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懸疑 夢魂,無逢

本文參加簡書七大主題征文活動,主題:異夢


淺情終似,行云無定,猶到夢魂中。

——晏幾道《少年游》


楔子

1994年6月25日夜,暴雨傾盆。

瀾北高速公路,一個中年男人形單影只地癱坐在應(yīng)急停車道邊。他的瞳孔渙散,失焦的目光呆滯地投向雨中的稻苗。

觸目驚心的左臂幾乎扭成麻花,擺成一個正常人不可能完成的姿勢,顯然這幾根骨頭不止斷裂了一處。鮮血混雜著雨水流在地上,順著斜坡緩緩涌進高速路下的水稻田。

一道閃電劈開渾濁的烏云,耀眼的白光刺進了他的瞳孔,驚雷在他耳畔轟然炸響。男人被雷聲震醒,回過神來。

震耳欲聾的雷聲之下,有微弱的“嗶嗶”聲悄悄鉆出他的指縫。男人靜止的頭顱終于開始了移動,目光掃向慘不忍睹的左手。他面無表情,掰開毫無知覺的手指,拿起被左手緊握著的傳呼機,雙眼盯著泛黃的顯示屏。

十分鐘過后,傳呼機被重重地摔在地上,粉身碎骨。

男人用僅存的右手捂住臉,嚎啕大哭。


第一章 殺我之夢

我叫田穆,二十四歲,瀾州大學大五醫(yī)學生,目前正在瀾州第二醫(yī)院輪換實習。

網(wǎng)上有句政治不正確的話叫“勸人學醫(yī),天打雷劈;勸人學法,千刀萬剮。”

五年前填報志愿時,我本來想當個法醫(yī),差點兩樣就全占了。

朋友勸我說:“千萬別學法醫(yī),你想想你一個大活人,天天對著各種各樣的尸體,多可怕啊。”

我琢磨了一下,說的也是。我那時候年紀不大,卻見過很多生死,自認并不畏懼尸體。但比起死人,我還是更喜歡活人。

“活人怎么了,活人會醫(yī)鬧啊,你看前幾天的新聞了嗎,一個很年輕的主治醫(yī)師,被患者家屬打成癱瘓。不然怎么說‘勸人學醫(yī)如殺人父母呢?’”

我看著朋友的臉,笑著說:“沒關(guān)系,我本來就沒有父母,不打緊的。”

沒錯,我是個孤兒,從小在福利院長大。

我原本是有家的,但父母過世的早,又聯(lián)系不上其他親人——實際上我也不確定其他親人是否存在——我便被送到了福利院里。那一年,我四歲。

黨和國家給了我成長的環(huán)境,我若是能成為一名治病救人的醫(yī)生,也算是對祖國養(yǎng)育之恩的回報了。

“田穆,走,去查房了。”一個女人推開休息室的門,步履輕盈地走了進來。

這是一個年輕的美女,樸素的白大褂無法掩蓋住她那對纖細筆直的玉腿。秀美的蓮足踩著一塵不染的白色船鞋,隨著步伐叩擊著地面的大理石。

紅唇微翹,玉梁姌裊,美眸含笑,玉頸生香,一根紅繩靜靜地躺在嬌媚無比的鎖骨上,一塊翠綠色的平安扣在如瀑長發(fā)間若隱若現(xiàn)。

她叫冰祈,是大我一屆的師姐,是瀾州第二醫(yī)院心內(nèi)科的助理醫(yī)師。沒錯,她姓冰,這個翻遍百家姓也尋不見的姓氏竟然是真的。起初我也不相信,直到看見了她的身份證。

五年前,我孑然一人去瀾州大學報到,便是冰祈帶我辦理各種手續(xù)。搬行李的時候她失足摔破了腿,在醫(yī)院縫了兩針,膚若凝脂的小腿上多了一條難看的疤痕。

她嘴上說不介意,但換做任何一個人都會像我一樣過意不去。隨后我用微薄的生活費請她在食堂吃了幾頓飯表達感謝和愧疚,而她覺得我沒有收入來源,又回請了幾次。于是一來二去也就熟了。

四年同校,加上幾個月同院,我倆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是友達之上,戀人未滿。當然,也就僅此而已了,畢竟別人有家庭有父母,看她平時的表現(xiàn)也不像是缺錢的樣子,而我一個孤兒連助學貸款都沒還完,暫時沒資格追求所謂的愛情。

我把泡面小心翼翼地放到垃圾桶里,卻還是有湯水濺到手上。我抽了一張紙巾擦干手,穿上白大褂跟著冰祈往外走。

“你又吃泡面了,我不是不讓你吃嗎?”冰祈目不斜視地看著前面的走廊,低聲對我說。

“沒事,師姐,我還挺喜歡吃泡面的。”其實我是沒錢了,但這種事絕對不能讓她知道,不然她又得換著花樣找理由請我吃飯。孤兒也是有尊嚴的。

冰祈扭頭白了我一眼,站住腳步,推開右手邊的病房門。房間里住滿了病人,唯獨18床空空蕩蕩。

“咦,師姐,18床的病人呢?”

“在ICU,剛救回來。”

“怎么會,昨天我上班的時候他還好好的啊。”

“據(jù)他自己說,昨晚做了個噩夢,掙扎的時候把管子抓掉了。”冰祈壓低聲音,在我耳畔說。

還有這種事?我看著冰祈,一臉懵逼。“那……他家屬呢?”

“昨天晚上是他弟弟看護,結(jié)果他弟弟睡的非常香,完全不知道他在床上折騰,還是16床晚上起夜發(fā)現(xiàn)異常才叫的值班大夫。早上他弟弟被他愛人打了一頓,腿上縫了幾針。”

我屛住呼吸,努力不讓自己笑出聲。不過隨后想到了冰祈的腿上也縫過針,愧疚之情悄然浮上心頭。冰祈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伸手拍拍我的頭,說道:“別瞎想,走了,下個病房。”

“嗯。”我點點頭,“其實我昨晚也做了個噩夢,還好我不用插管子。”

冰祈倏地停下腳步,一臉認真地看向我。

“你夢到什么了?”

“沒什么,”我說,“就是個噩夢而已,我一個身體健康的壯漢,不知道什么是害怕。”我故作輕松地笑了笑。

“你怕鏡子,怕自己的照片,怕狗,怕麻繩。”冰祈掰著手指數(shù)道,“我自認還是很了解你的,說吧,夢到哪一種了?”

“都不是。”我搖搖頭。“我夢見——我,殺了我。”

“自殺?”冰祈狐疑地看向我。

“不是自殺,”我連忙解釋,“是……我是夢見我殺了另一個我,一個和我一模一樣的人。”

“那還是自殺。”冰祈笑著說。“你腦子里經(jīng)常有些天馬行空的東西,做個詭異的夢沒什么奇怪的。”

我點點頭沒說什么,拉著冰祈走向下一個病房。冰祈的俏臉浮上一抹殷紅,我卻恍如未聞,滿腦子都是那個夢。

不是不奇怪,是很奇怪。

因為,從小到大,我夢見這個場景,已經(jīng)有十幾次了。

我,在夢中殺了十幾個同齡的我。


第二章 生日之夢

六月末的瀾州市,酷熱難當。雖然醫(yī)院里到處都是空調(diào),然而唯獨我和其他幾個實習生使用的休息間的空調(diào)出現(xiàn)故障,不能使用。

我百無聊賴地扇著扇子,和幾個同學侃著大山。

“田穆,你出來一下。”冰祈毫無預(yù)料地推開門,沖我招招手。

我扔下扇子站起身,在同學的起哄聲中走出休息間。在他們眼里,我和冰祈早就是情侶關(guān)系。也難怪,每次他們開起我們的玩笑時,冰祈都不反駁,而是紅著臉默默接受。

“怎么了師姐?”我?guī)祥T,看著她秀氣的臉龐。

“你還問我怎么了,下班啦,走啦。”冰祈聳聳肩,攤了攤手。

我低頭看向手腕上的手表——一塊褪了色的、皮帶幾近斷裂的雜牌腕表——隨后疑惑地抬頭看向冰祈:“不對啊,這還有半小時才下班呢,師姐你是不是忙蒙了?”

