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凡間多離別。卓卓死后，她開始厭倦了這無休止的懲罰。

她原是拭花神女身邊的仙娥，犯了算漏花盤的錯而被罰成一塊玉石，隨意拋在這水草豐美的人間河邊。

她無名仙籍，自然說不上會有什么劫數，絲毫未卜的命運也許還不如普通的凡人。

水草豐美的河邊。風從原始的蔥蘢山林里吹來。高大的水鳥在河邊清洗自己的羽毛，姿態(tài)優(yōu)雅，儀態(tài)美麗。她第一次來到人間，幾乎忘了自己在受罰。過了很久她才知道，真正痛苦的是看著生命來去泯滅，看著人間逐步滄桑。

她最先遇見的，是人面魚部落的首領卓卓。

他坐在河邊打算下一步策略，恍惚中瞥見草叢有一塊色澤奇異的石頭。他拿起來，對著日光仔細端詳，通體透亮的白石里有青絲如水草在游走。

卓卓戴著她度過了大半生，打贏了許多仗，在五十多歲的時候死了。

這是她在預知之外，第一次真正遇見死亡。

二

神仙是不講死亡的，只有灰飛煙滅，墮成塵埃。但人有輪回，可以轉世投胎。她一直在等卓卓轉世。

畢竟她也沒有別的事能做。

這片豐美的大陸到底是被統(tǒng)一了起來，周民族接管了這片涂炭之地。梁是其中一個小邦。

仙娥有預知凡人命運的能力，她被梁侯賜給沙羽中時，那一瞬間就知道他最終會死于一片紅。

玉身冰涼。

她已然明白了凡人的靈魂就像一支蠟燭，越燃越短。途中被吹滅又點燃，接下來的每一次轉世能活的時日也就越短。

鎮(zhèn)邊將軍沙羽中受賜金絲甲胄一副，護心玉鏡一個。領兵符迎戰(zhàn)邊境蠻族戎人的卓多。陣后，卓多夫人作為巫官護陣。

像她這樣保護一個凡人性命一次又一次的，是極少見的情況。

箭流洶涌。一只只淬毒的羽箭直向他胸口射來。或者說，直沖她而來。

普通的羽箭是傷不了她的，但浸過雷澤神獸猶麟血的可以。

她頓時感受到一陣強烈的撕裂感從她的四肢蔓向元神。

下一刻，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護心玉鏡碎了，這一碎，是沙羽中看準的時機，也是整場戰(zhàn)爭的關鍵。

伐戎一役大捷。

她的魂魄散在沙場上。

三

這天有怪事發(fā)生。夕霞燒天，緋雨綿綿。卓多夫人在戰(zhàn)場上誕下了小公主波瑪戈，是戎語中“紅色的雨”的意思。

小公主自出生便是睡著的，額心還有一個紅色的花苞印記。

卓多命人占卜，卦象預示小公主將幫助戎族取得中原之主的地位。卓多福至心靈，對這個結果深信不疑。

他假意接受了梁國的降書，并定下了波瑪戈與沙羽中的婚事。

波瑪戈十歲前都不曾言語，神情呆滯木訥。旁人都只當她真的是神之子，自然于凡人不同，又怎想她不過是天上一個犯錯的仙娥，魂魄散盡之時，恰逢了東風吹進戎人本來要夭折的小公主的身體里。

十歲，她才想起了一切。知道自己要嫁的是沙羽中時，她在宮內哭了許久許久。仙娥何來的姻緣，這種不順天意的安排，只會招來殺身之禍。

如果要她殺他，又何必讓她反反復復救他？

這就是接踵而來的懲罰？

沙羽中對這場來勢洶洶的婚禮必然不會是全無準備。果然，波瑪戈帶來的是一場攻防戰(zhàn)。

城中的地形不利于他施展。

太年輕的波瑪戈坐在紅鸞帳中，鐵戈聲錚錚。城衛(wèi)軍要抓她時，她打算自殺。

提劍的手腕被往外一掰，銀劍掉在了地上。

是沙羽中。

四

城內一片混戰(zhàn)，尸橫遍野。暫時還看不清形勢。

沙羽中一路護衛(wèi)她到了一個偏僻的茶館，尸體的腥氣散發(fā)出來。這里不是戰(zhàn)爭的中心，他讓她現(xiàn)在這里暫避一陣子。

將軍，你受傷了。她說。

沙羽中這才知道他的背后有一條猙獰的血跡。

我不礙事，你在這里等著，城中平定了我再去找你。沙羽中溫厚一笑。

她突然伸手，拉住了他殘破的衣袖，勸他，不要去，將軍，不要去。

但他不聽。留下一句“我很快回來”，便又沖了出去。

可憐的人，他不知道他回不來了。

她這才明白，一個靈魂的每一次輪回，下場都是越來越糟的。當年的卓卓，可謂是成就基業(yè)，安享天年。而沙羽中，功名赫赫，卻被戎人撕成碎片。

他死在一片血水當中。和她預知的一樣。

五

胡戎亂梁已經過去三年了。波瑪戈被留在史書中，說她在城中找到沙羽中的尸首后，怒斥父君的不義之行，然后撿起旁邊掉落的一把劍自刎。她的鮮血和將軍的流在一處，過后那個地方生出了一片玉戈草。

草是真的，自殺也是真的，說過那些話是假的。

真相是，她說，天命無情，不是她的歸處。

玉戈草一路長出城外，繞在沙羽中的衣冠冢旁。

春日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