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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誼老爺子去世了,由于事發突然,小兒子覃云跑去棺材店,店里的棺材竟然全部賣完了。店主說:“你們只能等了,至于等到什么時候,那就要看我什么時候做出來了。”老人家活了七十年,老了可不能沒有歸宿,小兒子覃云一臉愁苦,立在那里。突然店主說了句:“就剩這個你們也買不起。”覃云趕忙問:“要多少錢?”店主說要一千塊,這在九十年代可是大價錢,雖說不知道是什么木材,可看著雕刻精美,倒覺得像是值這么個價格。覃云毫不猶豫就說買,同時跟店主商量先交一半錢,過兩天再送剩余的款過來。店主倒也通情達理,就答應了。
和覃云一起來的還有他的表親——覃永。覃永轉身就對覃云說:“云哥,這不擺明坑人嗎?要不不要了,我再給你打聽打聽別的地方,看還有沒有?”覃云面色凝重,哽咽著說:“這也是給老爺子盡孝,不能遲了。”覃云和他的大哥覃炎是村里有名的大孝子,一個總往家里寄錢,一個一直在二老身邊照顧。
當地農村的風俗是人過世后必須算好日子才能下葬,覃炎的堂嫂托人算了一下,日子就定在了三天后。在這三天里,和覃家比較親近的親戚都派人過來幫忙,有的置辦祭奠品,有的幫忙準備老爺子身后的衣物,有的幫廚。有了這些親戚的幫忙,覃奶奶和兒孫才在悲傷中緩過點神來。
九月初四這一天,覃家人穿上了孝服,老房子擠滿了人。請來的師公嘴里念著咒語,手上搖著鈴,隔一段時間就讓覃家子孫行禮。覃家的女人哭得聲音顫抖,時不時用身上的麻布粗衣抹淚。男人沒有哭出聲,拖著身子走動。小孫子孫女雖然還只是小不點,卻也跟著大人繞著棺材轉圈,看到棺材里躺著的爺爺,不哭也不鬧,一直安安靜靜。
儀式完畢后,大兒子覃炎招呼前來吊喪的親戚朋友,聲音沙啞,說話有氣無力。小兒子覃炎坐在外屋的地上,佝僂著身體。三女兒覃鈺、四女兒覃媛站在一旁,雙眼紅腫。
表親覃永幫忙記賬,有的十塊,有的二十塊。鄉里有名望的人都來了,有的哭得十分傷心,說著當年曾得到過覃家的恩惠,有的唉聲嘆氣,勸覃家人節哀。覃老爺子生前是村里有名的老中醫,喜歡看古籍。從醫幾十年,給病人開的藥方都是便宜又有效的,從來不多收病人的錢。一輩子治病救人無數,鄉里鄉親對他都十分敬重。
大兒子覃炎繼承了覃老爺子的醫術,小兒子覃云則出門做了生意。兩個女兒嫁得不遠,一有時間就回來看二老。覃奶奶名叫駱錦,是隔壁村嫁過來的,早年跟著覃老爺子吃了不少苦,好在生的幾個兒女都十分孝順。
大孫女覃瀅作為家里第三代第一個出生的人,很早就懂事,三歲就能幫忙干家務活。打從有記憶起,覃瀅就覺得自己十分乖巧聽話,對長輩的話基本言聽計從。雖然作為長孫女得到了不少疼愛,但在覃瀅心里,總會隱隱覺得長輩有重男輕女的傾向。自從弟弟覃赟出生后,她明顯感覺到家里人在重要的事情上會偏向小弟。就連弟弟出生這個事,對覃家來說仿佛就已經是光宗耀祖的事。
覃瀅大學畢業后在省城找了份工作,在那個年代的農村,能上大學是非常了不起的事,而能夠靠自己努力在城市立足更是了不起。由于家里不富裕,覃瀅工作后就沒再找家里拿過錢,而且還經常給家里寄錢。對比同齡人,覃瀅顯得略土氣,不會打扮,不會交際,吃穿很節省。公司一位女領導對她很器重,慢慢教會了她很多經驗道理,更幫助她升了職。一路辛勤打拼后,她終于做到了公司部門主管,這個成就曾經讓她一度十分引以為傲。雖然她的收入在城市里不算高,但放在農村就很可觀了。村里人到覃家做客時,常問起收入的事,覃家人特別是覃瀅的爸媽表面上謙虛,實際上臉上總是不自主地洋溢著高興。
可有一次,不知道是談論誰家的事,覃炎說道:“女孩子是不能入宗祠的。”覃瀅頓時心里咯噔了一下,這是她意識里不曾存在過的認知,似乎宣告了無論自己多努力都不可能讓家族榮耀,甚至很多年以后可能連自己存在過的痕跡都沒有。