“請擺正你的態(tài)度,你是實習生,我是你上級,我說下班就下班,懂了嗎?”冰祈沒好氣地說。

我連連點頭,心想不和女人計較。“好好好,你說什么是什么。”

“那么就陪我逛街去吧,領(lǐng)導(dǎo)的要求不準違抗。”冰祈挑了挑眉毛,拉著我往樓梯口走。

“等等等等,”我指了指身上穿著的白大褂,“等我先換個衣服。”


我跟在冰祈身后,穿梭在瀾州歐亞綜合體的各個樓層。手里的東西越積越多,而冰祈似乎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踩著高跟鞋向另一家男鞋店走去。

“師姐,師姐?”我站住腳步,喘了口氣說到。

冰祈扭過頭,眉宇含笑,紅唇輕啟:“怎么了?”

一襲紅裙的美人近在咫尺,婉轉(zhuǎn)輕笑,我竟看得呆了。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含義。冰祈伸手在我面前揮了揮,我才回過神來。“學姐,不是陪你逛街么,怎么一直在給我挑東西啊?而且還不讓我買單,我感覺虧欠你的越來越多啦。”

冰祈“噗嗤”笑出聲來,眼睛瞇成了一條縫。“你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不知道。”我說。

“那就讓你知道知道。”冰祈轉(zhuǎn)身走向電梯。

“那,不逛了?”我試探道。冰祈沒有回答,只是將左手放在身后沖我擺了擺,示意我跟上。

走出商場,路線竟是轉(zhuǎn)到了一條遍布賓館旅店的路上。我滿腦子疑惑地跟著冰祈,心想難不成是要跟我開房?

這不太好吧,我倆連關(guān)系還沒確立呢。

走進一家商務(wù)賓館,冰祈也不看前臺,輕車熟路地帶著我走上二樓。難不成美麗動人的師姐是這里的常客?可她明明沒有男朋友的。

一路胡思亂想,不經(jīng)意間已經(jīng)到了206的門口。冰祈終于站住腳步,看著手里拎滿袋子的我。“你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搖搖頭。我是真不知道是什么日子,更不知道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冰祈不懷好意地一笑,轉(zhuǎn)身一腳踹開房門。“生日快……樂?”

黑暗的房間里空空蕩蕩。冰祈插上房卡,明亮的房間里空空蕩蕩。

“不對啊,我明明……哎呀,走錯了!”冰祈捂著臉,跑到208的門口,推開房門插入房卡。“這回對了,生日快樂,田穆!”

我走到門口,這個房間雖然也是空無一人,但掛滿氣球和彩帶的天花板彰顯出房間的與眾不同。桌子上放著一個四四方方扎著絲帶的盒子。我雖然沒經(jīng)歷過,但也知道那是個蛋糕。蛋糕旁放著一瓶紅酒,離得有點遠看不清牌子,當然就算看清了我也不認識。

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師姐,謝謝。”我微微低下頭,不想讓她看到我這副樣子。

“進來進來,逛了三個小時,肯定餓壞了吧,反正我是餓啦,一起吃晚餐吧。”冰祈接過我手上的袋子,放到其中一張床上。

我走進房間,坐到另一張床上。“這還是第一次有人為我慶祝生日。”我說。

“以后你的每個生日都交給我了。”冰祈笑了笑,脫下高跟鞋換上一次性拖鞋。“你先休息會兒,我去沖個澡,不許偷看啊。”

紅色的身影走進浴室,毛玻璃的遮擋讓我只能看清一團殷紅。我躺在床上,閉上眼別過頭去。不同于硬邦邦的學校宿舍和醫(yī)院宿舍的床,這里的柔軟傳來極其不真實的感覺。

呼吸變得平坦,世界轉(zhuǎn)為寂靜,意識離開軀殼。一次意料之外的睡眠開始了。

醒來的時候,不會躺在宿舍的床板上吧?

這是我腦海中閃過的最后一個念頭。


我睜開雙眼。這是哪里?

如城市公廁一般骯臟的墻壁,發(fā)霉的木質(zhì)窗框上少了幾塊玻璃,空洞被簡易的塑料布遮擋住。我坐在塌陷的床墊上,雙腿斜搭在水泥地面。床墊下面沒有床,只有這張破舊的床墊。

不知為何,這個房間傳遞給我的不止有冰冷和陌生。還有……

鐵皮焊成的門倏然大開,一個人類的身影站在門外,他背后眩目的白光讓我看不清他的容貌。另一個人徐徐爬進了屋內(nèi),鐵門又倏然關(guān)上,發(fā)出金屬撞擊的刺耳聲響。

爬行著的人逐漸逼近,恐懼讓我用雙腳蹬著地面和床墊,想拉開和他的距離。可背后的墻壁阻止了我的動作,我看著他,一厘米一厘米地爬過我們之間無形的鴻溝。

我退無可退,眼睜睜看著他爬上我的腿,我的膝蓋,我的……

他猛地抬起頭,遍布血絲的雙目直勾勾地盯著我。他的脖頸系著一個項圈,黑色的、沾滿血污的狗項圈。

項圈上掛著一條銹跡斑斑的鐵鏈,很長,一直拖到他的腳踝位置。讓我毛發(fā)悚立的是,他的臉,和我一模一樣。

一股無名業(yè)火燃上心頭,我停止呼吸,身體因憤怒而顫抖。

不,這是我的臉,不是他的!

一切都是我的,不是他的!

殺了他,殺了他!

不知從何而來的麻繩出現(xiàn)在我手中,又不知如何纏到這個和我長相一模一樣的人的脖頸。我目眥欲裂,腦中一片空白,唯一能做的只有——勒緊繩子!

每一絲肌肉都在收縮,二十四歲的青年,爆發(fā)出不屬于自己的力量!

殺了他!

我,殺,他!


第三章 逐夜之夢

午后的陽光被云朵遮擋,柔和地灑在大地。有微風拂過,路邊的野草搖晃著身軀,沙沙作響。

學校、醫(yī)院兩點一線的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坐在跑車里,開向毫無預(yù)兆的未知。紅色的敞篷奧迪R8奔馳在瀾北高速上,我坐在副駕駛的位置,靜靜地看著路邊飛掠而過的麥田。

我不會開車,但至少能看懂儀表盤。時速已經(jīng)達到120公里,狂風讓我無法開口和開車的冰祈交流。事實上我也沒有和她交流的想法,大腦完全被自卑和不安所占據(jù)。

生日那天,我再一次夢見了我殺了那個和我一樣的人,噩夢時的掙扎與咆哮嚇壞了冰大美女。次日她便帶我去看了心理醫(yī)生,醫(yī)生給的診斷是創(chuàng)傷性應(yīng)激障礙,噩夢是典型的創(chuàng)傷性再體驗癥狀。可事實上,我并沒有能導(dǎo)致創(chuàng)傷性應(yīng)激障礙的經(jīng)歷。

“人的記憶是不完整的,就比如說很少有人會記得四歲之前的幼年經(jīng)歷。一些對人體有重大刺激的事情正常來說是會讓人印象極其深刻,但物極必反,如果這件事讓人受到了極大的刺激,大腦會選擇性將其遺忘,這在心理學上被稱之為‘心因性遺忘’。”

服藥,接受心理治療,將遺忘的永久封存;或是探尋,解鎖封閉的記憶。我選擇了后者。

我不想被噩夢環(huán)繞一生,更不想在治療上花錢——而且是冰祈的錢。當我在心里盤算該如何還清這次看心理醫(yī)生的費用時,冰祈這輛兩百多萬的R8又刷新了我對她的認知。這個我認識了五年的女人,莫非是個富二代?

