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生命的最后一程

? ? ? 我聽到姥爺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你求求恁舅……”

? ? ? ? 此時是2017年9月20日的午夜時分，我知道舅舅、姨媽打算天亮后把姥爺送到醫院，所以當時敷衍道：“沒事，姥爺，你放心吧……”

? ? ? 姥爺又垂下了頭，我就把后面的話留在了心里。我怕他們第二天不同意，姥爺會覺得我也騙了他。后來想想，姥爺該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氣，才在我身上又寄托了一絲希望啊。只是造化弄人，姥爺就帶著對生的留戀以及子女的怨離開了凡塵。

? ? ? ? 唯一能給我一點安慰的就是，那個晚上我守在了姥爺的身邊，用幾個小時的陪伴來回報這20多年的愛。

? ? ? ? 在十點之前，姥爺都是坐在床上、趴在桌子上睡覺。聽說姥爺的一頁肺已經完全沒有了，里面全是水，平躺的話，就會不停地咳嗽。我上周回來時，見過姥爺咳嗽的樣子，平均每分鐘都會咳嗽一次，基本上咳出來的都是水，他總覺得喉嚨里有痰，就想把他咳出來。其實是癌細胞已經長到了他的喉部。趴著的話，就不會咳嗽。

? ? ? ? 十點之后，姥爺又開始不停地喝水，他渾身不停地出汗。我看到姥爺很努力地咽水，但是喝了的水，過一會兒就會從嘴里流出來，很多時候都是邊喝邊流。喝水的時候，姥爺把嘴巴縮成一團，后來聽人說，這是人之將死的癥狀之一。

? ? ? ? 21日凌晨一點左右，舅媽起來要和我們換班的，看到虛脫的老爺，覺得不對勁。我趕緊把姥姥叫起來，這時的姥爺，突然就沒有了力氣，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了，靠在姥姥的身上，粗粗地呼吸著，右邊的眼閉著，左眼半睜著，沒有半點神采，他的手腳都是冰涼的。

? ? ? 長輩們都被叫起來，看了看他，又看看氧氣管，然后出去在院子里等著。我忘記了是誰，給老爺穿上了外套和褲子，之前都是光著身子的。

? ? ? 姥爺的眼偶爾也會睜開看一下。他有幾次試著抬手，卻被姥姥摁住了，因為姥姥以為姥爺要去拔氧氣罩。大家就圍著姥爺，給他暖手、暖腳，姥爺的呼吸漸漸穩定下來并且變得虛弱。這樣的情況大約持續了一個多小時，凌晨兩點半左右，一位老者進到屋子，看看氧氣管，然后吩咐大家在地下鋪上麥稈和被子，然后他們又把姥爺抬上去——給姥爺穿壽衣，然后用一雙被子蓋在身上，宣布……

? ? ? ? 那一刻，對我們來說，是什么感受呢？天塌了？心碎了？我終于相信文字和語言不是萬能的，我無法說出、也無法寫出那種感受，大概這就是“欲語淚先流”的完美詮釋吧。

? ? ? ? 其實到這一刻，姥爺的塵緣已盡，那些身后事，不說也罷。

? ? ? ? 長這么大，這是我第一次經歷人自然死的過程，也許在那一刻，只有絕望罷了。任你曾有多么的叱咤風云，任你曾如何的平庸，都要一樣地接受這樣的結果：我們赤裸裸地來，也將赤裸裸地走，帶不走一針一線。

2、我所記憶的姥爺

? ? ? 老媽說姥爺是神仙，這次是偷偷來凡間渡劫的，塵緣已盡，要去修仙了。

? ? ? 哇，聽起來是不是像是《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的情節？且不論它是真是假，我寧愿相信它是真的，因為神仙都是很善良的。

? ? ? ? 在我的腦海里，一直不忘的一個畫面，就是姥爺站在丁字路口，看著我和妹妹往家的方向走。我們都在農村，從我家到姥姥家，要經過很長的一段“坡里”--人比較少的莊稼地里，姥爺就會送我們走完這段路，然后看著我們走上了大路，才轉身回去。也許你要問，為什么不直接把我們送回家呢？我媽媽說是因為我家太窮了，姥爺他們不愿意在我們家吃飯，但是又不想我媽難過，所以才不愿意去我家的。

? ? ? ? 每次分別的時候，總會給我們一兩塊錢的零花錢，十多年前，這可是不菲的一筆錢，可以買20包辣條吧。給零花錢的習慣，一直持續了好多年，一直到我上大學的時候。當然了，隨著年齡的增長，零花錢也變多了，到最后一次給我零花錢時，翻了十倍。