覃瀅站在老房子那長出青苔的石板上,眼神愣愣的,臉上涂了粉底,畫了眉毛,卻沒有上腮紅和口紅。慘白的臉,更凸顯了立體的五官。覃瀅已經步入了三十歲的年齡,沒有結婚,沒有對象。覃家人著急到沒辦法,覃老爺子生前偶爾還念叨著這件事。在來祭奠的人里,有人跟覃奶奶嘮叨:“哎呦,可惜老爺子連大孫女結婚都沒等到。”在農村,似乎25歲以后還沒有結婚就會被人說三道四。這些年,覃瀅受不了人前人后的議論,很少回家。農村的一些風俗習慣,總讓她覺得擰巴。有時候她覺得這么多年過去了,村子變了,可是又好像沒變,遺留下來的習慣依然還在那里,自己倒好像變得格格不入了。
送葬的隊伍從老房子走了出去,一路哭哭喊喊,不知道過了多久,聲音才消散。
終于,覃老爺子的喪事辦完了,一家人癱坐在一起,兩眼無神。覃老爺子的黑白照片,讓人產生了他已經不在和他還在記憶里的撕裂感。覃云想起了這些年老爺子幾次大難都挺過來了,怎么這次就走了。一開始老爺子患病,總不讓大哥覃炎告訴覃云,生怕小兒子著急趕回家耽誤做生意。覃云因此發了脾氣,覃炎后來每逢遇到情況就先觀察,嚴重的才告訴覃云。覃云聽到消息就坐上十幾小時的車,回家侍奉左右。有一次,老爺子生了場重病,無法下床,四個兒女就輪流在床前服侍,老爺子的大小便都處理得好好的。村里人看在眼里,就說“病榻床前無孝子,覃家這些兒女真不錯,要是我老了兒孫能這樣就好咯。”
恍惚間,覃奶奶找出了覃老爺子生前保管的一本筆記本,遞給大兒子覃炎,嘴里念叨著:“你爸說錢都記在這里了,也不知道是多少。存折在我那里”。覃瀅的腦海里閃過一個念頭,她竟好奇老爺子究竟會怎么分配遺產。
覃炎翻開了本子中的一頁,里面記錄著往來的錢款數目,全部都是別人借錢、還錢的賬。筆記本前面,記的是一些重要的藥方。有一頁是全家人的生辰八字,覃瀅赫然看到了自己的出生時間,這是爸媽都記不清的數字。在筆記本的最后,覃老爺子手書了一段話:房給炎、云平分。錢留二千元給錦,其余給鈺、媛平分。覃炎緩慢地讀了出來,覃云泣不成聲,覃瀅的臉上滑下了淚水。覃瀅沒想到的是,爺爺還惦記著兩個已出嫁的姑姑。
覃老爺子生了四個孩子,在那個年代并不算多。有些村里人日子就算窮苦,也總是會多生幾個孩子。遇到沒生出兒子的,更是把生兒子這種執念堅持到底,非要生出一兩個不可。有的生孩子就像葫蘆娃似的一連七個,可都是女兒,到最后第八個才生出了兒子,全家人就都向著男孩子,就連出嫁的女孩都還倒貼錢給男孩。
覃老爺子一直都對四個兒女要求嚴格,小時候兒子頑皮,少不了打罵,女兒懂事,但也沒有過分溺愛。覃炎早早地跟了覃老爺子行醫問藥,覃云上到了中專,而覃鈺、覃媛一個上了中專,一個上了大專。村里人都稱贊覃家兒女書讀得好,經常來請教覃老爺子怎么培養孩子。
覃瀅的兩個姑姑分別嫁到了隔壁鎮,雖不是什么大富大貴人家,但小日子過得也還順心。雖然農村常有養兒防老的念頭,但覃老爺子的兩個女兒照顧起老爺子來倒是不輸兒子。覃鈺、覃媛幾乎每周都會坐車回來看二老,經常帶點東西回來孝敬他們,特別是遇上二老的生日,總會買些衣服鞋子給老人家。覃奶奶自是非常開心,覃老爺子則總說不要買,自己有得吃有得穿,私下跟老伴說女兒有自己的家庭要照顧,不要浪費他們的錢。都說言傳身教是最好的家教,外孫們在媽媽的影響下,對長輩也很尊敬,每次回到外公外婆家就幫忙干活,陪老人家聊天。
覃老爺子對女兒的關愛絲毫沒有比兒子少,從前有什么吃的喝的都講究要平分。而這最后一次的疼愛,也是一樣的。村里老人很多都認為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遺產沒必要留給女兒。而覃老爺子并沒有這樣的想法,覃家的房子不值錢,繼承了充其量也只是有一處安身的地方。而覃老爺子這些年辛苦積蓄下來的錢,留給了覃奶奶和兩個女兒,是想把最迫切需要的東西留給她們。覃瀅沉思了好久,心里的疙瘩終于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