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桑青十五歲那年的秋天，有人對她說“女兒是父親上輩子的戀人”。桑青頓時覺得很不可思議，她無法想象那個大男子主義的父親，那個言語刻薄的男人如果變成戀人會是怎樣一副光景。上輩子的戀人？恐怕是上輩子的仇人吧。
如果桑青能夠自己選擇，她希望自己無論是今生還是前世的戀人都只能是付梓。她還記得初三伊始，那個高高帥帥的大男孩走到她面前輕輕敲了敲她的桌子，正在和同學大聲談笑的桑青猛地扭過頭瞪著他問：“干嘛？”
男生的臉騰起一片紅霞，他面對著大大咧咧的桑青語言功能瞬間失調(diào)，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下堂課...你...你們班...在物理實驗室...上課...”
仿佛無數(shù)電影橋段里男女主角命中注定的瞬間，桑青忽然覺得自己喜歡上了這個靦腆的大男孩。即使時間過去許久，他的優(yōu)秀和完美像太陽般照耀著身邊的一切，她依舊記得某年某月他臉上升騰起的一片夕陽，那是專屬于她心底，一份無可取代的回憶。
我是漩渦，而你是海
初三的桑青有些高調(diào)張揚，和年級里的男生女生都能打成一片，雖然容貌算不上班花級別，身后排隊的追求者卻也不少。原本桑青喜歡那種略帶一些痞氣的男生，卻一個不小心對那個有些笨拙的大男孩著了魔，于是她小手一揮，對同桌說：“去，幫我調(diào)查一下他是哪個班的，叫什么名字，興趣愛好我都要知道。”
同桌是個小個子男生，平時對桑青唯命是從，他問道：“血型星座呢？”
桑青想了想，咬著牙點了點頭。同桌傻乎乎地又問：“父母工作單位呢？”
桑青狠狠一巴掌扇在他頭頂：“哪來那么多廢話？”
同桌屁顛屁顛地去了，在上課鈴打響前滿載而歸：“付梓，男，成績優(yōu)秀，面容英俊，目前任職班長，多才多藝，擅長鋼琴和小提琴，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喜歡他的女生比喜歡你的男生還多。”
桑青又一巴掌拍在他腦袋上：“長得帥還要你說，我沒長眼呢？”
那時的桑青如果喜歡上一個男生，全然不像其他女生那樣欲語還休扭扭捏捏，既然自己喜歡那就要追，追不到也要厚著臉皮繼續(xù)追。沒過一個月的時間，桑青喜歡付梓這件事就成為了兩個班級，乃至全年級課間休息時的熱門話題。
一天課間休息的時候，桑青裝作去付梓班里串門的樣子，沒想到她前腳剛踏進門，一個看到她的男同學就大聲對她說：“喲，班嫂您來啦，是來看班長的嗎？”
全班瞬間安靜了，所有目光像鎂光燈一樣投射到桑青身上，讓大大咧咧的她居然都覺得有些害羞。全班同學安靜了大約三秒鐘，幾個淘氣的男同學忽然異口同聲地大聲喊道：“班嫂好！”
全班哄堂大笑，桑青故作鎮(zhèn)靜地和全班同學招手示意，微笑著慢慢退出了班級。離開之前她沒忘記瞄一眼付梓所在的位置，他像是沒聽到同學們的調(diào)笑，一言不發(fā)地坐在那里看書。
這家伙怎么這么鎮(zhèn)靜，臉也沒紅氣也沒喘，沒理由啊？桑青心里想，全班都知道我喜歡他了，他不會不知道吧？
于是桑青回到班里找了個和付梓關(guān)系不錯的男同學，對他說：“喂，你去幫我問問他，知不知道我喜歡他。千萬要旁敲側(cè)擊的問啊，旁敲側(cè)擊，懂嗎？”
這位語文課代表露出一個心領(lǐng)神會的微笑，一陣風吹過就消失了。又一陣風過后，他出現(xiàn)在桑青面前。
“我問他，聽說我們班的桑青喜歡你，你知道嗎？”
“他怎么說？”
“他說，他從來都不知道這件事，這怎么可能呢？”
想到自己過去的努力都付之東流，桑青氣得捏扁了手上的可樂罐子。全年級都知道了就他不知道，他是真傻還是裝傻呢？滿腹糾結(jié)的桑青決定不再用那些彎彎繞繞的虛招了，還是單刀直入的好，她直接給付梓發(fā)了條短信：“喂，我是真的喜歡你。”
