎么還沒睡,嚇死我了。”爸爸輕聲說,眼睛卻盯著臥室之中的動靜。
“你是不是又去那個人那里。”椿沉著聲音問道。
“沒有,我不是答應過你再也不和那人私下見面。我們現在只是單純同事關系。椿,相信爸爸好不好。”爸爸一臉尷尬地解釋,并對著女兒一再保證。
“我可不想再在外面碰見你和亂七八糟的人進賓館。”椿一臉嫌惡地攪拌鍋里的燉牛肉,冷淡地回應。
說起這事,爸爸也一臉難堪羞愧,只覺得顏面掃地,日后不知用什么臉面去面對女兒,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說。
椿瞥一眼爸爸,硬梆梆說道:“我不是為了你才不說的,我是為了媽媽,為了我自己,畢竟是親生父親出軌的丑事。”
半響,爸爸才鎮定下來,一臉改過自新,重新做人的模樣說道:“對不起,椿,這事是爸爸這輩子都無法饒恕的罪孽,也沒給你做一個好榜樣,爸爸已經知道錯了,爸爸很愛這個家,也很愛你。”
椿低著頭,圓圓的影子停滯在白色瓷磚上像悲傷時落下的淚珠珠。
“恩。”椿回到房間,留下爸爸一個人吃著遲到的晚飯。
谷雨暗自感嘆,真是各家有各家的苦難,盡管他很羨慕椿的家庭。
谷雨打算把木匣搬到倉庫,把那本新華字典再放回椿的臥室。
路過客廳,卻聽見里頭的電風扇正呼啦啦轉著,他還以為外婆忘記關風聲,走進去準備關了它,才發現外婆也在。
她坐在墻角,正對著窗戶照下來的強烈日光看相冊,她如同活在影子里,毫無知覺。
失去愛的人,是這輩子最嚴酷的懲罰,心都活生生挖走一塊,再無復原的可能,只能強忍著,用記憶耗著韶光獨活下去。
谷雨無聲靠近,擋住那光,陪著外婆坐著,看外婆乘坐照片穿越時空之門與外公、女兒相聚。
“你外公不是恨你,也不恨你爸,他只是恨自己。既不能看著別人去死,也不想讓苗苗去死,所以他無法嫉恨活下來的人,也無法接受苗苗的死。你爸沒做錯,只是對我們來說他也沒做對。”外婆的聲音像厚皮球掉落在地,一下一下彈擊向前,最后歸于平靜。
相冊最后一頁是谷雨初二暑假來外公家玩拍的,每個人都很開心地笑著,連不茍言笑的外公也柔和著眉目站在母親身邊。
他和外婆久久看著這張照片,眼角都染了濕意,最后合上相冊,相視一笑。
谷雨把椿的字典放回原處時,椿已經入睡。
椿醒來看見桌上的字典大吃一驚,她拿出書包里的新字典,又看看天花板,不禁起了雞皮疙瘩。
“媽媽,我找到我的字典了,白花了幾十塊錢。”椿走出房門,就看見爸爸媽媽相擁坐在廢墟里看什么,兩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意。
椿湊過去一看,只見燒毀的相冊之中還有些殘存的碎片,孩童的舞裙,公園的桃花,藍色的海水……
爸爸媽媽在這些碎片的指引之下開啟回憶的旅程,他們的相遇,他們的相愛和結合,他們一起走過風風雨雨,直到現在也沒有放開對方的手。
媽媽說著說著不禁落淚,是喜極而泣,是幸福的淚水。爸爸更多的是想著要珍惜現在擁有的幸福和無法言說的悔恨。
“別哭了,讓椿看笑話。放心,我們以后還會有更多更多的回憶來彌補今日遺憾,我們還會一直一直攜手走下去。嗯,相信我。”爸爸擦擦媽媽臉上的淚水,右手擁住媽媽,左手朝椿打開。
椿卻一臉無措,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能夠相信爸爸,她腦海里一直浮現出爸爸擁著另外的女人。
“椿,來啊,怎么了?”媽媽關心地朝她伸手。
椿倒退一步,呆愣站在原地,她知道自己在害怕。
谷雨在一旁看得心急,這個姑娘既然選擇不說出真相,此時她父親顯然已經愿意重新開始,她卻緊抓著過去不放,看她母親的神情明顯是原諒丈夫的。真是當局者迷。
谷雨伸出手在她背上輕輕一推,把這只迷途的雛燕推回家的港灣。
“不要輕易放棄幸福啊。”
椿踉踉蹌蹌來到父母懷里,此刻的心有父母陪伴,好像就能穿越夜空,飛往銀河。她發現,這種幸福來之不易,又易碎至極。
谷雨在外婆家住了一段日子,今日準備打道回府,他帶著木匣和行李與外婆告別。
“外婆,我走了,下次再來看你。”谷雨笑著抱抱外婆。
外婆不自在地推開他,說:“快走快走,什么下次不下次,”外婆轉身關門,只扔下一句“下次,叫你爸一起來。”
谷雨推著行李箱剛出街角,突然被一股力猛地一推,倒在地上,同時一輛摩托飛快地從另一邊竄出來,他不敢想象被這車撞到后會是什么后果。
此刻他狼狽不堪坐在地上,抬頭望著湛藍的天空,仿佛在天的那一邊有一雙巨大的眼睛緊緊盯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