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車站

圖片發自簡書App


一覺醒來,顛簸的行程即將結束。我把酸澀的眼睛投到窗外,看見從前種滿水稻的黑土地上架起了大片大片的葡萄棚,有塊七八米高的方形廣告牌立在通往某個村莊的路口處,像根被裁成長方體的巨型棒棒糖。廣告牌上原本艷紅色的幕布被毒人的日頭曬得發白,上面用紫色的廣告字體印著:東嘉葡萄園;牌子底下立著塊小黑板,上面寫著:沿此路往前200米,字下面用白色粉筆畫著一串氣泡。

我往上伸手,盡量拉直身體,這是個簡易的懶腰。狹小的空間限制了我的伸展運動,只好活動一下僵硬的脖子。我瞥了眼大巴車頂的時間表,紅色的數字跳動著,含著細微的惡意,它方才在我的夢里偷走了許多時光。

我清點自己的行李,一樣樣的對照母親給我寫好的外出清單,以免落下些什么。五分鐘后我下了車,臨走時對著售票員笑了笑。

我把書包放在行李箱上,拉起拖桿在身前推著。那個坐在大巴車最后一排的女孩跟在我身后。滑輪在石板地面上滾動,悶熱的空氣像一塊巨大的透明果凍,一車人就這樣扎了進去。

走到車站前面廣場,突然有一陣風從車站旁的山間吹來,有熱風吹動裙擺獵獵作響的聲音,我側過頭,看到那個女孩輕薄的長裙被風按壓在年輕的身體上,勾出可人的體態。她低著頭,一只纖白的手扶著遮陽帽,另一只則拖著行李箱,一步一步在金黃色的陽光里走著,像朵迎風開放的雛菊。

有個念頭從那朵雛菊的白色花瓣里冒了出來,看她費力的拖動行李去往某個遙遠而未知的地方,我是不是該去幫幫她?我想到與她交談說話,度過一段可能尷尬也可能愉快的候車時間,那然后呢?如果因緣際會她與我恰巧是同一班車同一個目的地,她將成為我在那個地方的第一個朋友。可是然后呢?我們會攜手走過商場、長街、公園和小山,在某個適當的時間交換心意,再躺在同一張床塌上探討生活與生命的意義。可是然后呢?

我笑著對自己搖搖頭,無聲的表示拒絕。因為我意識到只要跨出了這一步,我們之間開始聊天說話,那些屬于她的過去和思想就在我面前重新塑造了她。她將從變幻著的、多彩的、誘人遐思的未知狀態中脫離,固化成一種獨特而單一的存在。也許她很有趣,也許她會讓我著迷。只是既然有了雛菊般的美麗印象和無限可能,我就情愿成為一個觀察者,不去做那些催化她凝固下來的壞事。

取票廳里人不多,靠近門口的地方坐著幾個一身泥灰的工人,他們正在這里乘涼。有個半大的小孩正手里拿著塑料飛機繞著他母親轉圈,嘴里發出嗡嗡聲,那是下嘴唇貼近門齒再吐氣所發出的噪聲,持久不變的長音里不時夾雜著模仿墜機時的爆炸聲。

一個身穿短袖牛仔褲的女人正一臉嚴肅地劃著手機,斗牛犬似得大臉盤上滿是褶皺,那種故意做出的嚴肅表情里蘊含著多重目的:警告陌生人不要靠近的惡意;給惱人的孩子暗示不要惹她生氣;讓這張長相怪異的臉不要顯得那么可笑。

從我進門取票到緩步離開,那架飛機不知疲倦地在空中盤旋,那個女人也一動不動的盯著發出藍色熒光的手機,不知道她能不能聽到飛機墜落在她身上的聲音。

進了候車廳,我在大片的空位中選了一個靠近檢票處的位置坐下。再過二十分鐘,我就要離開這里了。其實在我踏上那輛大巴起就已經開始了離鄉的征程,只不過那些時候天氣太熱了些,連傷感的情緒都被烈日送來的毒風吹散了。

我扭了扭脖子,頸骨發出啪啪的聲音,是那種手指過度彎折后兩節指骨碰撞發出的清脆聲響。攤開雙腳伸了個懶腰,長出一口氣后,從大巴上帶下來的疲倦才逐漸消散。

我開始觀察整個車站,在十余米高的銀色金屬頂棚西南方,有一家微型超市,明黃色的燈光閃亮,充當展柜的玻璃隔墻圍成了這個不過十多個平方的售貨點。收銀員在一米見方的空間里直直的站著,像個從機器里蹦出來的扭蛋塑料小人。他會在顧客走進購物時喊一聲歡迎光臨,用迅捷的手法包裝掃碼,將找零和商品遞給客人。如此重復了一整天后,他躺在低矮狹小的出租房內揉捏著疼痛的腳后跟,想到老板告訴他說再過不久就能升職成為店長,便懷著安詳的心情,閉著眼睛睡著了。

和我隔了一個過道的座位上,剛坐下一個中年男人,頂著閃亮的光頭,頭皮和臉被候車站外的酷暑烤的發紅,細密的汗水不停冒出來,一頭一臉。他的面色從坐下的那個瞬間開始變化,是那種馬拉松運動員跑完最后一百米時的精神放松。他也許是一路跑來的,像躲雨一樣躲著碧藍天空里高懸的驕陽。

等他喘過氣來,又咕咕作響的喝完一整瓶礦泉水之后。右手從扁平的黑色長包里拿出筆記本電腦來,平攤在膝頭。再戴上一副金絲邊框眼鏡,疲于奔命的粗糙男人轉眼變成了辦公室主任,這時我才注意到他穿著白色襯衫,西裝長褲,另一只手的胳膊上正夾著一件黑色外套。

他閉上眼睛定了定神,就和基督徒用餐前的謝飯禱告一樣。手指開始在鍵盤上不斷敲擊。他原先著急的進來,大概是為了多一些時間工作吧。我想。

不知怎么,我想找到那個在廣場遇見的女孩。

但我不愿意明目張膽地站起來找她,因此我陷入了某種憂郁的境地,一方面想要看到那個已經在我腦海中成型的美麗形象,另一方面卻不由自主的懼怕被人發現我的目的。好像有一個隱秘的觀察者正在監視著我的一舉一動,他就隱藏在天花板垂下的某盞吊燈里,細長的眼眸里里閃動著洞悉一切的微光。讓我忌憚著不敢輕舉妄動。

于是我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扭動身體時腰部的骨頭再次發出清脆的噼啪聲。我轉向左側,是長而空的四排金屬座椅,只有一家圍繞著沉悶氣氛的五個人,他們身邊放著塑料袋裝的行李。兩個小孩在嬉鬧,卻只發出輕輕的說話聲;一個嬰兒正在吸食他母親的乳汁,嬰兒閉著眼睛,母親也閉著眼睛;而父親則抱著頭坐在椅子上,好像睡著了。

我往右轉,腰部的骨頭顯然已經叫喚夠了,這個多余的動作只帶來些并不強烈皮肉拉伸感。仍沒找到她。

我皺起眉頭,發覺我對她的印象淺淺的,在短短幾分鐘內已經開始模糊起來。她并不特別,像花一樣在被我在路邊遺失了。

又或許,她只是個影子,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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