“哦。”他回。
“難道你從來都沒發(fā)覺。”
“嗯。”
“我在你們班里補習時，往你桌洞里塞的蛋糕點心你都吃了嗎？”
“分給同學了。”
“我給你寫的紙條和信呢？”
“打草稿了。”
“你們班的人都喊我班嫂呢，班長大人！”
“他們開玩笑的。”
面對著油鹽不進的付梓，桑青氣得腦門冒煙。她忽然想起了矛和盾的故事，付梓就像那完美圓滑最堅硬的盾，而她自以為是天下無雙鋒利的矛，卻在他面前失了鋒芒，始終刺不穿他厚厚的防御。有些氣急敗壞的桑青發(fā)了一條短信：“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歡你，我們在一起吧。”
短信發(fā)出去后桑青緊張的有些喘不過氣來，時間每跳過一秒都像是在她心頭上扎了一針，直到短信提示音在她的耳邊炸開，她感覺到自己周身的血液一陣轟鳴。
“感情是一種耗材，不要把它浪費在不值得的人身上。對不起。”男生的拒絕溫柔又顯示出一份老成，像一把年份久遠的古劍狠狠扎在桑青的心頭上。
桑青沒有放棄，只是換了一種溫水煮青蛙的方式慢慢地進行著自己的追求，可她沒想到原來付梓是一塊千年寒鐵，無論自己怎么加柴添火，始終冰冷堅硬。年少時的桑青喜歡毫無章法，只會一味地以自己的方式對他好，就如同桑青生來高調(diào)，而付梓一直低調(diào)。她的低調(diào)始終得不到付梓的熱愛，在臨近中考的前夕，桑青終于又忍不住發(fā)短信給他：“你喜歡我嗎？”
“馬上要中考了，好好復習。”男生的語氣平平淡淡，分不出悲喜。
“你真的一點都不喜歡我嗎？”桑青又問。
過了許久，付梓終于回復道：“你知道么，你在我的眼里就像是海上一個巨大的漩渦，你可以不考慮別人的感受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你可以瘋可以鬧，你甚至可以在中考前和同班男生打架讓全校都知道，但是我不可以。馬上就要中考了，我真的不想被卷進你這個漩渦里，你明白了嗎？”
桑青把這條短信讀了許多遍，在手機上一遍遍的敲出回復，又一個字一個字的刪去，最后終于還是放下了手機。
如果我是漩渦，那你就是海，哪怕漩渦再猛烈湍急，也會在大海的懷抱里平靜下來。
這條短信一直存在桑青的手機草稿箱里，后來她和付梓走到一起，終于又分開，最后兩個人考上不同的大學，直到各自有了新的生活，從此不再有交集，付梓終究還是沒收到這條短信。
揪心的不安分和抹茶味的夢
后來桑青回憶起自己和付梓在一起的時光，總覺得像是做了個抹茶味的漫長的夢，甜蜜中又滿是苦澀。初中畢業(yè)后的那個暑假，兩個人每天都能見面，和一幫剛掙脫了中考束縛的少年們一起盡情釋放著自己的青春。大約是日久生情的緣故，付梓慢慢地喜歡上了桑青，兩個人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
升上了高中的桑青和父親的關(guān)系愈加惡化，只是因為她想按照自己的想法換一個發(fā)型，父親就在理發(fā)廳里當著所有人的面狠狠給了她一個耳光。她沒有哭，在和父親的常年爭吵中桑青早就自動關(guān)閉了自己的淚腺，她捂住發(fā)紅的面龐沖了出去，把依然怒不可遏的父親丟在身后。
從那之后桑青害怕回去那個叫家的地方，每天放學時看見同學帶著向往幸福的神情走上歸家的公交，她就會覺得很羨慕，為什么自己回到家里，只能面對父親刻薄的言語和冷冷的眼神，母親偶爾安慰她一兩句，立刻淹沒在父親無休止的責罵聲中。
桑青的成績一落千丈，她覺得在面對高考的三年征戰(zhàn)中，別人都有著充分的后勤補給和援軍，只有自己是孤軍奮斗的戰(zhàn)士。好在自己還有他，雖然不在一個學校，但是只要想起他，心里就會覺得還有依靠。