昨天,在我和冰祈的懇求下,福利院院長,那個和藹可親的老奶奶花了一下午時間,從我的檔案盒中找到了父親的身份證復(fù)印件。

瀚楊鎮(zhèn)大寧村,距離瀾州市五百多公里。那是父親的祖籍,卻是我從未聽說過的村落。

瀚楊鎮(zhèn)極小,全鎮(zhèn)只有兩條像樣的柏油馬路。紅色的跑車吸引了眾多當?shù)鼐用竦哪抗猓瑤讉€年輕人向我投來不屑的眼神,想是把我當成小白臉了。

距離大寧村還有十公里多的土路,冰祈看著凹凸不平的路面,又看了看自己開來的跑車,皺起了眉頭。

“師姐,要不我們租個車吧?”我試探著問道。

冰祈白了我一眼,壓低聲音道:“你不怕死我還怕呢,半路被人搶了殺了埋了都沒人知道。”

“那怎么辦?”我問道。

“那邊有一家電動車專賣店,對了,你會騎電動車嗎?我為你當了半天的司機,很累哎。”

騎車我倒是會,只是沒載過人。冰祈用一沓紅色鈔票換了一輛紅色的電動車,示意我上去。我硬著頭皮坐上去,冰祈很自然地坐在我后面,輕輕環(huán)住我的腰。

心跳的頻率驟然上升,我深深呼吸,扭轉(zhuǎn)車把,沖了出去。

“對了師姐,你的車停在那,要是被劃了怎么辦?”

“沒事,有全險,安心開你的車,記得躲開石頭!顛死本萌妹了!”


二十分鐘后,灰頭土臉的我們停下了車。前方有幾間破舊的磚瓦平房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這應(yīng)該就是鎮(zhèn)上人所說的大寧村了。

一個院子的柵欄門大敞四開。我拉著冰祈走到院子里的一間平房門口,輕輕敲門。“有人嗎?”

似乎沒有。

來到另一間平房門口,依舊沒人回應(yīng)。冰祈惱怒地踹了一腳,沒想到鐵皮門應(yīng)聲而開。這門竟然沒鎖。

我好奇地探頭查看著房間,地面和桌子上已經(jīng)落了一層厚厚的灰,似乎很久沒人來過。

“怎么樣?”冰祈躲在我背后問道。

我搖搖頭,“沒人。我們?nèi)e人家看看吧。”

一連走了七八家,都是空空蕩蕩,灰塵遍布。“所以,人都哪去了?”

“可能是都搬走了吧,誰不喜歡高樓大廈呢,一代代的年輕人搬走了,只有老人留在村子里。等最后一個老人走了,一個村子也不存在了。”冰祈回答道。

“是啊,小女娃你說的沒錯,不過大寧村的最后一個老人還在喘氣呢。”

嘶啞的聲音嚇得我頭皮發(fā)麻,轉(zhuǎn)身望去,一個衣著襤褸的老人拄著一根粗樹枝,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

右手傳來鉆心的疼痛。我低頭看去,是冰祈死死抓住了我的右手,并且三個指甲已經(jīng)插進了皮肉里。

“老人家,請問這里是大寧村吧?”我強壓住內(nèi)心的翻涌,高聲問道。

老人瞪了我一眼,說道:“這里是大寧村,我剛才說過了。另外我耳朵很靈敏,不用那么大聲音。你們是來干嘛的?可別告訴我是走親訪友的,我不認識你們,走親訪友你得去后山的墓地。”

我尷尬地笑了笑,回答道:“我們是……”還沒等我說完,冰祈就打斷了我:“我們是來尋恩人的。”

“恩人?”我和老頭狐疑地看著冰祈。

“是這樣的,二十多年前,我玩水的時候被淹到了,差點沒命,是田宸叔叔救了我,我找了他很多年,只為報答他的救命之恩。老人家您認識田宸嗎?”田宸是我父親的名字。

老頭歪著頭眨了眨眼睛,布滿皺紋的臉竟讓人感覺出一絲可愛。“算了,老頭子我懶得去揣測你說的是真是假,田宸我雖然認識,但你可能要白來一趟了。”

“為什么?”冰祈激動而不解地問道。我打了個寒顫,心想這女人演技真棒。

“因為他死了,死了二十年啦。”老頭回答道。話音剛落,兩行眼淚便從冰祈的眼中滑落。這幅模樣連我都快相信冰祈是我爸救下來的小女孩了。

老頭也不看我和冰祈,徑自打開了話匣子。“田宸啊,是個好孩子。當年他十六歲就離開大寧村去了瀾州市,這孩子有出息,能吃苦,在外面拼搏了幾年,娶了媳婦,買了房子,還買了一輛卡車跑運輸。”

“沒想到天有不測風云,他媳婦難產(chǎn)死了,他又出了車禍,一條胳膊廢了。房子車子都賣了,也不夠賠人家貨款的。”

我屛住呼吸,認真地聽著。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關(guān)于我父母的信息。

“他一個殘疾人,帶著一個兒子在城市里本就不容易,兒子又得了自閉癥。”

“自閉癥?”我和冰祈異口同聲地說。我驚訝地看著她,她也驚訝地看著我。

我有自閉癥?怎么可能,我這么健談的一個人,會自閉?

“是啊,花了很多錢也沒治好。再后來,田宸殺了人,畏罪自殺了。一個好孩子啊,可惜老天不長眼……”

“不可能,我父親怎么可能是殺人犯,我怎么不知道?”我忍不住大聲吼道。

“哦,原來你是他的兒子啊。”老頭恍然大悟道,“那女娃,你別裝了,趕緊擦擦眼淚吧。你還別說你演的真像,老頭子我都被你唬住了。”

冰祈紅著臉,不好意思的揉了揉眼睛,隨后掐了我一把。

“你說明白,到底怎么回事?”我沒理會冰祈,不依不饒地問那個老頭。雖然我對父親沒什么印象,但別人侮他清白是我絕對不能容忍的。

老頭嘆了口氣,說道:“是真的,那時候我腿腳還靈便,偶爾會摘點果子去瀾州市賣給城里人,每次去瀾州市我都會去看看田宸,順便逗逗你,可是你從來不理我。”

“有一次我去找田宸,敲門沒人開,鄰居告訴我,田宸,就是你爸,他殺了別人全家,然后跳江自殺了。沒人知道為什么,你爸那么和藹的一個人,竟然殺人全家,連七十多歲的老太太都不放過。”

我說不出話來,海量的信息讓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老頭搖著頭,抬起拐棍,轉(zhuǎn)身就要走。

“老人家,等等,”冰祈開口道,“請問您能告訴我們,田宸的家在哪嗎?”

老人腳下不停,口中說道:“旭陽區(qū)九牧街埝橋胡同,最里面的那家就是。不過我已經(jīng)二十年沒去過了,不知道那地方還在不在。”

“小子,”老頭背對著我們踽踽前行,口中繼續(xù)說,“看你這樣,想必自閉癥是好了。不忘本是好事,但也別太強求,人生總是要向前看的。”

“我這一把歲數(shù),沒未來了,所以只有回憶。你這么年輕,別糾結(jié)過去的事了,好好對你身邊的那個女娃吧。”

“再見,小田穆,以后別回來啦。”老頭拐到一間平房后面,再也不見影蹤。而我站在原地,呆若木雞,一切疑惑都煙消云散。

他叫我田穆。

他知道我的名字。

所以,他說的,只能是真的。


第四章 原點之夢

從大寧村回到瀚楊鎮(zhèn),已是黃昏時分。天色已晚,我建議找個賓館住下,次日再回瀾州市。

“你這是要約我開房嗎?”冰祈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我連忙紅著臉擺手表示不是這個意思,只是覺得開夜車本身就不安全,何況她跟著我忙了一天。

“只是這個地方,可能并沒有賓館,找找看看吧。”冰祈說。但找賓館的念頭在兩分鐘后就打消了。

漂亮的紅色R8,被銳器劃了不知道多少條劃痕,車尾還被噴上了綠色的油漆,很是扎眼。

冰祈氣的臉色煞白,我也攥緊了拳頭。但周圍空無一人,也不像是有監(jiān)控的樣子,可能這口氣只能默默咽下了。

“沒事,上車吧,有保險。”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冰祈生氣,一改她溫柔的脾氣秉性。看來人都是兩面的,我暗忖道。

剛扎好安全帶,冰祈不知道進行了什么操作,車子如同脫韁的哈士奇一般竄了出去,發(fā)動機咆哮的聲浪響徹安靜的瀚楊鎮(zhèn)。我們在無數(shù)咒罵聲中揚長而去。

“師姐,對不起。”我瞄了瞄冰祈的臉色,好像很平靜。

“沒什么,不是你的錯。”冰祈人如其姓,冷冰冰道。

我張了張嘴,不知道如何往下接。汽車在孤寂的高速路上奔馳,車內(nèi)除了引擎的聲音之外聽不到任何動靜。

毫無預(yù)兆地,車速忽然減慢,在應(yīng)急停車道停了下來。我嚇了一跳,連忙回頭看向身后。還好,沒有其他車輛。

有啜泣聲傳來。

我看向駕駛室,冰祈捂著臉,趴在方向盤上低聲啜泣。

——該哭的,好像應(yīng)該是我才對。

我伸出手搭在冰祈的頭上,纖細的發(fā)絲將柔軟的觸感傳遞給掌心,淡淡的洗發(fā)露清香半真半幻地縈繞在鼻尖。

冰祈打開安全帶,撲到我懷里,放聲哭泣。

“為什么?”

