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迷迷糊糊地醒來時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陽光透過薄窗簾懸停在我的鼻尖。嗯,今天早上沒有課,多好。隨即我意識到仍舊壓在我手臂上的重量。快醒醒吧,親愛的,上班要遲到了。我翻過身去推我丈夫,可他沒有躺在邊上;在我抽回手臂時,我瞥見了被窩里徐徐醒轉的一只貓。我跳下床掀開被子,看見它的淺可可色的并且夾雜了不規則白色條紋的脊背。
“Honey!”我對著臥室門口喊道,“哈尼你已經起床了?”
沒有人回答。丈夫應該是上班去了,卻不知什么時候抱回只貓嚇唬我。我伸手到床頭柜上拿衣服。不對。他的西服、襯衣和手機還在柜子上。我拉開臥室門沖進客廳。他的公文包還在沙發上,是昨晚臨睡前的樣子。
“Honey,Honey你在哪兒?”有一種恐懼攫住了我的胃,我帶著哭腔喊道。
屋子里一片靜寂。我露在睡裙下邊的小腿突然感到一陣溫暖;那只貓居然下床了,它繞著我的雙腳踱步,用身子蹭我的腳踝。
“格里高利醒來時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只大甲蟲。”卡夫卡寫道。
我沒來由地蹲下身看著它。它翡翠色的眼睛很漂亮。我輕喚道:“哈尼?”
貓緩緩地眨了下眼睛。
下午上課時我無法克制自己不去想這件奇怪的事情。我丈夫一向沒什么幽默感,他不至于一時興起玩失蹤并且找了只貓陪我睡覺;何況那只貓的表現也異于常貓,它不叫不撓只拿目光瞧著我,安安靜靜目送我出門,在我關門時爬上沙發臥倒。
難道我丈夫真的變成了那只貓?我素來堅定地信仰無神論,對這類神秘主義的想法嗤之以鼻。然而此時我的心智開始動搖了。他的電腦好好地擱在書桌上,和手機一樣都關了機;我沒有他的開機密碼,無從考證他究竟是離家出走還是的確變成了貓。不過依據他一向的宅脾性——我們家住在二樓——周末他寧愿宅在家里打電玩也不愿陪我去小區隔壁的超市,我想他變成貓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噢我回憶起來了,他說過下輩子要做只貓,最好是只懶貓。
那時我回答他的好像是我要做棵樹。
第一排那個被我私底下稱為“高堅果”的男生突然開口道:“老師,您把貸方總金額算錯了,應該是1450萬,而不是1350萬。”
我拍一下腦袋。這已經是第三次算錯數字,再加上兩次把借方和貸方項目寫反,怎么回事,自從任教會計學原理以來,從未一堂課犯下如此多低級錯誤。講臺下有些紛亂,抬手看表發現離下課只有五分鐘,我按下Esc退出PPT:“今天的課就先上到這里。”翻開教材掃了一眼課后題,卻是兩眼昏花看不真切:“這次不布置題目了,下次一起布置。”
學生們小小歡呼了下涌出教室,只有前排四位“高堅果”略顯失望,不過也隨著人流一同離開了。
回到家發現廚房里多了一盤西芹炒腰果。看來我母親來過了。她知道我喜歡吃腰果卻總是做得不好吃,于是常常給我捎帶她的各種與腰果有關的手藝。然后我煮了兩人份的米飯,做了我丈夫最愛吃的炸豬排和白灼芥蘭。貓喝完了我擱在沙發底下的一盒牛奶。我抱起它,讓它蹲坐在嬰兒餐椅上。那張椅子是我們去年冬天買的,我們一直想要個孩子。
貓的腦袋正好湊到擱板上的餐盤。它吃得津津有味。我盯著它歡快的吃相,心中泛起濃濃的悲傷。它舔干凈餐盤,盤子里的西芹段一動沒動。我丈夫也討厭吃芹菜。
我把臉埋在它長長的蓬松的毛里流下了眼淚。我的懷里是它柔軟厚實的觸感。我捶著它的背說親愛的你為什么要變成貓不和我說話。說著說著又哭了。貓低低地喵嗚了一聲,尾巴環住我的手臂。我死死地摟緊它,它也不拿爪子抓我或推開我,只是乖巧溫順地伏在我的胸前。
我哭累了就抱著貓睡下了。
周末我的父母來看我。吃午飯的時候他們時不時瞥一眼蹲在嬰兒椅上的貓,欲言又止。我正在想應該怎么跟他們解釋這只貓的來歷以及我丈夫變成貓的事實。而這時我母親開口了:“……他打電話給我們了,說他在英國一切都好,天氣挺適宜的。”
嗯?我丈夫在英國?怎么可能,他所有的物品都還在家里,他一直沒有離開家,每天和我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在一張床上睡覺。難道是有人冒名頂替,向我父母報平安?抑或是貓有通靈的本領?我看向它,它不易察覺地對我擠擠眼睛,然后優雅地跳下椅子,向我走來。
“是啊,”我說,“前段時間西歐有寒潮,最近天氣回暖了。”
我母親擔憂地盯著撲進我懷里的貓,問道:“這就是他買給你的那只?”