付梓對桑青說：“我來給你補習。”
付梓帶著桑青去了圖書館，認真地把她課本上每一頁都抄滿筆記，每一個知識點都認真的對她說。大多數(shù)時候桑青根本無心讀書，只是犯花癡般地看著付梓臉，心里想著：好帥啊。
有的時候遇到桑青實在學不會的學科，比如物理或者化學，付梓只能無奈地說一句“朽木不可雕也”，然后用鉛筆把桑青的作業(yè)全部寫好丟給她，讓她自己回去謄。
付梓始終不知道的是，那些他寫過的作業(yè)桑青都沒有舍得交，冒著被老師訓斥的風險她把付梓所有的字跡都鎖緊柜子里，深夜無人的時候偷偷拿出來欣賞，看著付梓好看的字跡她心里想：這么優(yōu)秀的男生，怎么會喜歡我呢？
是啊，付梓太優(yōu)秀了，優(yōu)秀到在桑青眼里近乎完美的程度。年級第一，學生會副主席，校原創(chuàng)音樂社社長，甚至還出了屬于自己的歌......一個高中生能獲得的榮譽，他幾乎都得到了，這個完美得像一顆太陽般耀眼的男孩，真的會屬于我這樣一個平凡的女孩嗎？
桑青沒辦法控制住自己的不安，付梓愈發(fā)的優(yōu)秀，她的自卑感就如同一個巨大的漩渦不斷在心里嘶吼攪動著，而付梓的低調(diào)更讓她越來越不安，每當桑青開玩笑似地對付梓提起她心中的隱憂，付梓總是選擇沉默以對。她隱約覺得，或許付梓并不像自己愛他那樣愛自己。
直到某一天付梓生病了，桑青發(fā)了一條慰問的短信，然后在付梓的空間里留了一條評論：希望你能趕緊好起來。
過了許久，桑青滿懷期待地點開空間，希望能看到他的回復。可是消息提醒里一片空白，她莫名地有些失望，又點進付梓的空間里去看。
所有人的評論都好端端地躺在空間里，付梓一條一條的給了他們回復，只有桑青的那條不見了。
桑青發(fā)短信問他：“為什么只刪了我的留言？”
手機沉默著悶不做聲。
兩天后桑青終于見到了付梓，大病初愈的他消瘦了一些，桑青看著有些心疼，卻還是控制不住地問他：“為什么？”
“我只是不想讓別人覺得那是一種炫耀。”
“你是覺得我在炫耀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嗎？”
“不。”付梓說：“我不想讓別人覺得，我們在炫耀什么。”
“可是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為什么不能讓別人都知道？”桑青問：“難道你覺得我配不上你嗎？”
付梓忽然沉默著不說話，桑青盯著付梓的眼睛，從里面她能讀出一絲猶豫，還有一絲無奈甚至厭煩。
“你愛我嗎？”桑青問了最后一個問題。付梓看著她，嘴唇蠕動著，好像是要說出一句含糊不清的“愛”，又好像是要說“不愛”。
“我們分開吧。”在付梓開口之前，桑青說。
喜歡是漩渦，但愛是海
有人聽了桑青的故事以后問她：“對你來說，喜歡是什么，愛又是什么？”
桑青忽然間不知所措，她回憶起自己問付梓：“你喜歡我嗎？你愛我嗎？”那時候付梓臉上猶豫的眼神。
她又想起那個陪伴自己走過一整個高三的男朋友，在她鐵了心決定分手的時候，那個男生執(zhí)拗地要她給他一個答案：“我只想知道，你愛我嗎？”
桑青一直都記得，在自己很任性的提出了分手后付梓始終沒有嘗試過挽回自己，這讓她格外的痛苦，也許付梓對她從來都只是淺嘗輒止的喜歡，愛離她還很遙遠。她把這份痛苦藏在心里，直到某天她在陳奕迅的演唱會上聽到《十年》這首歌，內(nèi)心的回憶就像一顆炸彈被點燃了引線：那些年兩個人共用一副耳機靠在一起聽著陳奕迅的歌，他們買一杯熱巧克力兩個人喝，乘著午后的陽光坐公交車回家，車上沒有人，桑青靠在付梓懷里懶懶地睡著了，那是桑青記憶中最親密最溫暖最幸福的時光碎片。
Eason在臺上賣力的演唱，而觀眾席的桑青早已淚流滿面。
桑青打通了付梓的電話，她對他說，我是不是很賤，我還是放不下你。
付梓沉默著，遲疑著說：“明天我有一場演講，你會來嗎？”
