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涼舊愛

圖片發自簡書App



我喜歡平涼是從喜歡他的名字開始的,平涼平涼,叫起來都含著一股子布滿風塵的老石板街的味道,所以我第一次聽見他叫平涼的時候,就喜歡上了他的名字。

平涼,平涼啊。

我總這么叫他,他回頭看我的樣子,嘴角帶笑,“你好,要來點什么?碗還是碟子?”

他是村子口賣瓷器碗碟的兒子,我是巷子尾巴里買豆腐家的女兒,他的店不足十平方米,很小很小,門口還搭著雨棚支著攤子,我的豆腐鋪更小。

日子很長,回憶很老,而如花年華的我也沒有像電視里那些一夜爆紅,成為漂亮能干的豆腐西施。

平涼有病,我說的有病不是開玩笑,平涼有很嚴重的病,他的腿不能動,他們家也并不富裕,就像電視劇里一樣,每個身殘志堅的年輕人,都有一個風雨飄搖的家。

我總是在去鎮上買黃豆的路上悄悄看一看他,他總是安靜的坐在竹褐色老竹椅上一言不發的看著前方,腿上蓋著印著大紅牡丹花的毛毯,上面繡著富貴如意幾個金色大字。

從第一次見到那以后,富貴如意于我來說,就不是什么美好的期許了。

畢竟殘疾在那樣閉塞的小村子里不是什么好事,總會有人心懷不軌的在他的的鋪子門口編著順口溜笑話他,朝他丟石子。

“小腳奶奶在繡花,咪咪眼,白頭發,我問奶奶什么花?大紅花瓣長長的桿,奶奶說,平涼腿上的牡丹花……”

平涼從沒因為這樣的調笑生過氣紅過臉,可能是習慣了吧,我猜。

我在那群孩子的身后駐足,叫了兩聲平涼,他沒有聽見,或許是那群孩子的聲音太大,我都替他生氣,找來了一根不粗的木棍,不停的揮舞著,趕跑了那群孩子,我滿頭大汗,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的平涼忽然笑了起來,“紅玉,你在替我生氣嗎?”

我被這句話噎的滿臉通紅,盯著他腿上的大紅牡丹花一直看,直到平涼的父親將他抱起來進了屋子,我才失魂落魄的轉過身。

失魂落魄。

在別的女孩心里浪漫的公主抱,在我心里,那時候,就不再浪漫了,而是很累贅的負擔,蓋著大紅色牡丹花,繡著富貴如意的負擔。

可是我還是情不知所起的喜歡上了平涼,這樣暗戀的萌芽從一開始,就注定要長在暗無天日的地方。

從那以后,我總會在沒事的時候在村子里晃,然后一不小心又晃到了平涼家門口,有時候他在小睡,有時候他也不在,我就會蹲下來看那些被灰色的紙包住的一個個青瓷碗碟,有時候我會偷偷進店里看看,店里的收賬小臺子上放著一張骨碟,很漂亮,上面有黑色描邊,右下角是一簇繡球花,我很喜歡,好幾次都想趁他不在自己拿回去了。


我和平涼真正意義上的認識,是在一個下雨的午后,家里的碟子被我不小心摔碎了,只好去平涼的店里買。

平涼還是老樣子,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的看著前方。

“平涼,平涼啊!”

我叫他,像個小老太太。

“紅玉?”他終于有反應了,看著我微微的笑,笑容很淡很淡,像是煙雨江南里的遠山青黛,恍若畫布,好看極了。

“又去幫阮阿叔收黃豆?”他問我。

“不是不是?!蔽覕[擺手,“家里的盤子被我打碎了,我是來買盤子的。”

“那你選選吧,我算你便宜些,左邊的都是盤子骨碟?!?/p>

平涼順手指了指。

我沒有去看他指的那,只是問他,“里面小賬臺上面的那張繡球花的碟子……你賣不賣?”