懷里的美女沒有回答,只是由哭泣逐漸轉(zhuǎn)為啜泣。眼淚穿過薄薄的衣物貼到胸前,很熱,卻帶著絲絲涼意。

良久,冰祈起身,用我的衣服擦干眼淚。

“沒事,別問。”冰祈的語氣依舊冰冷。

“可是……”話未說完,一雙紅唇阻止了剩下的半句話語。直到車子重新啟動,我還沒回過神來。

她……吻了我?


旭陽區(qū),名字雖帶著蓬勃朝氣,卻是瀾州市最落后的區(qū)域,九牧街更是瀾州市著名的城中村。

嚴格來說這九牧街不能叫做城中村,叫壞蛋村更合適一點,因為這里住的幾乎沒有普通百姓,大多數(shù)都不是什么好人。吸毒的,躲債的,小偷扒手,底層混子,都聚集在了這個全瀾州最亂的街道。“旭陽九牧,爛人無數(shù)。”瀾州市居民如是說。

我和冰祈自然聽說過九牧街的“名聲”,但親自去那里還是第一次。冰祈開了另一輛黑色的輝騰,看上去很低調(diào)。

“九牧街太亂了,還是低調(diào)點好。”冰祈是這么說的,我也是這么想的——直到我用手機百度查了查12缸頂配輝騰的價格之前都是這么想的。

從醫(yī)院到九牧街,足足開了三個小時。也是邪門了,我們的車到任何一個路口,都是紅燈。

“此乃不祥之兆。”等第三個紅燈時,冰祈笑著對我說。

“看來今天確實很背。”等第十個紅燈時,冰祈笑著對我說。

“要不今天別去了?”等第十七個紅燈時,冰祈表情僵硬地對我說。

過了第二十四個路口,終于拐上九牧街。“要是有危險咱們就直接打道回府,我總覺得今天要出事。”冰祈拍了拍呆滯的我,說道。

“哦,好。”我回答道,滿腦子都是大寧村那個老頭說的話。

我和父親,曾經(jīng)在這里生活過?

行駛到埝橋胡同,我和冰祈面面相覷。

胡同口被彩鋼板擋住,一條橫幅掛在上面:“旭陽舊城改造工程”。我們下車走到彩鋼板附近,透過縫隙看到幾臺挖掘機、鏟車和我叫不上名字的大型設(shè)備在工作,機器的轟鳴聲震耳欲聾。

“你們兩個,干什么的?”

我和冰祈齊齊回頭,一個戴著安全帽的中年男子皺著眉頭走了過來。男子手里拿著對講機,狐疑地看著我們。

“我們是……這里的居民,有點東西落在里面了,想去取一下。”我沒底氣地說。冰祈在旁邊連連點頭。

“之前搬家的時候怎么沒見過你?有租房合同或者房產(chǎn)證嗎,拿來看看?”中年男子不依不饒地問。

這個節(jié)骨眼我上哪去弄租房合同來?中年男子看我沒回答,不耐煩地揮揮手:“你們偷東西也得選好地方踩好點啊,這里面有啥可偷的?趁早滾蛋,不然我報警了!”

我剛想爭辯幾句,冰祈在背后拉了拉我的衣襟,示意我離開。回到車上,我問道:“怎么了師姐?”

“別跟他浪費時間,我們晚上再來。那個老頭說你家是埝橋胡同最里面的一家,現(xiàn)在拆的是外面的房子,一天肯定拆不到里面,我們晚上去,肯定沒問題。”

“好吧。”我同意冰祈的看法。


夜晚的工地,空無一人。我和冰祈坐在車里,仔細地觀察著四周。

“沒問題師姐,確定沒有監(jiān)控。”我說。

“那邊崗?fù)だ镉幸粋€人,應(yīng)該是守夜的。我們從另一邊繞過去,不會被發(fā)現(xiàn)。你手機靜音了嗎?”

我掏出手機跳成靜音,比了個OK的手型。冰祈打開車門,示意我下車。

冰祈最喜歡的顏色是紅色,但紅色的衣服顯然不適合做這種潛入的勾當。于是她換了一套暗紅色的衣服,不顯眼,又符合她的喜好。

我們溜到胡同左側(cè),右側(cè)崗?fù)だ锏拇蚋项^自顧自己聽著相聲喝著小酒,完全沒看到我們的身影。

“成功潛入!”冰祈壓低聲音,沖我得意地揮了揮拳頭。

我沒回答,小心翼翼地踩著碎石前行,生怕弄出動靜被發(fā)現(xiàn)。“你怎么不開手電筒,這么走多費勁啊?”冰祈問我。

“師姐,手電筒有光啊,被發(fā)現(xiàn)了不就壞了?”

“白癡。”冰祈脫下外套裹住手電筒,暗紅色的燈光散發(fā)出微弱的光線,足以看清地面和前方了。

埝橋胡同不長,幾分鐘我們就走到了最里側(cè)。冰祈回頭看看背后,似乎沒有異常,便將手電筒從外套里拿出來,刺目的白光讓我不禁閉上了雙眼。

“這里有四個門,你看看是哪家?”冰祈問道。

我眨了眨眼睛,適應(yīng)了光線后抬頭望去,一扇木門,一扇被打碎了一半的玻璃門,兩扇鐵門。

如果我夢到的房間就是這里,那應(yīng)該就是這兩扇鐵門中的一個。我湊到其中一扇門前仔細觀察。門鎖著,鎖孔完全繡死了,恐怕會撬鎖的人也打不開。

“窗子。”冰祈指了指左側(cè)。我抹去窗子上的灰塵,貼上去想看清內(nèi)部的構(gòu)造。然而無論手電筒的光線怎么照射,都無法看到內(nèi)部的模樣。“怎么辦,師姐,看不到里面。”

冰祈聞言,挑了挑眉毛,“要不,我們把玻璃砸開進去?”

“千萬別,”我攔住冰祈,“那樣百分之百被發(fā)現(xiàn)。”

“要不,先看看旁邊這家吧。”我拉著冰祈走到另一扇鐵門門口。同樣是繡死的鎖眼,看來這家也是很久沒人住了。

與上一家不同的是,玻璃窗是破的,有人從外面粘了一層塑料布,然而塑料布也有多個地方出現(xiàn)破損。冰祈拿著手電筒,順著塑料布的破洞將光線照射進去。

里面有什么?我好奇地把眼睛貼到另一個破洞處。光線在屋子里掃動,一樣樣物品在光線下現(xiàn)出原形。掛在墻上的鐘表、翻倒的椅子、靠在墻邊的桌子……還有地上躺著的……一具尸體?


第五章 廿載之夢

我嚇得退后一步,倒吸一口涼氣。一旁的冰祈差點尖叫出聲,我連忙捂住她的嘴,用另一只手抱住她。冰祈的身軀不斷顫抖,面無血色,嚇得說不出話來。

“沒事師姐,別怕,我在呢。”

冰祈喘勻了氣,說道:“我,我不敢進去,好像有個死人,我害怕,要不我給你放哨,你進去看看吧?”

