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1890年，契訶夫曾經(jīng)寫下了這樣一個故事：在結(jié)算工錢的時候，“我”故意為難家庭教師尤麗婭·瓦西里耶夫娜，從八十盧布變成六十又變成四十一，再變成十四盧布，最終變成十一盧布，我找出各種理由克扣她的工錢。在這個過程中她并沒有顯得很憤怒，只是牽動著衣襟、囁嚅著；而當“我”繼續(xù)克扣她的工錢時，她明明委屈的眼淚快下來了，卻又以更大地克制壓抑自己，“神經(jīng)質(zhì)地咳嗽”。而“我”把十一盧布給她時，尤利婭竟然還對“我”說謝謝。
? ? ? ? “……可是何至于這樣怏怏不快呢?為什么不抗議?為什么沉默不語?難道生在這個世界口笨嘴拙行嗎?難道可以這樣軟弱嗎?”
? ? ? ? 她苦笑了一下，而我卻從她臉上的神態(tài)看出了一個答案，這就是“可以”。
? ? ? ? 我請她對我的殘酷教訓(xùn)給予寬恕，跟著把使她大為驚疑的八十盧布遞給了她。她羞羞地過了一下數(shù)就走出去了……
? ? ? 我看著她背影，悟想道：
? ? ? “在這個世界上做個有權(quán)勢的強者，原來如此輕而易舉!”
? ? （摘自《柔弱的人》）
? ? ? 契訶夫已經(jīng)隱隱看出來了，在面對強權(quán)者的剝削時小人物大多數(shù)情況是逆來順受的。家庭教師尤利婭?瓦西里耶芙娜只是“柔弱的人”的總代表，為什么“柔弱”？因為底層人民早已明白，反抗只會帶來更惡劣的壓迫，除非忍受的代價比反抗的代價還要大。按照古斯塔夫?勒龐的大眾心理學(xué)觀點，大眾是具有專制性的，也就是平常所說的“奴性”。
? ? ? “大眾對權(quán)力總懷著一副卑躬屈膝、頂禮膜拜的態(tài)勢，……他們的同情心從不會給予那些溫和寬容的領(lǐng)袖，而他們對于那些殘暴壓榨他們的暴君卻表現(xiàn)出一副俯首帖耳的奴態(tài)。”
? ? ? 這種“奴態(tài)”，在農(nóng)耕文明身上體現(xiàn)的尤為明顯，沙皇俄國、封建中國、盛行種姓制度的印度……又比如我前面探討過的古羅馬皇帝克勞狄烏斯，很多時候他的政策不是太過激進，而是過于溫和，然而溫和的手段往往不如那些雷霆萬鈞的手腕來得利索。
? ? ? 托克維爾在審視法國大革命的過程中早已指出了關(guān)鍵所在：末代皇帝路易十六并不是一位嚴格意義上的暴君，相反，比起路易十四的時代他反而試圖減少人民的負擔，但為什么激發(fā)了人民的反抗呢？一方面是啟蒙思想家領(lǐng)袖們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人民的麻木狀態(tài)，激起了他們的仇恨與激情；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上層階級放松了閘門，官員們在冷酷無情地指出制度的弊病與延續(xù)前朝對百姓的壓榨時并沒有料到，千里之堤崩潰在即，更沒有料到這種修補甚至?xí)铀龠@一進程。
? ? ? ? “強權(quán)導(dǎo)致了奴隸的出現(xiàn)，而怯懦則使他們永遠當奴隸?！北R梭也早已指出了奴隸制度存在的真相。如果生產(chǎn)力不發(fā)生變動，奴隸制度甚至可以永遠存續(xù)下去！
? ? ? 可見，柔弱是蠻橫存在的幫兇，它促成了強權(quán)者壓迫的得逞。這種對于強權(quán)的服從傾向，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本性，那些所謂不畏強暴的勇者，很多都是在后天的教養(yǎng)中形成了頑強的性子。