平涼像是沒想到我會問起這個,愣了一會,微微蹙起了眉頭,“那個……不賣的。”

我有些失望,隨便挑了個,付錢的時候平涼不要,他說沒能賣給我想要的,這個就算補償了,我不依,將錢往地上一擲就跑走了。

回到家我才拆開來看了一下,不算丑,是個上面有一圈紅花的盤子,不過很粗糙。

這應該算是平涼送給我的第一個禮物。


后來漸漸入冬,每次路過平涼家的瓷器店時都會看見平涼捂著嘴巴咳嗽,看見我時他也會捂著嘴和我打招呼,“紅玉,收黃豆呀?”

我總是話也不搭扭頭小跑開來,身后是一串悶聲咳嗽的聲音。

我想我是真的喜歡他的,不然怎么會在家里變著法的想理由去村口逛一逛,制造一番“你好,又見到你了”這樣的戲碼。

可是喜歡上平涼,這比有一個嗜賭敗家跑了老婆的父親還要讓我難以啟齒,哦,對了,這就是平涼的父親。

“你知道鎮上的郵差這周什么時候會來嗎?”

又一次我路過平涼鋪子的門口,他忽然問我。

“郵差?你要寄信?”我有些奇怪,按理說平涼本是個從不交際的人,對,從不交集,而非不善交際,他對誰都是笑瞇瞇的,清清淡淡的,正因為這樣,所以從來看不出他最親近誰,當然,我也曾妄想過,那個人是我。

平涼輕輕拍了拍他身邊的小板凳,示意我過去坐,“我有些事,要拜托別人?!?/p>

我乖乖地拎著塊豆腐走到平涼身邊坐下來,“這樣啊,那我幫你問問?!?/p>

他輕輕點了點頭。

后來我們聊了許多,有人經過的時候我還是會下意識地微微撇過頭,不知道是因為難堪還是羞赫。

最后我走的時候,將手上最后一塊豆腐送給了平涼。

這也算是我送給平涼的第一個禮物吧,我想。

后來的幾天我一邊挑著擔子賣豆花,一邊幫那他問,一打聽到消息,我連擔子都沒放下,挑著就去了平涼家的鋪子。

“平涼,我知道了,這幾天因為下雨路不好走,他明天上午來!”我一邊放下擔子一邊擦著汗。

“怎么滿頭汗,過來歇會。”平涼向我招招手,“我們村子的路實在不好走。”

“嗯,是。”我一邊說一邊打開桶上蒙的白紗布,舀了一碗豆花出來,撒上自家腌制的小咸菜和蔥花,淋上香油端到平涼面前,“來,吃吧?!?/p>

平涼不知道從哪里擦出來一張帕子,抬起手在我臉上、額上細細的擦拭,“紅玉,你真好?!?/p>

他說,說的我心頭一顫,臉頰像是被熱騰騰的水蒸氣燙著了一般的發燒。

吃完豆花,他從那張繡著大紅色牡丹的毛毯下面拿出一個信封遞給我,“你明天能幫我遞給郵差嗎?我可能要去一趟衛生所。”

“好?!蔽蚁胍矝]想的點點頭接了過來,信封上還殘留著毛毯里留下來的溫度,土黃色的牛皮紙,我揣在斜挎著的布兜子里,像是揣了塊昂貴的寶玉,小心翼翼。

我向他招了招手,“我回家啦!”


我跳著擔子才在青石板路上走出了好遠,回頭望的時候,發現平涼還是那樣的動作,微微昂這頭,看向我離開的方向。

一邊往回走,我一邊沾沾自喜,或許,我是不一樣的吧。

晚上吃完飯躺在床上,裝著平涼交給我的信的黑布兜子,被我平平整整的放在枕頭邊,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掏出平涼的信細細摩挲著。

平涼的字很好看,是漂亮的楷體,收信人叫蘇谷,是個女孩子的名字,信封的郵寄地址是安徽的一個叫吳軟的小鎮,不論是蘇谷還是吳軟,我都從沒聽過。

我仔仔細細的看著那層牛皮紙,又放在鼻子下面聞了聞,有淡淡的雅霜的味道,我知道,這是平涼每天都會搽的雪花膏。

一夜無眠到早上,我起了個早去村子口等著,平涼家的鋪子還沒有開門,藍白條紋的雨棚子還支愣在那,熟褐色的大門緊閉著,我站在雨棚子下面,等了三個多小時,瓷器鋪子門也沒開,郵差也沒來,后來有人對我說,不會來了,路不好走,不會來了。