我心里也直打怵,但在女人面前還是要裝出渾不怕的樣子,何況這件事本身就是我的家事,她能幫我半夜跑到這個地方就已經(jīng)很夠意思了。我點點頭,輕輕撕下玻璃窗上的塑料布,弄得漫天灰塵。

冰祈輕輕地咳嗽起來,隨后想起了什么,連忙停止咳嗽。但為時已晚,寂靜的巷子將咳嗽聲放大了很多倍。我拉著冰祈快速蹲下,關(guān)掉手電,側(cè)耳聽著巷子口是否有聲音。

“誰在哪兒?”巷口傳來一個老頭的聲音。我遙遙望去,那個老頭披上外衣,朝巷子里走來。

壞了,好像被發(fā)現(xiàn)了!我左顧右盼,想找個地方藏起來。冰祈緊緊攥著我的手,手心里全是汗水。

忽然我眼睛一亮,旁邊那扇木門似乎有個縫隙。我輕手輕腳走過去,果然這扇門沒有鎖。我拉著冰祈鉆進木門后面的屋子里,關(guān)上門蹲在墻邊,屛住呼吸不敢發(fā)出半點聲音。

腳步聲如鼓槌一樣敲打著我的心臟,老頭不時的咳嗽聲不斷提醒著我們之間越來越近的距離。

“人呢,滾出來!”老頭大聲說道。

傻子才出來,我心想。

“聽錯了?”老頭轉(zhuǎn)了幾圈,喃喃自語。

“唉,原來是塑料布掉了。”老頭似乎發(fā)現(xiàn)了躺在地上的塑料布。但愿他別發(fā)現(xiàn)塑料布是被人撕下來的,我想。

“哎呀媽呀!什么東西!”老頭突然一聲慘叫,把我嚇了一跳。冰祈的呼吸聲變得急促,我連忙伸手拍拍她示意別緊張。

聽起來,老頭可能也看到了地上躺著的那具尸體。糟了,他如果報警,我們很難跑掉,而且重點是進了局子完全說不清楚啊!

外面來了一句經(jīng)典的國罵。“哪個挨千刀的往家里放個模特,還給他穿上衣服,真是造孽啊,嚇死老子了!”

老頭的咒罵聲和腳步聲消失在黑夜中,半晌之后,我拉著冰祈悄悄站了起來。

“走了?”冰祈壓低聲音問。

我將木門打開一條縫,向外看去。一切正常,沒有老頭,也沒有其他人。“走了,安全了。”

“呼。”冰祈長出一口氣,打開手電筒。“我們走吧,去看看那個模特——咦?”

“怎么了師姐?”我回過頭看向冰祈。冰祈搖搖頭,指著地面說:“田穆,你看,右邊的地上有個……床墊。”

我順著光線投去目光,整個人都呆滯了。

破舊、塌陷、骯臟的床墊靜靜地躺在水泥地面上,斑駁的墻壁上鑲嵌著發(fā)霉的木質(zhì)窗框。一扇鐵皮焊成的門赫然立在床墊對面的墻上,藍色的油漆已經(jīng)脫落近半。角落里的桌椅已經(jīng)散架,化成一堆爛木頭。

這里,就是我夢中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的場所!

我仿佛看見,那扇鐵門后面,另一個和我一模一樣的人趴在地上,等待著再一次爬進房間,再一次被我殺死。我顫抖地奪過冰祈手中的手電筒,走到床墊前面。

“田穆,你怎么了?”

我完全忘記了冰祈的存在,徑自坐在塌陷的床墊上,雙腿斜搭在水泥地面。就是這個感覺,這個充滿了恐懼氣息的房間,為我?guī)頍o數(shù)個噩夢的房間,竟是我童年的生活環(huán)境?

究竟發(fā)生過什么?

肩膀傳來被摁壓的觸感。我抬頭看去,冰祈蹲在我左側(cè),玉手輕輕搭在我的肩上。“我沒事,師姐。”

“這里,就是噩夢開始的地方。”我深深呼吸,努力擠出一個微笑。

冰祈拍拍我,說道:“別怕,我在。”這四個字似乎有著神奇的魔力,內(nèi)心的恐懼瞬間被沖散了九成九。我點點頭站起身,掃視著整個房間。

“找找看,可能有一些有價值的東西。”

冰祈走向那堆已變?yōu)闋€木頭的桌椅,輕輕挪開原本是桌面的木板。我平復(fù)心情,伸手掀起了床墊。直覺告訴我這張床墊下肯定有東西。

灰塵彌漫,蟲蟻四處奔逃。床墊的下側(cè)沾滿了難以描述的黑色物質(zhì),令人作嘔。我把床墊推到墻上,用手電筒掃視著地面。另一側(cè),冰祈用手機充當手電筒,仔細查看著每一根木頭。

這個房間是水泥地面,床墊下卻有一片一平方米左右的泥土地。我皺著眉頭咬著手電,用手輕輕在泥土里挖掘著。

手指似乎碰到了硬物。我把硬物周圍的泥土清理干凈,這個物件終于重見天日。

是……一個相框?

我拿起相框仔細端詳,這是一個老式相框,木質(zhì)的邊框已經(jīng)千瘡百孔,中間是兩片玻璃夾著一張照片。照片的邊緣有些受潮,但還是能看清相片的內(nèi)容。

一個男人,抱著一個嬰兒,兩個人都甜蜜地笑著。

男人的外貌與我有些神似,應(yīng)該是我的父親田宸。那個嬰兒,肯定就是我了。

我握著相框的手有些發(fā)顫,鼻子一酸,眼淚從眼眶涌了出來。一個我這樣的孤兒,也曾經(jīng)擁有過幸福的家嗎?

“師姐,你來看。”我擦干眼淚,對冰祈說道。

沒有回應(yīng)。我看向冰祈的方向,發(fā)現(xiàn)她正背對著我呆坐在地上。我稍稍放大了聲音,問道:“師姐,你發(fā)現(xiàn)什么了?”

“啊,沒有,”冰祈回過神來,不自然地沖我笑著,“我剛才在想這個房間到底會不會藏著一些東西,你發(fā)現(xiàn)什么了嗎?”

“我和父親的合影。就這一張,再就沒有其他的了。”我搖了搖手中的相框,示意讓她過來看。

冰祈走過來,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我。

“你和叔叔長得很像。”冰祈說。

我苦笑著,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在哪里發(fā)現(xiàn)的?”冰祈問道。我指了指地面那堆泥土,回答道:“在那堆土里翻出來的,你說奇怪不奇怪,我爸在水泥地面上刨個坑,就為了藏一張照片。”提到“我爸”這個詞的時候,我莫名地覺得渾身上下都難受。

“笨蛋,你的榆木腦子都能想到這層,你覺得叔叔會這么做嗎?”

“你是說……”我恍然大悟,“這下面還有東西?”

“挖挖看,八成會有什么東西藏著。”冰祈蹲下身,一雙玉手毫不嫌棄地插進爛泥中。

一層泥土很快被挖開了,露出不知道多深的干燥沙土。我想了想,拆下手電筒的蓋子用來挖土。雖然效率很慢,但效果還不錯。

我和冰祈輪流挖著,大概挖開十厘米左右的深度,我首先發(fā)現(xiàn)了異常。“師姐你看,下面沙土的顏色比咱們挖出來的這層更深一些。”

冰祈用手電筒仔細地照著,點點頭表示贊同。又挖開兩三公分,一個白色的不明物體在沙土里露出一角。

看到這一抹白色的時候,我的心里不禁升起一股奇異的感覺。是惶恐?是驚喜?我自己也不明白。

“這是什么?”冰祈說道。顯然我也不知道,冰祈快速用手電筒蓋子鏟走白色物體旁邊的沙土,讓它更多的部分顯露出來。

看起來好像是圓的。我心里道,難道是個古董瓶子?可是誰都不會用這種方式收藏古董,何況這個物體的材質(zhì)并不像陶瓷。

隨著露出來的部分逐漸增多,我和冰祈也看清了它的原貌。整晚累積的恐懼瞬間得到釋放,一對男女的尖叫在空無一人的巷子里回蕩。

那是一個面朝下的、直徑十幾厘米的人類頭骨。


第六章 罪父之夢

“姓名?”