桑青終究還是沒有趕上，那天她和父親因為一件小事在家里大吵一架，憤怒中她不小心被碎裂的玻璃劃傷了掌心。等她包扎好傷口冒著大雨趕到會場，演講早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一個好友對她說，付梓在上臺前眼睛一遍一遍的掃過觀眾席，直到兩分鐘后他才走上臺去心不在焉地念完了自己的講稿。桑青知道他在等的人是誰。
她也知道他們就這樣錯過了，這一次錯過也許就是一輩子。
所以當朋友聽了桑青的故事以后問她：“你愛付梓嗎？”桑青會堅定地點點頭說：“對，我愛他。”
朋友接著問：“那為什么你在高三的時候又答應了另一個男生的追求，只是因為太過寂寞嗎？還是因為你根本不夠愛他？”
桑青不知道怎么回答朋友的這個問題。
她確實很孤單很痛苦。在和付梓徹底斷了聯(lián)系之后，她在家中和父親的關(guān)系不僅沒有好轉(zhuǎn)，反而更加惡化。即使在外人的眼里桑青已經(jīng)是一個很優(yōu)秀很有才華的姑娘的，可是她在父親的眼里，卻始終像一塊垃圾般一文不值。每當耳膜里彈跳著父親刻薄的辱罵，她甚至會懷疑自己是否是他親生的女兒。
這時一個男生走進了她的生活，他用自己的溫柔和付出俘獲了桑青所有的寂寞。在最難熬的日子里，他陪著她走了過去。而桑青最終回報給他的，只是，也只能是一句對不起。
而關(guān)于付梓，桑青一直愛著他，卻從沒有等過他，不只是因為她不甘寂寞，是因為她總想著，愛情，需要勢均力敵，需要兩兩對峙，如果她站在原地等成永恒，無論他會不會心疼，她都會痛恨自己的荒唐。
故事終于在某一天戛然而止。付梓答應了另一個女生的追求，而桑青所做的一切，都在他眼里化為了一場荒唐。
四年后的今天，桑青覺得自己似乎并不那么愛他了，很多時候她甚至懷疑，長達四年的，究竟是自己對他的愛，還是不甘心的執(zhí)念。
忽然間桑青想起自己去年更換掉的舊手機，草稿箱里還保存著一條未發(fā)出的短信。也許是當初的付梓一語成讖，她覺得自己的生活和感情就像一個巨大的漩渦，猛烈的攪動著自己和身邊的一切不安分。曾經(jīng)有人試圖平息她心中的風浪，卻終于落荒而逃。
而只有曾經(jīng)的他，無論多么猛烈的風浪，都可以在他的懷抱里漸漸平息。
于是桑青回答別人，也在心里回答自己：“喜歡就像一個漩渦，它是猛烈的、會傷害自己和他人的力量。而愛情是海。”
而我是漩渦，即使你已離我而去，未來的我，終究會找到屬于自己的另一片海。
后記
寫別人的故事，很艱難，很辛苦，很不自由，但是能得到兩樣寶物。一種叫做信任，另一種，叫做成長。我相信所有的不安分都有跡可循，因為寂寞是孤島，而人心是海。
桑青對我說完了這個故事以后問我：我是不是一個特別差勁的姑娘？
我說，當然不是。因為所有的不安分，都有跡可循。那些家庭、生活、過去所帶來的傷害會慢慢影響一個人對待愛情的方式，這無法避免。但我覺得，所謂愛情最重要的意義，就是在不斷努力愛著的過程中，慢慢地找到自己。
有時候自己特別想要的東西，真的就是愛情？我不覺得，我想那只是人的欲望、貪婪和不安，也許真正的愛情是走過那些以后，最后留下來的東西。
其實有句話我沒敢跟桑青說，因為抱有希望是一件太殘忍的事情。
我本來想告訴她，我身邊也有類似的一對，分開六年后重新相逢，那時一個帶著孩子，一個離了婚，終于還是又走到了一起。雖然未來依舊是一片迷霧。
人這輩子，終于還是很難和緣分過不去，有些人總在你最需要的時候離你而去，又在你最無所謂的時候出現(xiàn)。
當然我最希望的，是她能夠撫平自己心中的不安分，去撫平自己心中那強烈躁動的漩渦。無需去尋找另一片大海的懷抱，因為每個人自己，都可以是一片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