平涼的信還在我的布兜子里,如果就這樣告訴平涼,我害怕他會失望。

兜來轉去徘徊了好久,我回到家里留了張字條,把阿爹的老舊自行車趕了出來,準備親自將信送到鎮上,那時候是中午,路很難走,一路翻山越嶺,我走了四個多小時,到鎮上郵局的時候自行車也早已看不見原本顏色。

郵局的人正在收拾東西準備下班,我提著布兜子趕緊將信遞給了工作人員。

回去的路上暮色四合,我碰到了來鎮上賣菜的村長老爺爺,他騎著三輪載著我和那輛自行車,一路上老爺爺問了我很多話,他問我去鎮上做什么,怎么這么晚才回去,有什么要緊的事,最后他說,“紅玉,你是不是和村口瓷器鋪子家的平涼在一塊玩???”

我知道,他說的玩,是問我是不是在和他戀愛。

我說沒有,沒有的事。

“怎么會呢,他是殘疾人啊,我怎么會和他在一起?!蔽业椭^不敢看他,害怕被瞧出破綻來,這樣子的話從我嘴里說出來不到半刻,我就后悔了,我害怕被說歧視他,也害怕被說是喜歡他。

可真矛盾!一面喜歡著他,一面又害怕著他的殘疾,我害怕會被那群孩子編著順口溜的糟踐調笑,害怕被人叫做瘸腿媳婦。

我承認,我真沒出息,真懦弱,真過分,我也惡心我自己。


到村口的時候有兩個人在那等著,一個是坐在椅子上的平涼,一個是我阿爹。

平涼沒說話也沒有了往日淡淡的笑,看著我的時候嘴角輕輕地彎了彎又放了下去,像是在說謝謝,又像是在說對不起;阿爹拉著我的手,狠狠地剜了一眼平涼后,趕著自行車走了。

我回頭望了望,村長老爺爺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看著我,而平涼,我只看見了他的背影,消瘦的肩膀,昏黃的路燈照在他的頭頂上映出一個光環來,村長爺爺走了,三輪車吱吱呀呀的,可平涼還低著頭在那里坐著,沒有他父親他回不去的,可是那時候我更覺得他是固執的要坐在那里。

阿爹將自行車停好,又端來一直熱在灶上的晚飯,我一面吃,一面想著平涼。

“紅玉,阿爹有話想對你說?!?/p>

喝了一口溫水,我點點頭,捧著白瓷缸子看著阿爹。

“紅玉,阿爹這一輩子沒用,不能讓你過上好日子,你……怨阿爹嗎?”

阿爹兩只手不停地摩擦,低著頭沒有看我。

“哪有,怎么會,要不是阿爹這么累,我連飯都吃不上,我要謝謝阿爹?。 ?/p>

我將手上的白瓷缸子遞給阿爹,“喝點熱水。”

“阿爹讓你受苦了,要是阿爹能干一點,閨女你早就去鎮上住了,談的對象也比咱村子里的要快活的多?!?/p>

我搖搖頭想說不是的,阿爹打斷我的話繼續說,“阿爹也想做大事,幾百幾千幾萬的錢給你做嫁妝讓你嫁個好人家,下半輩子苦熬獲得過日子,別在跟著阿爹做這些出不了頭的活了,都怪阿爹??!”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阿爹不是的!”我難過的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拼命地搖頭,“阿爹你別說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會和平涼在一起的,真的,你不信問村長爺爺,我都跟他說了的!”

我知道阿爹的意思,他害怕我會和平涼在一起,害怕我的日子會過得更苦,不僅要糊口,還要照顧平涼,我拼命地解釋,想安慰阿爹,我們沒有在一起,我不會看上他的。

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真的很恨我自己。

“我不會看上他的?!?/p>


后來我依舊會路過村口,路過平涼家的瓷器鋪子,可是我再也沒有像往常一樣叫他:“平涼,平涼啊……”

可是平涼還是會笑著向我招手,“早上好,紅玉。”

“吃了嗎?紅玉?!?/p>

“你喜歡那張繡球花的骨碟嗎?紅玉?!?/p>

“謝謝你,紅玉。”

“對不起……紅玉。”