我坐在訊問椅上,臺燈晃得睜不開眼。雙手被鐵環(huán)套在鋼板上,背部的瘙癢只能任由其泛濫。

身處只在電視劇里見過的訊問室里,我的內(nèi)心卻無半點波動。

面前的警察用力拍了拍桌子,口中再一次問道:“姓名?”

“田穆。”

“年齡?”

“24。”

“職業(yè)?”

“學生。”

“昨天晚上你在哪?”

我停止了回答。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才不會連累到冰祈。

昨夜,那個承載著噩夢源泉的房間,迸發(fā)出前所未有的恐懼。而當我們想逃走時,發(fā)現(xiàn)藍色的鐵門從外面鎖住了,根本無法打開,我們進去的木門是唯一的出口。聞聲趕來的打更老頭堵住門口,我和冰祈在房間里無法離開,直到警察來將我們逮捕。

逮捕這個詞可能不是很貼切,畢竟我們的確不是打更老頭口中的盜竊犯,但我無法解釋我為什么會在三更半夜去那里挖出一具骸骨。

我看著對面的警察,警察不耐煩地看著我。“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老實交代你做了什么,別耽誤大家時間。你的同伙就在隔壁,要是她比你招的快,你就……”

訊問室的門突然打開了,另一個警察走了進來。“江隊,”這個警察對審訊我的警察說,“隔壁那女的都撂了,這倆人不是偷東西的,是去找東西的。”

“你們?nèi)フ沂裁矗俊北环Q為江隊的警察對我說。

“找……找一段記憶。”

我將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地對江隊解釋清楚,至于警察信不信,我也懶得管了。冰祈既然把該說的都說了,那我要是藏著掖著,反倒會被他們懷疑心里有鬼。

“小田,田同學,這樣稱呼你可以吧?”江隊看著我的眼睛,語氣嚴肅而認真。“雖然你們沒有犯罪的主觀意圖,但半夜跑到工地上,很容易引起這樣的誤會,原則上來說也是法律不允許的。你想搞清楚自己童年的經(jīng)歷,這沒有錯,但正確的做法是來找警察幫忙,而不是像個沒頭蒼蠅一樣瞎胡鬧。”

我默不作聲,心想這種小事你們警察會管?

“小楚,去給他打開,然后幫他找找當年的案卷,他是嫌疑人家屬,有權(quán)查閱刑事案卷。”被叫做小楚的女警察點點頭,拿著鑰匙向我走來,臉上寫滿了不屑。

走出訊問室,一眼就看到了在門口等待的冰祈。冰祈三步化作兩步?jīng)_上來抱住我,左看右看,這焦急的目光讓我好不自在。

“你沒事吧,田穆?”

“我沒事,法治社會,他們不會對我怎么樣。”

“你個傻子,我們又沒犯罪,照實說不就行了,你……”

楚警官揮了揮手,中斷了我和冰祈的交流。“進去等著我,這里是公安局,不是你們的家,注意點。”

我們的家……

我和冰祈紅著臉走進詢問室,并肩坐在長椅上。詢問室和訊問室只差了一個聲調(diào),給人的感覺卻是天差地別。

“她去干什么了?”冰祈沒聽到訊問室內(nèi)的對話,有點不理解現(xiàn)在的處境。我大致解釋了一下,她點點頭沒說什么,詢問室又陷入了沉默。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那個楚警官還沒回來。我屢次想向冰祈問一些我不理解的事,但每次都沒張開口。她的臉色頗為復(fù)雜,看不出是喜還是悲。

“師姐。”我最終還是打破了沉默。

“怎么了?”

“你……家里好像很有錢?認識你這么多年,竟然才發(fā)現(xiàn)你是個富家小姐。”

“還好吧。”冰祈淡淡地說,平淡的語氣讓我不知如何往下接。不過幾秒之后,她又開口道:“我不是故意在你面前炫富的,我只是……”

詢問室的門忽然打開,冰祈也及時住口。楚警官拿著一個陳舊的檔案盒走進來,丟到我面前。

“看吧,這是你父親的案卷。”楚警官也不看我,徑自撣著身上的灰塵。

我深吸一口氣,打開了檔案盒。檔案盒內(nèi)有三個16開的冊子,紙張已經(jīng)泛黃。我小心翼翼地翻開第一頁,和冰祈一起讀著上面的文字。

一個小時過去,二十年前的來龍去脈我已盡數(shù)知曉。

1998年4月18日晚9時,嫌疑人田宸——就是我的父親,由于不明原因獨自來到焦鳳鎮(zhèn)時七村,使用一把斧子先后殺死被害人簡正直(簡家戶主)、被害人簡正明(簡正直的弟弟)、被害人周蕓璇(簡正直的母親)、被害人王趙丹(簡正直的妻子),隨后跳入威江畏罪自殺,尸體于次日在威江下游被漁民發(fā)現(xiàn)。被害人簡正直的兒子簡峻楓下落不明。

簡峻楓,失蹤時僅4歲,床墊下那具骸骨很可能就是他的。

“楚警官,”不知何時,我的聲音竟變得沙啞不堪,“當年你們警察沒有去我父親瀾州市的家中搜查過嗎?”

“沒有,當年根本就沒查到田宸在瀾州市的住所,這案子屬于自產(chǎn)自銷,很快就結(jié)案了。”楚警官回答道。

案卷中不僅沒提到瀾州市的住所,警察甚至連大寧村都沒去過。也難怪,兇器、指紋、腳印完全和我父親對得上,那個年代的刑偵手段也許比現(xiàn)在落后太多,直接結(jié)案也不足為奇。我想。

我合上第三本冊子,整理好放回檔案盒,就要遞給楚警官。我想知道的已經(jīng)全部了解,心病已了,想必噩夢也不會再出現(xiàn)了。

“等等!”冰祈突然叫住我。我狐疑地看向她,冰祈一把奪過我手中的檔案盒,從盒子的夾縫中抽出一張照片。

我湊過去,這是一張五個人的全家福合影,上面用紅筆標注了每個人的名字,應(yīng)該是當年警察辦案時留下的。

簡正直、簡正明、周蕓璇、王趙丹、簡峻楓……

我的眼睛忽然睜大,一陣涼意涌上脊骨,明明是盛夏,我卻如同置身冰窖。

簡峻楓的臉,竟然和我在父親的住處找到的那張照片中的我,一模一樣!

我,是,誰?


第七章 真相之夢

比起大寧村,時七村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富裕。雙層、三層的小別墅比比皆是,每一家門前都至少停著一輛汽車。

今天的周五,村子里能見到的人不多。冰祈帶著我來到時七村,想了解更多關(guān)于簡峻楓的信息。

“對,這個就是簡峻楓,旁邊那個男的我沒見過。”一個正在織毛衣的中年女人看著我在床墊下找到的相片,點點頭對冰祈說。“我提供他的信息,你真的給我一萬塊錢?”

冰祈面無表情地點點頭,我在后面咋舌,心想有錢人就是任性。

“你從城里跑到這兒問這些,也應(yīng)該知道個大概吧,老簡一家都被人殺了,簡峻楓這孩子據(jù)說失蹤了,算起來快二十年了吧,他要是還活著,也和你差不多大了。”女人揚了揚下巴,努了努嘴,表示她最后一句話中的“你”是指我。

我走上前,開口詢問簡家的故址。沒想到女人連連搖頭,回答道:“拆了,老簡死了之后,他們家總傳出奇奇怪怪的聲音,搞的四鄰不寧。第二年我們村長找了個道士,作法把房子燒的一干二凈,隨后雇了一個施工隊拆掉了。現(xiàn)在那里已經(jīng)種滿了樹,你去了也是白去。”

“簡家還有其他家屬嗎?王趙丹家里應(yīng)該還有人吧?”冰祈問道。王姨指的是王趙丹,簡正直的愛人,簡峻楓的母親。

女人放下手里的毛衣,左顧右盼,確定旁邊沒人之后,壓低聲音對我們說:“別想了,那個王趙丹,是當年老簡花錢從外地買的媳婦,沒人知道她的老家在哪,這事你可千萬別往外說,我們村子最忌諱有人打聽這些。”

我和冰祈忙不迭地點頭。女人繼續(xù)說:“老簡比我大個幾歲,從小我倆一起玩到大的。二十年前我們村還窮,娶不起媳婦就從人販子手里買,這種事很常見。”

“當年老簡還想娶我來著,可他家一窮二白,我爹說啥都不讓。老簡買了媳婦之后沒多久,政府在村子旁邊投資建了幾個大廠子,又通了高速公路,我們這兒的經(jīng)濟才算有點起色。現(xiàn)在,家家小康,也就沒人買媳婦了。”

“那個王趙丹啊,和老簡結(jié)婚之后,兩年多了肚子也沒動靜。后來有一段時間沒見,你猜怎么著,突然就抱著一個大胖小子!”