? ? ? ? 突然有一天我意識到一個問題，我家的親戚太少了，過年的時候除了去姥爺家，再也沒有別的親戚家要去了，我爸這邊的親戚也有，只是去的少。每周基本都會去姥爺家，所以似乎并沒有什么新鮮的地方，但是那時候想起要去姥爺家，卻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 ? ? ? 聽奶奶說，我一歲的時候，爸媽出去打工去了，我跟著奶奶在老家住，姥爺也是每周都會來看我，會給我帶好吃的，畢竟奶奶家不富裕，姥爺怕我營養跟不上。我還記得那串貝殼項鏈，是姥爺送來的，是爸媽從大連寄回來的？是姥爺去大連帶回來的？我記不清楚了。我還記得那種擁有一串項鏈的興奮感，而且還是貝殼的。后來那串貝殼項鏈就只保存在我的腦海中，只是很多年之前沒想過它竟也承載著我對姥爺的回憶。

? ? ? ? 我上高中時，學校允許家長每周日來看一次學生。記得上高二時？老爸在北京住院了，老媽去北京照顧老爸了。這個任務就落在了姥爺的肩上，每周日，從來沒有缺席過。有一次，姥爺在路上打瞌睡，不小心撞在了停在路邊的車上，車頭的殼子破了，但是姥爺故意藏起來不讓我看到，也是后來才聽說這件事。他總是這樣，很堅強，不想讓別人擔心。月休的時候，姥爺會帶著姥姥一起來接我回家，然后風里雨里再把我送到學校。有一次開學時下起了大雨，我說自己坐車走吧，老爺不放心，非得開著電動三輪車去送我，其實60多歲的老人在雨里開車，我也很不放心呀，但是我不忍心拒絕他，還是順從了他的堅持。就像舅媽說的，他好像覺得欠誰的一樣，家里誰回來、誰走，他都一定要親自接、親自送，樂此不疲。

3、我眼中的姥爺

? ? ? 姥爺曾經是一名軍人，是一名中國共產黨員。

? ? ? ? 或許這并不值得一提，何況姥爺當兵幾年就因為胃病退伍了，并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建樹。

? ? ? ? 但是這是他一生的驕傲，毛主席，是他的信仰。

? ? ? 不知道有幾個女孩子喜歡看抗日劇、戰爭片，也不知道有幾個女孩子看過很多的抗日劇、戰爭片，在我自己家都是看偶像劇的。一開始我是拒絕抗日劇、戰爭片的，不喜歡打打殺殺的畫面，不過想看電視又不敢給姥爺搶臺，只好跟著一起看了。后來吧，我覺得其實這些電視劇也挺精彩的，沒有浪漫的場景，沒有華麗的服裝，沒有鮮明的色彩，但是別有一番意味，比如說印象最深刻的《亮劍》、《小兵張嘎》。夏天熱，我們一般都睡在地下，哇，腦補一下，一家五六個人躺在地上看抗日劇的畫面，也許很搞笑，現在想想很溫馨。我那種俠肝義膽，也許就是從小潛移默化被感染的。

? ? ? ? 姥爺每天的必看節目就是《新聞聯播》和《天氣預報》。我覺得這是一個痛苦的節目，很長一段時間聽到七點的報時聲就條件反射地拒絕，還有慢得要死的天氣預報。姥爺從地里干活回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問幾點了，如果沒到七點，就打開電視等《新聞聯播》；如果過了七點，就先看天氣預報，然后第二天看《新聞聯播》的回放。其實后來我才醒悟過來，《新聞聯播》是了解國家、了解世界的一種方式，這也是姥爺一直對國家和世界的變化了如指掌的原因。“人不學，不知義”，為姥爺的思想先進而點贊，真的是自己年輕，目光短淺了。和我爺爺相比，真的能感覺到不同，我爺爺就是“孔乙己”，而我姥爺一直跟著時代的步伐在前進。雖然我一直沒愛上《新聞聯播》，但是有段時間特別喜歡我們河南臺的都市快報，每天必看節目。上大學的時候？回家后姥姥說姥爺看到新聞上有個主播很像我，然后晚上姥爺興奮地指給我看，我心里一陣心酸。可能都是圓臉大眼睛吧。

? ? ? ? 去年有人在鄉下賣毛主席的像，姥爺花了一百多，買了一張像、一個圓形的盤子和一個紐扣，然后姥爺說：“你看毛主席這張像多好看，你拿走一個放到你家里，其他的放在俺家。”我嘴上說著確實很好看，其實像我們這一代，哪還有人把毛主席的畫像掛在家里呀。這種根深蒂固的信仰，不是因為外在，而是因為人格。

? ? ? 在病房里的時候，姥爺和人聊當今的社會時，提到毛主席，侃侃而談，滿是敬佩之情。

? ? ? 姥爺有一個獎牌，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今年去旅游時，戴在了脖子上，我從照片上第一次看到這個獎牌，也是唯一一次。獎牌也隨著姥爺入土了。據說是很久以前在部隊得的勛章。

? ? ? ? 姥爺的脾氣曾經很古怪。

? ? ? ? 姥爺和大舅都當過兵，性格上很相似：大男子主義，控制欲很強，喜歡別人按他們的意愿辦事。這是我唯一覺得不太好的地方。所以聽到大學的一個同學很迷戀軍人的時候，我的眉頭是緊皺的，很不理解怎么會有人喜歡被別人控制。不過事實好像并不是這樣的。雖然我覺得軍人酷酷的，但是我承認每次安慰當兵的同學“軍人可是很多女生的夢中情人哦”的時候，我的良心有一丟丟痛。