我沒有,從沒有回答過他了,有時候他說完話就捂著嘴咳嗽,聲音越來越大,而我也捂著嘴巴,捂著嘴巴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對不起,平涼?!?/p>

我躲在巷子里輕輕地說。

入冬的時候村子里發生了一件大事,平涼死了。

對,平涼死了。

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正在給水瓶沖開水,手一抖,剛燒開的水統統潑在了我的腳上,生疼,疼出了眼淚。

門外我聽見平涼父親的爭論聲。

他說阮紅玉,你賠我兒子的命。

阮紅玉,平涼身體早就惡化了。

阮紅玉,他為了你每天坐在鋪子門口不去手術。

阮紅玉,你還是人嗎?

阮紅玉,你對得起平涼這樣嗎?

阮紅玉,你配不上我家平涼。

……

是,我承認,我配不上平涼。

我跌坐在地上,不敢相信平涼死了,更不敢相信平涼的死跟我有關。

村長爺爺來我家的時候我問他平叔叔都是瞎說的對不對,平涼前幾天還和我打招呼來著。

爺爺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他說紅玉,不怪你,他去看病的時候鎮上都來了醫生,但是要去大城市手術,要截肢,但是……不一定能出手術室。

他說“不怪你,不怪你紅玉,你不要自責?!?/p>

“可是爺爺,我……喜歡平涼啊!”我低著頭輕輕地說,眼淚砸在手心里的掌紋上,“我那天對你說的,都是假的?!?/p>

爺爺點了點頭,“我知道,我都知道,紅玉別哭,等你好了……去看看平涼吧?!?/p>

我泣不成聲的捂著臉,哭了好久,像發了瘋似的將那張平涼送給我的紅花碟子找出來,抱在胸口,一個人吶吶自語。

腳上的傷我在床上修養了好久,阿爹要送我去衛生所我死也不去,我想留著這個丑陋的疤,讓我疼,讓我痛,讓我向平涼道歉。

能下地之后我去后山上看了平涼,照片里他還是那樣清冷的樣子看著我笑,我靠在石碑上給他唱歌。

“你身在何方我不管不管,請為我保重千萬千萬……”

回去的時候經過村口,還是藍白條紋的雨棚子,還是竹褐色的椅子,可是椅子上卻沒有那個蓋著印有大紅色牡丹花毛毯的人了。

鋪子門緊閉著,只有一個郵差站在那,他問我認不認識阮紅玉,我說我就是,他點點頭遞給我一個包裹后就走了。

我看了看上面的地址,是吳軟,安徽吳軟寄來的,可是收件人寫著我的名字。

打開來,里面夾著有封信,封面寫著平涼親啟。

“平涼我已經做好了這個碟子,跟你的一模一樣……平涼,這次的收件人是不是你喜歡的姑娘……平涼……媽媽想你了……”

我驚訝的打開那個包裝的細致的盒子,是和平涼家帳臺上一模一樣的骨碟,上面有黑色描邊,右下角有一簇繡球花。

原來平涼一直都沒忘記我喜歡的那張骨碟。

抱著那張骨碟,我站在瓷器鋪子的雨棚子下,淚如雨下。

“平涼,謝謝你。”

“平涼,對不起?!?/p>

“平涼,我喜歡你。”

平涼,我一直相信著,無論我們天涯海角,一定還在這世上各存一方。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

  • 于江楠而言,阮阮是三月枝頭的嫩芽,新鮮,純潔,唯遠觀,不可褻玩。 18歲,再好不過的年紀,江楠也經歷過...
    雪雪12345閱讀 647評論 0 0
  • 第一章 一 謝心宜又站在窗前發呆。什么事也沒有對于她來講不是什么偶然,她經常處于這種百無聊賴的境地之中。 此時,謝...
    冬妮婭閱讀 288評論 0 0
  • 融不進去的圈子,差別很大的圈子,不要硬融,那樣只會惡心了別人傷心了自己
    WWMM閱讀 146評論 0 0
  • 親愛的你,過得還好嗎?許久未見面,再次收到你的消息時,你告訴我你辭去了長沙的工作,決定獨自去北京闖闖!你告訴...
    雜草瑩閱讀 333評論 0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