“你是說,簡峻楓不是王趙丹親生的?”我打斷女人的話,急不可耐地問道。

女人擺擺手,說道:“這個可不敢說,又不是每個女人懷孕都要挺著個圓滾滾的大肚子,懷了孕卻看不出來的也有很多。但是吧,我懷疑簡峻楓不是老簡的孩子。”

“為什么?”冰祈問道。

“因為啊,我看見老簡,就是簡正直,一喝酒就打老婆打孩子,媳婦是買的,打就打了,可是那孩子才兩三歲大,脖子上經(jīng)常掛著狗鏈拴在院子里。這又不是女孩,誰家生個兒子不當個寶一樣供著,哪有親爹這么對兒子的?”

我有點語塞,女人的三觀讓我心生厭惡。但不得不說,那個年代持有這樣的價值觀的人還是很多的,就連2018年的今天也是一樣。

“后來,簡家出事了,簡峻楓失蹤,再往后我就不知道了。”女人說完,諂媚地看著冰祈,眼神不停地瞄向冰祈背著的坤包。冰祈皺著眉頭,打開包拿出一沓人民幣遞給女人。

“田穆,走吧。”

“師姐,”我跟著冰祈走出院子,“你說,簡峻楓會不會是我爸的孩子?”

“他是你爸的孩子,那你是誰?你沒發(fā)燒吧?”冰祈用手背貼上我的腦門,笑著說。

一道靈光閃過,打通了大腦里某個堵塞的關(guān)卡。我一本正經(jīng)地拔開冰祈玉藕般白皙的手臂,認真地說:“如果我和簡峻楓是雙胞胎呢?”

一切都說得通了,田穆和簡峻楓是雙胞胎,簡峻楓被簡正直收養(yǎng)。某一日,簡峻楓的生父田宸發(fā)現(xiàn)簡正直虐待簡峻楓,便將簡峻楓偷偷帶回家,不料田穆和簡峻楓這兩個四歲的孩子因某種原因起了沖突,田穆殺了簡峻楓——或是簡峻楓殺了田穆。

悲憤欲絕的田宸把死去的孩子掩埋,將活下來的那個孩子送到福利院,隨后前往時七村,趁著黑夜滅了簡正直滿門。

“是的,這很有可能就是事實。”冰祈聽了我的猜測,深表贊同。

這一系列悲劇中,究竟是誰錯了?簡正直愚昧的觀念讓他與魔鬼交易,用金錢買來老婆和孩子。他隨意毆打、虐待簡峻楓,才開始了這一切悲劇。

但若是我的父親,田宸,沒有將簡峻楓賣給簡正直,也就沒有后來這些事了。只是我素未謀面的母親走的太早,獨臂的父親無法養(yǎng)活兩個孩子,不得不將其中一個孩子送到別人的家里,也是情有可原的。

按照大寧村那個老頭的說法,田宸是因為一次車禍,才會失去一條手臂,并且背上還不清的債務(wù)。這樣說來,車禍才是一切的開端。

“所以,我的一切遭遇,是天意,是命中注定。”我坐在路邊的石頭上,低頭看著幾只螞蟻圍在一只死去的甲蟲旁邊忙碌。冰祈面色復(fù)雜地站在我身旁,一言不發(fā)。

一切都清晰了,只剩下最后一個問題——我到底是誰?

我是田穆,還是簡峻楓?


七月的夜,悶熱不堪。

瀾州第二醫(yī)院急診樓的樓頂,我和冰祈席地而坐,冰鎮(zhèn)啤酒的清爽將燥熱盡數(shù)驅(qū)散。頭頂?shù)囊箍找黄诎担床坏叫切牵B月亮也只能散發(fā)出微弱的光芒。

“師姐,”一罐啤酒見了底,我順手將鋁罐扔到一邊,噴著酒氣對冰祈說,“謝謝你。”

冰祈站起身,潮紅的臉色和微微晃動的身軀,看上去已有三分醉意。“那你準備怎么感謝我?”

“師姐你說,都聽你的。”

“明天陪我回趟家,我爸……想見見你。”冰祈看向無邊的天幕,朱唇輕啟。雖然光線很微弱,我也能清晰地看到那一抹潮紅已經(jīng)蔓延到耳根。

“好。”我只能這樣說。于是冰祈又坐了下來,順手丟給我一聽啤酒。

我的酒量很差,也許是我很少喝酒的關(guān)系。畢竟一個連吃飯都是問題的人,自然是沒有閑錢買酒的。我將啤酒放到一旁,看著近在咫尺的美人,忽然有種想抱上去的沖動。

“田穆,”冰祈忽然開口,“就這樣吧。”

“什么就這樣?”我沒反應(yīng)過來。

“我是說,”冰祈看向我,臉上寫滿了凝重,“你的身世,你的經(jīng)歷,我們這段時間幾乎已經(jīng)全部還原了,所以,就這樣吧,別在過去的事情上浪費時間了。”

“我知道,你經(jīng)歷過不幸,也習慣了寂寞和孤單。”冰祈坐到我身邊,雙唇之間發(fā)出的聲音越來越小,“從今天起,就把過去封存吧,未來的時光,讓我陪你一起度過,好么?”

這是在表白么?我心想。

一種奇異的感覺似乎從心底悄然升起,又仿佛如流星般從天而降,將我的每一寸皮膚籠罩其中。我看著近在咫尺的冰祈,壯著膽子,伸出手抱住了她。

“你答應(yīng)我了?”

“是。”

一雙紅唇在眼中逐漸放大,我閉上眼,兩個人此起彼伏的心跳聲清晰可聞。

耳畔似乎傳來一聲嘆息,如同一個疲憊的人終于卸下了身上的重擔。未待我辨別嘆息的來源,一抹冰涼的觸感已然印在了我的唇上。

身體里迸發(fā)的是腎上腺素還是荷爾蒙?這不重要,莫名的情緒解鎖了身體的本能,盡管每一個動作都顯得笨拙和生澀。

關(guān)于過去的一切,都結(jié)束了。


第八章 未知之夢

冰修德坐在沙發(fā)上,手里的香煙燃到了盡頭,灼熱喚醒了他的知覺。冰修德伸手將煙頭丟入美玉雕刻成的煙灰缸,任由它自己熄滅。

目光掃視著大廳里的一切,冰修德覺得很滿足。48歲的他坐擁上百億的資產(chǎn),這讓他可以享受優(yōu)渥的生活,也能給他的家人——相伴二十年的妻子和美麗可愛的女兒一個堅實的避風港。

只是富有的背后,也有陽光無法觸及的陰影存在。

冰修德又點燃一支煙。盡管他已經(jīng)是成功的企業(yè)家,每秒鐘都能創(chuàng)造普通人一天的價值,但他還是喜歡這種十四塊錢的利群煙,這種煙能讓他回憶起創(chuàng)業(yè)的艱辛。

女大不中留,這個道理冰修德還是明白的。但他認為,自己的女兒無論學歷、姿色、教養(yǎng)、家世,都完美到極致,只有這個城市里最頂尖的那一批青年才俊才能配得上她。然而,她卻喜歡上了一個孤兒。

原以為女兒只是玩玩,沒想到和女兒交談過后,發(fā)現(xiàn)她是認真的。冰修德不理解一個富家千金為什么會甘愿和一個平民孤兒在一起,冰但也不打算過于反對。畢竟女兒離結(jié)婚還早,會發(fā)生什么變數(shù)誰也說不準。有句話叫“莫欺少年窮”,還有句話叫“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冰修德看得很開。

也許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這個孤兒,竟然喚醒了冰修德潛藏著二十四年的夢魘。

一個月前,女兒說,她想幫助那個孤兒尋找自己的身世。

“爸爸不會干擾你的選擇,但我不希望你隱藏自己的身份。別以為爸爸不知道,你在學校里從來就沒提過你是我的女兒。”冰修德坐在辦公桌后,注視著坐在對面的女兒。

“那是因為……”

“我不管因為什么,一個窮小子想娶我的女兒,就必須拿出他的魄力來。下次你和他見面的時候,記得開車去,表示一下咱家的經(jīng)濟實力。如果他因為這些表現(xiàn)出阿諛或是自卑,你就必須離開他。這算是我對他的第一個考驗,有疑問嗎?”

