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人問,我的筆名是怎么來的。
我說,桃源就是桃花源。
是《桃花源記》中的桃花源?
沒錯,就是那個桃源。
因為這個名字,經常會被人誤以為姓孟。
總被孟師妹、孟師妹地叫著,尷尬極了,這種尷尬逼著我把所有日常交往的名字都改得十分正經,正經便意味著滴水不漏,無懈可擊。但在無人知曉的角落,我卻執著地不愿改。像是懷抱著寶藏一般,一邊怕被人窺探內心,一邊又想隱秘地透露那一點小秘密——桃源,其實就是陶淵明啊。
中國人大概沒有不知道桃花源的吧。桃花源記,陶潛流傳最廣的文章之一。
我想我知道桃花源究竟為什么叫做桃花源,這個玄機隱藏在他的名字中。陶淵,桃源。將自己的名字隱藏在這樣的避世樂土處,是一種美好的期盼吧,期盼自己也能有幸擁有這片安寧的隱居之地。
或許他不曾想到,他隨筆揮就的這篇文章,將世外桃源這四個字永遠銘刻在華夏民族的歷史長河中。從此之后,所有世間的凈土,天下最美好最安寧最快樂的地方,有了一個共同的名字——世外桃源。
陶潛,他的名字是潛啊,或許注定了隱居的一生。
那是個動蕩的時期,長年的戰亂,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但神奇的是,就是在這種動蕩中,碰撞出了魏晉風骨。
那個時代,詩酒為先。儒家的自持與道家的灑脫奇妙般地交織在了一起,形成了一種名為玄學的文化。那個時代的人,瀟灑不羈,才華橫溢,出口成章,卻視名利如云煙,棄財富如敝履。
他們或縱情于山水間,或隱逸于鄉野中。
竹林七賢狂放不羈,終日撫琴飲酒為樂,廣陵散已成絕響,至今仍是驚世之曲。陶淵明選擇了一條相似而不同的路。或許是看透了吧,既然現實已無力改變,又何苦為難自己?隱逸于山野中,終日撫琴吟詩,難道不是樂嗎?
那個夏日的午后,教室中一片燥熱,窗外知了在不停地叫,耳邊是同學們的竊竊私語聲。
語文課上正好講到了這一詩篇。
他說,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耳邊的聲音忽的消停了下來,我看著書本上的這個詩篇,眼中耳中心中再無他物。
他說,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南山嗎?我望著窗外,目光所及是一片高樓。
他不可能預見到,那一時抒發之詞是怎樣影響到了千年之后的一個少女。那個午后,教室里灑滿陽光,我陷入了無盡的想象中。
從此之后,我最喜歡的詩句便成了采菊東籬下,最喜歡的人便成了陶潛,最想成為的人是隱士,最想過的生活是隱居。
當然我不愿跟他人講,因為這對于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來說太過奇怪。本是玩樂的年紀,我卻陷入了對隱居生活的迷思當中。
后來學到了五柳先生傳,學到了歸去來兮辭。他一直都沒有變啊,一直是那樣隨性灑脫、不愿為名利所束縛的人。他嗜酒如命,他隨性至極,當官只是為了糊口罷了;他藐視權貴,傲然于世,留下了不為五斗米折腰的典故。
他的形象在心中逐漸清晰起來,并非語文書上畫著的神情凝重、滿眼憂思的中年人,而是滿腹才華、灑脫不羈的充滿孩子氣的少年。是了,他原本就不是杜老一般憂國憂民之人。后世人責怪他帶起了這股隱逸之風,責怪隱士們選擇了逃避。其實逃避亦或是反抗,不過是一種選擇罷了。古語有云,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彼時國之將傾,不選擇避世,又怎能以一己之力挽世間之狂瀾呢?
他絕望,他無奈,他痛恨這黑暗的世界,卻不得不與其糾纏,直至失掉了自己原本的模樣。他渴望有一個安寧平靜之處,那里沒有斗爭,沒有戰亂,沒有人性的丑惡,只有幸福。于是他寫下了《桃花源記》。
那片樂土藏在桃花林的深處,那里土地平曠,屋舍儼然,阡陌交通,雞犬相聞。人們從先秦時期便生活在那里,沒有經歷過戰亂,沒有勾心斗角,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平靜的幸福。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
世間的功名利祿,自有人去追求,去歡喜,但這個人不會是他。
他終究脫下了官服,擺脫了名利對他的束縛,回到自然的懷抱中。
終于歸去了。
拂去落在靈魂上的塵埃,找到自己的此生所向,他快樂極了。
事與愿違,今日的我沉浮于世俗的名利中,臣服在自己的欲望下。我早已脫離了我的初衷。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知來者之可追。
揮筆而就,他站起身,深吸一口氣,推開門。
外面是一片廣闊的田地,孩子們在路上跑來跑去,農人耕作,歡聲笑語。
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此生再無可求。
《桃花源記》的最后,武陵人終究背棄了自己的諾言,意欲將這世間僅存的樂土公諸于眾,但是他再也沒有找到桃花源的入口。或許當他決定放棄自己承諾的那一刻,桃花源的大門便已經向他永遠關閉了吧。
他終究存著私心,帶著對這世間的絕望關閉了通往極樂世界的大門。俗世本已如此黑暗,又怎能讓它來玷染這片凈土。就讓桃花源永遠存在于世人的夢中吧。
那么胸懷赤子之心的人呢?會有幸找到這樣的入口嗎?
不,我想根本不必尋找,因為這桃花源本身就是個隱喻,它隱喻著我們的本心,我們被太多事物遮掩、埋藏的最深處的靈魂,那里藏著通往幸福之路的唯一途徑。只有認清了它,才能如拂去塵埃一般拂去世間的功名利祿。
但愿我心中的桃花源,我自小向往的桃花源,不會永遠存在于我的夢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