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我們本以為離開了就會漸漸忘記，但有時候，時間會不自覺地給我們講述那些我們本不該忘記的故事。盡管那里有辛酸與懊悔不甘，但那本該屬于我們的記憶請不要殘忍拋棄。

一

小區(qū)樓下有一排商鋪，每天下班回來的時候，我都會從那里路過，看著一個又一個廚師一手掄起大鐵鍋，一手用鏟子翻炒著那紅殼的龍蝦。偶爾還會來幾個酷炫的動作，炒到起興的時候，爆火會往上方竄，廚師顯然已經(jīng)司空見慣了，悠然地放著佐料。自從進(jìn)入了五月份，這樣的畫面，一直在重復(fù)著上演。

看著這些龍蝦，我全然沒有吃它們的欲望，連基本的唾液分泌都沒有了，胖子說你丫是不是腎壞了。我說操，老子吃過的龍蝦比你吃過的豬腰子多。胖子沒敢發(fā)言，默默地把我的那份龍蝦給吃了。

打從小學(xué)畢業(yè)那年徹底離開老家時，我就沒正兒八經(jīng)吃過龍蝦了，但凡吃到龍蝦時，我就會想到一個人，小王。他是我兒時的玩伴，除了不一起做功課，我們幾乎連睡覺都一起，因為他幾乎不做作業(yè)。

那時候我爺爺?shù)墓麍@還在，他爺爺?shù)膸最^黃牛還在。夏天我們在果園里找鳥窩撿鳥蛋，玩累了躺在樹上隨手找個大桃子擦擦大口大口地吃。玩累了，一人牽著一只大水牛下河洗澡，洗累了牛也上岸吃草了，我們就躺在牛背上看著天空，各自講著自己的未來。小王說，我要像我爺爺一樣養(yǎng)更多牛，輪到我的時候，我看著天空飛過的蝙蝠，不知道自己將來要干什么。

夏天一到的時候，一放學(xué)我們就往小河小溝里鉆，拿著兩根竹子上面綁條扎袋子的長線，在河邊翻翻泥土就可以找到又大又肥的蚯蚓。我是從來不敢裝蚯蚓的，所以每次都是小王幫我弄。不到半個小時，我們就能釣到一大水桶的龍蝦，那些家伙舞著大大的紅腳完全不知所措。時間久了，龍蝦越來越多了，有點吃厭了，就開始換著法子吃，水煮紅燒什么的已經(jīng)不能滿足我們了，在田地里挖個小洞，從家里帶著老爹抽煙的打火機，田地里隨便找找木柴，用竹簽把龍蝦們穿起來，烤著吃，那味道別提有多得勁。多年之后，在城里里看到那些路邊攤的燒烤，我會很不屑地走過。

那年好像發(fā)生了蝗災(zāi)般，龍蝦異常的多，我們把龍蝦用水煮熟再曬干戴上手套使勁地把殼搓掉，剩下了大大的龍蝦米。讓老媽們給我們用大紅的辣椒爆炒，吃起來簡直是爽爆了，有時候吃得起興了，還會偷偷地去我爹那里偷點白酒過來，再用茶攙和，吃完倒頭就睡，簡直不勝酒力。那時候，我們快小學(xué)畢業(yè)了。

二

在小學(xué)畢業(yè)前的一個禮拜，小王的爺爺住院了，聽說是肺癌晚期了，家里人都感覺很突兀，只有小王知道，一定與爺爺抽的煙有關(guān)。鎮(zhèn)上有家商店，長年累月給爺爺?shù)蛢r賣些過期的煙，小王曾多次勸過，可惜都無濟于事。

那個傍晚，小王把那幾頭大水牛放下河里洗澡去，我和他坐在草垛上，看著那幾頭牛。“我爹說這幾天就把他們給賣了，家里沒人照料他們了。”小王把頭扭到一邊，我知道他一定哭了。一想到以后再也不能躺在它們背上看天空了，我挺難受的。

那年夏天還沒結(jié)束的時候，小王的爺爺過世了，我也去參加了葬禮，我們跟在大人后面走了很遠(yuǎn)的一段路，把小王爺爺?shù)墓撞穆裨诹艘活w大樹下面。樹上好像還有個鳥窩，那樹很大，反正我們是爬不上去的。

從小王的爺爺過世之后，我們再也沒去釣過龍蝦了，那個夏天過后，村里附近的小溝小河都被人土給填起來，不是種莊稼就是造房子了。那之后，龍蝦好像突然消失了，我們也很少見面了。小王也很少出來了，常常在家里睡覺，從早上睡到晚上，餓了到廚房找點吃的。我在九月份的時候，去向他告別的時候，他整個人已經(jīng)變得瘦弱無力了。我不知道該跟他說什么，也是告訴他我要到外地讀中學(xué)了，以后估計回來的機會少了。小王站在那里靜靜地聽著，他沒有看我，點點頭，末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了句，加油，多子。我看到他笑了，笑得那么用力，我說你也是，然后就走了。

三

高考之后，我回了趟老家，以為可以遇到小王，聽人說自從他爸進(jìn)了監(jiān)獄，他就退學(xué)跟著一個叔叔去工地打工了。我聽得有點突兀，這幾年竟然發(fā)生了這么多事。奶奶說，他爸大前年有一天晚上喝酒后不知何故性侵了一個女孩，沒有成功，大概是酒醒了。家里人什么都不懂，沒有人請律師，他也什么都說了，最后就進(jìn)了監(jiān)獄，也不知道要待多少年。

我聽了簡直蒙了，不知道這幾年小王到底是怎么活過來的，一定很苦很苦。我沒有去過工地打工，每次去超市的時候，倒是會路過一片工地，那里有和我約莫大的青年，穿著統(tǒng)一的工作服，烈日下照樣出工，小王或許就是他們中的一員。走的時候，我特意去了小王爺爺?shù)膲炃翱戳丝蠢先思遥穷w大樹已經(jīng)不見了，石碑也快要倒下來了。

后來托人好不容易找到了小王的手機號碼，那時候我已經(jīng)在徐州讀大學(xué)了，以后去了蘇州，后來又去了無錫，每到一個地方，我都會發(fā)條短信給小王，告訴他我換號碼了，如果有機會路過，記得找我。可惜，至今沒有收到回信。我沒給他打過電話，我害怕聽到他的沉默，或許他已不想被別人打擾。

四

上個禮拜，坐在班車上，無意抬頭看了看窗外，竟然看到了那藍(lán)藍(lán)的天空，有幾朵白云，盡管那藍(lán)色很淡，但卻讓我分外激動。我想起了那年夏天，我們一起躺在牛背上看著天空，蝙蝠從我們頭頂飛過，我們在詢問著對方的理想。我記得，小王的理想是養(yǎng)更多的水牛。

前天晚上，我的手機響了，是條短信，陌生號，內(nèi)容是：有空不，多子，我來無錫了，請我吃龍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