? ? ? ? 但是，人作為柔弱的主體，對于強權(quán)的忍耐也不是毫無限度的。它是有邊界的，而且這邊界是不斷變化著的。而且，每個時代總會有清醒者與反抗者。契訶夫在另一篇作品《渴睡》中就揭示了一種反抗：
? ? ? ? 小姑娘瓦爾卡在主人家做傭人，在整日無休止的高強度勞作之后，她渴望著睡下來歇息，卻被大哭不止的小娃娃折磨得欲死欲仙，現(xiàn)在，她只想睡覺，弄死這個娃娃，就可以睡覺了……這個念頭驅(qū)使著她走向深淵。
? ? ? 娃娃還是啼哭，哭得乏透了。瓦爾卡又看見泥淖的大路、背著行囊的人、她母親彼拉蓋雅、她父親葉菲木。樣樣事情她都明白，每個人她都認得，可是在半睡半醒中她就是弄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力量抱住她的手腳，壓住她，不容她活下去。她往四下里看，找那個力量，好擺脫它，可是她找不著。臨了，她累得要死，用盡力氣睜大眼睛，抬頭看那閃閃爍爍的綠斑，聽著啼哭聲，這才找到了不容她活下去的敵人。
原來敵人就是那娃娃。
她笑了。她覺著奇怪：怎么這點小事以前她會沒有弄懂呢？綠斑啦、陰影啦、蟋蟀啦，好像也笑起來，也覺著奇怪。
這個錯誤的觀念抓住了瓦爾卡。她從凳子那兒站起來，臉上現(xiàn)出暢快的笑容，眼睛一眨也不眨，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她想到她馬上就會擺脫那捆住她的手腳的娃娃，覺著痛快，心里癢酥酥的……弄死這個娃娃，然后睡，睡，睡吧……
瓦爾卡笑著，擠了擠眼睛，向那塊綠斑搖一搖手指頭，悄悄走到搖籃那兒，彎下腰去，湊近那個娃娃。她掐死他以后，就趕快往地板上一躺，高興得笑起來，因為她能睡了，不出一分鐘她已經(jīng)酣睡得跟死人一樣了……
? ? ? ? （節(jié)選）
? ? ? ? 事實上瓦爾卡這樣的一種反抗，是頗有些悲劇性的，不僅是因為它的結(jié)果，更是因為它整個過程幾乎都處在一種無意識的狀態(tài)，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更加暗示了逆來順受的受壓迫者是以怎樣“不知為何反抗”的方式來進行反抗的。他們從來不會說因為這種制度不好、壓迫者怎樣無情所以要推翻它，而會說因為實在忍耐不下去才產(chǎn)生反抗的念頭。依我之見，這種反抗方式彰顯的并不是人民的勇氣，而是他們的盲目性，這種盲目性深深植根于其奴性之中。
? ? ? ? 因為逆來順受，所以麻木不仁。
? ? ? ? 契訶夫的這種藝術(shù)表達形式同樣令人叫絕，他通過善者的惡行，或是受壓迫者的惡行更加深刻地回歸了“反抗”的主題。比起惡者的善行，善者的惡行更耐人尋味。
? ? ? ? 契訶夫看到了反抗的必要性，他也意識到了改變的必要性，那些都是以《帶閣樓的房間》里麗達為代表的社會改良主義者無法理解的。從那種意義上來講，社會改良主義者與愚昧的民眾并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他們都不曾清醒地意識到變革的必要性。然而，縱使深受壓迫的人民處于盲目的混沌狀態(tài)，依然有辦法改變這一切——引導(dǎo)他們，傳播新思想改造他們，竭力消除這種盲目性。就像《新娘》一文中受到薩沙感召而義無反顧拋棄舊生活、擁抱新生活的新娘娜加一樣，有理由相信，契訶夫愿意成為像薩沙一樣的引路人，事實上契訶夫也的確稱得上是那個時代的思考者、探索者、先驅(qū)者。
? ? ? ? 遺憾的是，契訶夫的歷史終結(jié)在1904年的那個夏日，終其一生，也沒能看到俄國人民被解放的那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