“對呀,他說有貓咪陪著我,可以不寂寞些。”
我父親看上去想要說什么,但最終還是保持了一貫沉默寡言的風格。
貓喜歡蜷在窗臺上打盹曬太陽,睡醒了就推開半掩的窗門跳下去。二樓的高度對它絕非難事。我走到窗前,看著它在樓底的草坪上做伸展運動,一、二、三、四;接著換成仰臥起坐,二、二、三、四;然后是瑜伽,把后腿擰到額頭。一激靈又恢復它慣常的蹲踞姿勢,隔著挺遠我也能依稀感覺到它耳緣白毛的些微抽動。溜達了一圈它就沿著屋角的水管爬回來了,從窗子跳進來,抬起腿搔搔后腦勺,繼而撲倒在沙發上。
貓很乖,從來不沾花惹草。春天到了,小區里發情的母貓很多,它經過它們面前從來都是目不斜視的。我說,哈尼你該不會只對同性感興趣吧。它擺出一個鄙夷的表情。我說哈尼你好乖哦,不愧是我老公。它點了一下頭。之前它從沒點過頭,只對我擠過眼睛。
我抱住它,哈尼你好壞哦,為什么要變成一只貓?
貓不回答。
我依舊會在每天晚上把丈夫的外套和襯衣整理好,放在床頭柜上。床邊是我們的拖鞋,紅色米妮和黑色米奇。我給他買了新小說,按照字母順序插進書架。我希望某一個早晨醒來時,睡在我身邊的貓變回我丈夫的模樣。
就像他出了趟遠門終于回家一樣。當然,他哪里都沒有去,他一直在我身邊。
那么,就像是他給自己放了個長假一樣。做一只他最想成為的懶貓,從嘈雜的人類世界中暫時消失;然而依舊與我相伴。
我母親來看我的時候,我告訴她:“我懷孕了。”
“醫生說已經三個月大了,”我說,“我想應該可以開始胎教咯。”
母親什么都沒有說,只是抱住我的肩。良久,她道:“聽說孕婦不能養寵物,貓狗什么的帶有寄生蟲……你的貓怎么辦?”
于是她抱走了貓。兩天后貓又重新活蹦亂跳地出現在我面前。“徹底體檢過了,沒有任何問題。”母親說。
“您老人家別嚇我……”我嗔怪道。貓跳上沙發扶手,輕輕撫摩我尚未隆起的腹部。
自此它再也不和我睡在一起了,即使我把它抱到床上也一樣。它自覺地掙開我的手跳下床去,蜷在床尾的一張扶手椅里。它也不再去樓下的花園了,雖然還是很愛在窗臺上曬太陽。我說哈尼你改性了么,它喵兩聲算是回話。
其實我很想給它編排幾段臺詞,可是它不會說話沒法應答。親愛的,干嘛不陪我睡呢?你懷孕了我得禁欲啊,否則一不小心傷到孩子怎么辦。你怎么都不出門了呀?外面細菌寄生蟲什么的太多,萬一傳染了你可就不好了。
我在腦海里模仿貓和自己對答,不免笑出聲來,立時意識到身處靜默。早教音樂CD早已停止播放,貓平臥在地毯上睡得正香。我起身走進廚房熱了碗母親帶給我的雞湯。
超市貨架上有琳瑯滿目的貓罐頭,我不知如何下手,于是每種挑了一只扔進手推車里。拎著購物袋回家,上二樓略有點吃力。我把貓罐頭打開,排成色彩錯落的一排;貓踱著方步檢閱了它們,用深琥珀色的鼻尖仔細察看,然而吸吸鼻子,二話不說跳上餐桌,索要我的金槍魚白醬燜意面。
各種各樣的貓糧都表示很傷感,但我的貓不屑于討它們歡心。它熱愛起司雞排和白米飯,以及杯裝酸奶的瓶蓋內側凝結的那一層奶皮。曾經我丈夫并未表現出多少對美食的熱忱,只要能填飽肚子專注于他不得不帶回家處理的公司事務就好;而今我的貓則是不同,它粉紅色的小舌頭有著刁鉆的品味,甚至會挑剔我母親的廚藝,卻對我搗鼓的諸多試驗性食物照單全收。
胎兒慢慢地長大。夏日來臨,陽光穿過窗臺的藤蔓投射下陰影,假期漫長而寧靜的午后漸次過去,永無盡頭。我躺在床上閑閑翻一本書,額頭上沁出薄薄的汗水;貓坐在窗臺底下,偶爾咪嗚一兩聲表明它的存在。
更多的時候是我一個人自言自語。以前也是我說著他聽著的時分居多,只不過現在聽眾的體積縮小,并且全身生滿了柔順服帖的長毛。你說給孩子起什么名字好呢,如果是兒子的話,如果是女兒的話。希望他能和你一樣,有明晰而美好的側臉輪廓;她將有與我相似的、柔美卻挺直的鼻梁線條。嗯,我說真的,哈尼,你想過我們的孩子的樣子么;他或她剛生下來,小小的縮成一團,烏溜溜的眼珠盯著你,會笑,當然也會哭鬧。
