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03年搬新家后，L便成了我新的鄰家玩伴。這個擁有黑珍珠般眼睛的姑娘，在望向我的那一刻，瞬間就填補了我因失去舊日玩伴的空虛內心。
這是個除了眼睛黑，皮膚也黑，連住的地方都黑的姑娘。她所有的黑仿佛都帶著某種魔力，拽著你進入她的世界。
她不怎么愛說話，跟人交流，都是用她那雙特殊的眼睛來進行。也不怎么愛笑，臉上常掛著與她年齡不符的淡漠。畢竟，才9歲的小姑娘。
我聽到的“流言”是：L的爸媽因婆媳關系而離異，現在跟著奶奶、爸爸一起生活。
L的奶奶近90歲高齡，身材嬌小，看著就很機靈的那種，平時都是她在盡心盡力地照顧L的生活起居。
L的爸爸，常年在外打工，只有過年的時候，才回家一趟，我對她爸的印象僅僅停留在他那一年比一年高的發際線。很多人都說他自從妻子被趕走之后，精神就不太正常，關于這一點，我無法考證。因為他看上去，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了。
（二）
L升初一的時候，她依舊保持著那份淡漠，像個高貴的公主，普通人進不了她的邊，更走不進她的心，大家都覺得她很孤僻。直到有一天一個女人的出現，才讓她有了失控。
那個女人，就是她的媽媽。
那天是周五。她媽媽在教室外邊急切地張望著，目光掃到L身上的時候，有一瞬間的慌張，卻并沒有多一刻的停留，而是徑直落在了她身后的一個小姑娘身上——她同母異父的妹妹。L早知道這個妹妹的存在，卻沒想到就在自己身邊。這個妹妹，并沒有讓L多喜歡，因為這個小丫頭平時很是囂張，在背后講L的壞話不說，竟還伙同其她姑娘一起孤立L。L那時待她與一般姑娘無異，只當她是空氣?，F在知道她是自己的妹妹，我想，L應該是很開心的，她終于不再是孤單一個人了。
小丫頭飛奔著撲進那個女人的懷里，咯咯地笑著，女人在一旁很是親昵地給她捋頭發，格外溫柔。她們轉過身去的那一刻，我見女人眼神劃過L的臉，像看個陌生人一樣，淡漠地走了。
我順速轉過眼去看L，可惜，只能看見她留給我的后腦勺。她把頭埋得很低，肩膀也在微微地抖動著。窗外來的一陣風，將她的頭發吹得很亂，我站起身，卻依舊看不見她的臉。
（二）
星期一來的時候，L破天荒得問了我一句：“我笑著好看嘛？”然后沖著我露出她那兩顆小虎牙。
我驚了大約1秒鐘，隨后沖著她露出所有牙床，使勁點了一下頭，“嗯！好看！”。
她笑得更開心了。
走進教室坐好，我見她拿了一瓶牛奶和一根阿爾卑斯放在了她身后的那個座位上。
然后，門口每出現一個人，L都要抬頭看一眼。期待地抬頭、失落地低頭，一次又一次上演，直到上課鈴響，L想見到的那個人一直都沒出現。
第一節課是早讀課，我看到L的同桌在L的耳邊嘀咕了什么，突然，L就將書砸在了桌上，全班頓時鴉雀無聲，L沖出了教室。老師趕緊過來圓場，讓我們繼續讀書，便自個兒追出去了。
課后，我才知道，她的那個妹妹已經轉學了。
（三）
從那一天之后，L變得更加沉默。于我，也漸行漸遠。我找她一起回家，她每次都推脫有事，又或者，一起走的路上，她一句話也不說。
她開始曠課，老師準備找她家長，但最后還是放棄了。實在是不知道該找誰？于是，就自己千里迢迢的跑過去。大約去了兩次，再碰到L曠課，也不再過問。老師有次私下問我：“L爸爸在外面是不是有新的家庭了？怎么都不管自己的一家老小？！”后面又像是在自言自語，“L真是個懂事的孩子，我每次去她家，她都在幫著奶奶做家務。這樣的孩子，怎么就碰上了那么個不負責任的父母呢？”
我聳聳肩，也是一臉的無奈。
日子一天天過去，L出現在大家面前的頻率越來越少，直到她的那張桌子被新的同學替代、班級點名冊上不再出現她的名字、大家不再討論她為什么沒來，我才明白——L終于將自己活成了一個小透明。
在家里時候，我也很少見L出門，她基本上將我的熱情拒之門外了，所以，我沒事的時候，也基本上想不到要去她家。偶爾見到她奶奶，她奶奶的那股子“機靈”隨著脊背的下彎，也消失殆盡。
她們家越來越黑，夏天的晚上，她奶奶就坐在門口，不點燈，就靜悄悄的坐在那。至于L，我也不知道她在干嘛，她一直就呆在她那同樣黑漆漆的閣樓里。
有次，我媽媽讓我去交水電費，我們家都是200-300塊的往外送，而L家電費只需要2.5元，水費基本上不要。
后來，聽我媽說，L出去打工了。
再后來，聽我媽說，L在外面可節省了，過年回來，給自己的奶奶買了衣服，給堂弟堂妹買了吃的喝的。
再再后來，聽我媽說，L談了戀愛，但因為對方的一句：“走，請你去吃飯！”就分手了。
再再再后來，聽我媽說，L準備拿出自己的積蓄，給奶奶和爸爸蓋棟新房子。
最后，房子沒蓋成。因為，L的爸爸自殺了。
（四）
關于L爸爸自殺的原因，民間各種猜測。但我更愿意相信“L的爸爸是因為精神疾病復發而選擇結束自己生命”，因為我實在想不出更好的原因去解釋——在新春來臨之際，在一家團圓之時，L爸爸在自己母親和孩子的眼皮底下了結一生。
世界上，有哪個兒子會這樣做？有哪個父親會這樣做？
我不知道L看到她爸爸懸掛在梁上，會不會像電視里演的那樣，驚得大叫，從而崩潰大哭？
我也不知道L奶奶看到自己兒子尸體的那一刻，是不是像我理解的那樣，驚得昏厥過去？
去參加葬禮的時候，人群里我已見不到L和她奶奶的身影，只聽到一聲聲的悲慟。旁邊一群人安慰著她們。等看到她們身影的時候，只見L在抽泣，安撫著她那已經哭瞎了眼的奶奶……腳邊的大表紙燒成的灰，在驟冷的空氣中打轉；嗆鼻的煙，在人群中彌漫；震耳的嗩吶聲，響徹云霄。
其實，那一刻，我多么希望L的爸爸能夠回來，然后笑著跟大家說：“我只是跟你們開個玩笑……”
（五）
我畢業后，回到老家。有一天，看見L家的門前停了一輛轎車，我就好奇地問了我媽一聲，我媽白了我一眼，繼而笑到，“苦盡甘來！”
我還以為是L在外發了，正準備追問下去，看到一個長相蠻英俊的年輕男子從L家里出來。L奶奶手抓著男子，一直樂呵呵地囑咐著他什么，L在男子后面，嬌羞地看著奶奶和男子，臉上掛滿了我從沒見過的幸福笑容。這一刻，我也笑了：
那個曾經終日將自己關在閣樓里的公主，終于等到解救她的白馬王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