? ? ? ? 聽媽媽說，姥爺年輕的時候，脾氣很大，動不動就打姥姥。我當然是沒看到這個場景，不過確實，我也記得姥爺總是和姥姥吵架。大概六七年前，姥姥的腿受傷了，姥爺帶著姥姥看病時，騎電動車不小心又摔倒了，腿就更嚴重了，其實再也沒有丟過拐杖，嚴重的時候都坐上了輪椅。照顧姥姥的任務，就落在了姥爺的肩上。剛開始的一兩年，姥爺再也不給姥姥吵架了，無論姥姥怎么罵，都聽著，也不生氣，然后經常帶著姥姥去看病。老媽不停地感嘆：“你姥爺真給變了一個人一樣，現在不管你姥怎么嘟囔都不還嘴了，還給恁姥做飯吃，天天帶著去看病。”恩，真的感覺姥姥就像一個被寵壞的小孩，脾氣也好了很多。

? ? ? ? 哎，現在想想，姥姥跟姥爺受了四十多年的罪，換來七八年的享福，這也算值了吧。姥爺對子女、對他人都好，這剩下的七八年，就是來還姥姥一個人的不離不棄的吧。在病房里，姥爺雖不喜歡姥姥的嘟囔，但是還是很擔心姥姥。就像姥爺說的，子女都有了自己的生活，不用他擔心，唯獨最擔心姥姥，再也沒有人會像他一樣照顧姥姥……在姥爺剛走的那一瞬間，借他人之口對大舅說的也是：“好好照顧恁娘。”還好，姥爺最后在姥姥的懷里睡熟了。

? ? ? 姥爺很喜歡有文化的人。

? ? ? 姥爺小時候，溫飽都是問題，更沒有更多的精力去接受教育了。

? ? ? 姥爺有四個孩子，不過老媽、大舅二舅都上到了小學，一是家里供應不起，二是沒有學習的心，姨媽并不聰明，考了四次吧才考上大學。

? ? ? ? 我這一輩，也只有我一個人上了大學。在我上高中時，家里的孩子就我一個在上學了。所以我能感覺到姥爺對我非常好。

? ? ? ? 姥爺喜歡跟有文化的人聊政治。每次聊政治的時候，我覺得好無聊啊，吵得那么熱鬧，好像國家主席會采取他們的建議一樣。其實不過是聊天而已，是我太當真了。除了我大表弟，能跟我姥爺坐下來聊天的孩子并不多，因為我們對于政治都沒什么見解。其實有時打電話過去也是很快就掛斷了，除非跟姥姥聊家常。在我的印象里，姥爺一聊天就是政治，偶爾聊個身邊的人，也會像談論政治一樣的感覺。

? ? ? ? 我弟弟和我妹妹去姥爺家的時候，姥爺也很少給他們說話，我聽到最多的就是：“豪強，你得減肥了，要不然以后咋弄？”豪強是我弟弟，很胖。那我去的時候，畫風就會變了，會聊一下工作，以及對于我的工作的建議。

? ? ? ? 對，姥爺也有價值觀，對于不同的人，內心的感受也是不同的，所表現出來的態度也是不同的。這是人之常情。但是不可否認，姥爺是真的善良，特別愛幫助人，不管誰來找他辦事，都一定是盡全力而為。就像四姥爺說的那樣：“以前有什么事，往家里打個電話，事情就辦好了，覺得很輕松。這一下子人不在了，什么事都難辦了。”

四、會一直想念

? ? ? ? 五期的時候，我去了姥爺家，那種不習慣真的是很難受。你感覺他應該在的地方，可他就是不在了；你感覺他會說的話，可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了。

? ? ? 家里冷清了許多，再也沒有以前那種和諧、歡快的氣氛，有的只是冷冰冰的空氣。

? ? ? ? 我會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想起姥爺。當我開視頻的時候，多想再問一句：“俺姥爺呢？”可我不敢問；當我想到過年的熱鬧，我去他家再也看不到他，可我不敢想；當我再翻看照片的時候，多想發一張朋友圈，可我不敢發；當我多想買一張火車票，馬不停蹄趕去醫院，可我不敢買；當我想安靜地聽一首輕音樂，慢慢回憶過去，可我不敢聽……

? ? ? ? 某個人的離開，不會影響地球的自轉，也不會影響時間的流逝，更不會影響人們的生活……即使是我們這些曾因為這個人的離去而流干了眼淚的人，也會在不久的將來，習慣沒有這個人的新生活。

? ? ? ? 在我忘記姥爺之前，我想寫一些東西以此來紀念我的姥爺，這輩子對我們的許多好，還來不及回報呢。其實很久之前就想寫一些關于姥爺的文章來著，只是沒找到感覺，一直沒有動筆。沒想到文思泉涌，竟是在這種情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