女兒爽快地同意了,冰修德覺得很欣慰。只是他萬萬沒想到,那個孤兒的身世,竟然……

“這是什么?”一星期前的那個晚上,女兒將一個破舊的、散發(fā)著惡心氣味的本子遞給了冰修德。

女兒示意他打開看看。冰修德皺著眉頭打開,第一行字映入眼簾,冰修德頓時感覺如置冰窖。

“1998年7月15日。晴。

“我田宸這輩子從未做過對不起任何人的事,為何上蒼如此對我?我的兒子,他才四歲啊,那些混蛋為什么會這樣對待一個四歲的孩子?

“我的女人難產(chǎn)而死,我連她最后一面都沒見到。殘廢了之后,我沒能力把兩個兒子都留在身邊,不能給他們提供很好的成長環(huán)境,直到現(xiàn)在我身上還欠著巨額外債,只能隱姓埋名地活著。

“可是我做錯什么了?四年前,我只是為了避讓一個橫穿高速公路的混蛋,才有了我悲慘的今天。我若是碾過去,我的車就不會出事故!他若是死在我的車輪下,就不會在看到我的車翻了之后,回村叫來全村的人搶走我的貨,我就不會落得今天這個田地,是這樣嗎?

“一定是這樣,但我一直以來都不后悔選擇避讓,哪怕他恩將仇報。至少今天之前,我不后悔。

“世界以痛吻我,我亦報之以歌。我半生的座右銘,原來只是一個笑話。

“簡正直?虧得你起了這樣一個名字,你的所作所為,何來正直?我把兒子托付給你,你反過來隨意虐待他,讓他戴著狗鏈像一條狗一樣蹲在院子里,這就是你的正直?

“逾期四年的車貸,還了四年還沒還清的貨款,小穆的自閉癥更是個無底洞,小楓又被這樣虐待。我真的是受夠了,可是我還能怎么辦?

“我真的想殺了簡正直,殺光那些趁火打劫的混蛋,可是,兩個孩子還等著我,為了孩子,我也要堅持下去,至少要將他們養(yǎng)大成人,畢竟孩子是無辜的。

“就這樣吧,不寫了,累了。明天我一定要把小楓偷偷帶回來,哪怕他在我身邊吃苦受罪,也不能在簡正直那混蛋的家里遭受這種慘無人道的虐待!”

冰修德深深呼吸,試圖讓情緒穩(wěn)定下來。他用力咽了口唾沫,把本子翻到下一頁。然而下一頁沒有任何文字。冰修德抬頭,不解地看著女兒

“后來呢?”

“后來,田宸將小楓偷偷帶回了家,小楓和小穆不知因為什么自相殘殺,死了一個,活了一個。田宸將活著的孩子送到福利院,殺了簡家全家,隨后自殺了。”

冰修德的瞳孔放大,身體開始顫抖。二十四年了,原以為一切都過去了,再不會有人提及。

冰修德永遠不會忘記二十四年的那個雨夜。那時候,他的姓名還是冰大勇。那天,他去外村辦事,很晚才走上回村的路。由于沒帶雨傘,淋雨的他選擇橫穿高速,而不是多走一公里選擇那條更安全的路。

一聲急剎車,一輛大貨車緊急轉(zhuǎn)向,從冰大勇的身邊擦過,翻倒在高速路上。滿滿一車服裝散落一地,冰大勇不知道司機會受什么樣的傷,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

錢。

在冰大勇眼中,那些散落的、成捆的衣服,就如同一捆捆鈔票散落在路上。

后來的事,他再也不想回憶一遍。他只記得,他和家人一起搶到了幾千件服裝,賣了幾萬元錢。憑著這幾萬元錢,冰大勇只身來到瀾州市打拼,幾年時間就成立了自己的公司,隨著時間的推移,事業(yè)蒸蒸日上,他的名字也改為冰修德,寓意是“靜以修身,儉以養(yǎng)德”。

但他永遠都無法忘懷,那個司機,那個為了救他一命,翻車受傷的司機,在他搶奪地上的衣服時,那充斥著絕望的眼神。

二十四年,除了當時和他一起搶奪服裝的父母知道這件事,就只有十五年前他酒后失言,在女兒面前提過一次。他以為女兒不會記得,現(xiàn)實卻事與愿違。

而且女兒不僅僅是記得,還陰差陽錯地愛上了那個司機的兒子。

“爸爸,你說話啊,田宸日記里寫到的那個橫穿高速的混蛋,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女兒捂著臉蹲在地上,聲淚俱下。

“爸爸,你告訴女兒,我應(yīng)該怎么面對他?是我的父親毀了他的家,毀了他一生啊!”


大門傳來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冰修德回過神來,抬頭看向門口。豪華的實木門被輕輕打開,一個面容姣好的美女走了進來。

“爸,我回來了。”美女走向冰修德,坐在沙發(fā)旁邊。

“嗯。”

“爸你真是的,少抽點煙,被媽媽看到又要罵你了。”

“嗯。”

“對了,昨晚我和田穆說過了,他答應(yīng)和你見一面。”

“當年的事,你告訴他了?”

“沒有。”

隨后,父女兩人都一言不發(fā)。半晌,女兒打破了沉默。

“爸,要不,這件事就讓它過去吧。”

冰修德?lián)u搖頭,剛要開口,女兒接著說道:“你是商人,做事更應(yīng)該分清利弊,把這些事都告訴他,不管他是否會原諒你,對他,對你,對我,沒有半點好處。”

“所以,”女兒深吸一口氣,“不如就讓女兒補償他吧,用我的一生去彌補那個錯誤,我想,他不會拒絕。”

“你決定了?”

“嗯。”

“你真的愛他嗎?”

女兒猶豫了一下,輕輕地點了點頭。


五年后。瀾州天宮賓館。

我站在漂亮的落地窗前,眺望著燈紅酒綠的瀾州夜晚。胃里翻騰的白酒讓我有些嘔吐的欲望,我伸出手,輕輕揉著腹部。

“你沒事吧?”

“沒事,白天喝的有點多,現(xiàn)在好多了。”我轉(zhuǎn)過身,看著美麗動人的冰祈向我款款走來。

冰祈環(huán)住我的腰,把頭貼在我的胸口。“第一次結(jié)婚,什么感覺?”

我撫摸著她柔順的秀發(fā),笑道:“沒什么經(jīng)驗,匆匆忙忙就結(jié)束了,要不下次結(jié)婚的時候我好好體驗一番,再和你深入探討?”

“討厭。”冰祈白了我一眼。

我把目光投向房間里,墻壁上的喜字和婚紗照讓我產(chǎn)生了極其不真實的感覺。一個孤兒,能迎娶心愛的白富美,這算不算傳說中的逆襲?

忽然,一聲輕微的“轟隆”從樓下傳來,緊接著一陣尖叫傳進了我的耳朵。

“什么聲音?”冰祈疑惑道。

“好像是,”我探出頭看了看窗外,“有人跳樓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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