它用溫柔眼神游移過我掩在寬舒連身裙下的腹部,不說話。
年輕父母帶著幼兒逛家居商場的兒童專區,孩子們笑鬧著在游戲區里和玩具滾成一團。我丈夫沒有陪在我身邊。我腹部高聳,走得很慢,微微屈身感到有些困難。從貨筐里撿起好些小絨布玩偶,小豬小牛小兔子,草莓蘋果香蕉船;我沖著從我身邊跑過的一個小姑娘莫名微笑。
貓蹲在一堆玩偶中間,興奮地拍拍打打,拿爪子和它們嬉戲。
你說過“天倫之樂”是你向往的生活。
你不知道,手術刀劃過腹部的感覺略像薄涼秋色。事實上我也不甚清楚,打過麻藥后由昏迷復醒,期間究竟發生了什么,又會有什么感受。很多我說出的所謂事實,其實不過是出于想象和臆構;但用力太過已然虛脫,于是便無法分辨。只記起醫生說的“胎位不正”四字及剖腹產的結論。我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單人病房里,床邊坐著母親。
母親說我的女兒現在正在恒溫箱里。“她小小的,皮膚又紅又皺,縮成一團,看起來好丑的樣子。”
“剛生下來的小孩子就是這樣的嘛。”婆婆接口道。
她和公公由老家來看我,暫時住在我家里。他們居然帶了貓來醫院;當然是悄悄地,沒讓醫生護士發現。公公說:“你的貓好乖啊,很聽話又愛干凈,也不到處亂跑……”
是啊,哈尼本來就會和他們親近。我暗想。
婆婆說:“只是它老拿爪子撓門,想要出去。我們覺得它是想來看你,就把它帶來了。它這么乖,在醫院里應該不礙事。”
貓聽見護士敲門的聲音,哧溜鉆到衣柜底下。
我見到了我的小女兒,她有著初生的栗色稀疏的頭發,鼻梁像我,而顴骨像她爸爸;不知長大后會不會是美人兒。她乖巧地睡在我懷里,不哭不鬧,安靜得和我的貓一樣。貓遠遠地盤坐在衣柜頂上瞧她,眼光慈愛。它不敢走近前來,貓毛有可能導致嬰幼兒哮喘。
女兒醒來,烏溜溜的大眼珠轉動;她盯著貓,小嘴咧開,似乎在笑。貓小心翼翼地挪到高高的窗臺上,它和她對視,仿佛有一個笑容埋藏在它雙頰長長的毛里。
母親說:“唉,他連你生孩子都不能回來看你。”
婆婆走到門邊,背對著我。我知道她是在偷偷地拭眼淚。
貓的側影落入我的眼中,我感到很溫暖。
刀口拆線愈合,又休養了些許天,磨磨蹭蹭終于可以出院。貓興奮地圍著我打轉,想來這些天它得是憋悶壞了,也沒見它跳下窗臺,到屋外找樂子。也不曉得屋外有什么好玩的,病房只有一扇氣窗,看不見外面是什么模樣。
我俯身給女兒套上一件厚厚的絨布小外衣,轉回身,瞧見貓爬上窗臺跳出去,消失在我眼前。它知道它不能被醫生護士發現。
住了一回院,好久沒有坐電梯了,感覺從17樓病房到地面的路程是那么漫長。母親抱著我女兒,婆婆扶著我,父親和公公幫忙拎著東西,一家人開開心心地走出住院部大樓。我抬眼望去,貓正伏在樓前的過道中央等我們。
婆婆驚呼了一聲。此時我們已然走到我的貓跟前。我看見它四肢張開平鋪在地上,從眼眶和嘴里涌出的血還沒有凝固。
“哈尼?”我輕喚道,試圖低頭察看,然而身體不由自主地戰栗著向后倒去。似乎是父親一把攙住了我。我張大眼睛,可還是看不見你。
兩耳之間響起巨大的撕裂耳膜的剎車聲。我也看不見幻覺。
公司派你出國進修,你明天就要啟程。
你說你不在的日子怕我會寂寞,我們一起去寵物店抱來可愛的貓。
經過的十字路口,我走在前頭,你不知為何沒有牽住我的手。
猩紅色液體似乎在蔓延,我抱著貓下意識躲避。
只是我不敢記得。
我迷迷糊糊地醒來。陽光寂靜,你從未離開。
文/沈宛璃
一稿 2012.5.3
二稿 2013.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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