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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姨媽家和我家相距二百余里,是華山北麓華陰市郊的農村,家里子女多,土地少,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總是缺糧吃不飽。三姨媽家和我家卻住在渭北平原的產糧區。雖然面糧黑些、粗些,但卻夠吃,相比于二姨媽家就好得多了,因此二姨媽家經常派表哥來我們這里帶糧。
? ? 在麥收和秋收前青黃不接的季節,總能盼來表哥。媽說:“好瓜娃哩,你盼他來不好,說明沒啥吃,我倒不希望他來”。而我盼望的,卻是表哥來時總能帶來一些好吃的東西。
? ? 聽說表哥來了,我趕緊去鄰村的姨媽家。姨媽家的花狗在村口接住我后,搖著尾巴先去報信,我一路小跑著翻過沒有水的葦子壕,就到了姨媽家的后門外。顧不上和姨媽打招呼,先去院子里找表哥。
? ? ? 院子里的竹椅上坐著兩個表哥,是黑蛋哥和他的弟弟。十五六歲的樣子,一樣的灰頭土臉,一樣的藍灰色的破舊衣服下包裹著瘦弱的身體。黑蛋哥不光是瘦小,因為臉特別黑所以大家就忘了他的本名直接叫他黑蛋了!
? ? 表哥看見我來,高興地叫了我的名字,然后指著院子里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快去,布袋里有麻糖”。我以為是什么好東西,趕緊去尋,在院子里一輛破舊自行車的前把手上,掛著一只灰手布包,包里只有兩塊兒干黃的玉米面餅。再看自行車,生銹到已認不出品牌,車輪上沒有瓦圈,一副木頭腳踏怪異地安在車子兩側。表哥說:“我這車子除了鈴不響,到處都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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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蛋哥來帶糧,姨媽事先得準備好自家節省的和從我家收集來的糧食。渭北地區土地寬廣肥沃,是產糧大縣,姨媽家勞力多,姨夫在生產隊的飼養室和豆腐坊上工,除了自己順嘴吃個方便,還能給家里節省幾顆糧食。
? ? 姨媽省吃儉用地總是每年都要準備百八十斤的糧食,支應著表哥來帶,實在不夠時,也由我家和另外一個姨媽家湊一湊,湊夠整整一口袋糧食讓表哥帶回。黑蛋哥年輕時腦子靈光,一幅黑臉略帶俠肝義膽的匪氣,是姨夫說的“不省油的燈”,在外面從不受人欺負,他來帶糧最好不過。姨媽也總是特別地稀罕表哥常盼著他來,經常說:“我黑蛋就是個土匪”。
? ? 黑蛋哥每次帶糧來時,都會帶一些土特產。有秦嶺山里的毛栗子,有收麥口華山陰坡里剛發芽的香椿,有時也有山西的紅苕粉面兒或粉條。這些東西是值得我向同學伙伴炫耀好久的。
? ? 黑蛋哥每次來都在姨媽家住幾天,幫著家里干一些活兒,或者教姨媽他們扎竹篾糊燈籠的手藝。準備停當要回家時,姨媽總是要反復地看了日歷,最后決定讓表哥再等一天,要等到星期天172廠過完會再走。一大早,姨媽去自家自留地里掰一些玉米棒子,騎車去十幾公里外的172廠賣了錢,回來后給表哥作為路上的花銷。又給黑蛋哥弟兄二人洗了衣服,發面烙饃,準備停當。
? 表哥要走了。天剛亮,姨媽就給表哥收拾了早飯,裝了烙好的鍋盔,水壺里帶上水,把糧食分成兩份兒。仔細地把口袋在車子后座上綁好,一遍遍交代了路上注意安全的話,把表哥兄弟二人送出村口,看著弟兄二人挎上車子,忽忽悠悠地上路,直到看不見時才回來。
? ? 聽說表哥他們一路經固市過渭南市,沿大華公路從大荔過渭河,一路上不敢多歇,馬不停蹄地趕路,爭取天黑時要回到家里了。餓了吃一口姨媽給帶的干糧,帶的水喝完了,就在路邊找澆地水渠里的涼水喝一口。姨媽給帶的那幾毛錢,一分也舍不得花。
? ? 黑蛋哥兄弟二人騎著車子。烈日下公路上的土曬得燙人,太陽光白晃晃地曬著,像要把人烤化一樣。土路上車渠里拐來拐去地騎行,衣服早已濕透,貼在身上很不舒服,樹上的葉子一動不動,沒有一絲風,熱得人簡直喘不過氣來。空無一人的路上,兩個身影艱難地行進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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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說有一次大熱天,正奮力地蹬著車子,鏈條卻斷了。離家還有將近一半的路程,必須想辦法修好,不敢多停,怕天黑了到不了家里,父母會擔心的。兄弟二人停下車子,卸下糧食,走了很才找了兩塊磚頭,砸了半天,就算湊合著把鏈環兒接上了,小心地騎到了羅縛鎮,稍作休息趕緊修車子。
? ? ? 還有一次因為顛簸,不知不覺把口袋繩子顛開了,玉米粒兒撒了一路。兄弟二人趕緊停車用手撿糧食,費了一個多小時的功夫,土里、草叢里翻了個遍才撿完,舍不得丟下一粒糧食。
? ? ? 黑蛋哥兄弟二人緊趕慢趕,夜里九點多鐘才到了村口,二姨媽早已在村口等著趕,接住表哥心疼地直掉眼淚。其實姨媽并不知道表哥他們哪一天回來,但每天晚上都要到村口去接,接的是他對兒子的牽掛。
? ? ? 二姨媽接住表哥后,進了城門不回家,就從表哥車子上卸下糧食,倒出一部分直接去還了早先借過的糧。再倒出一半兒糧食直接送去磨房,一家人已經等了好幾天了,這些糧食細發點兒吃,也許就能接上新糧了。
? ? ? 在那個饑荒的年月里,表哥弟兄幾個每年都會有幾次來我們這里帶糧。騎著破舊的車子,穿梭在這二百來里的路上。每次幾十斤的糧食,卻養活了一大家子的人,艱難地度著日子。
? ? ? 幾十年過去了。姨媽和媽姐妹們都上了上年紀,我總是找機會想多讓他們姊妹們見上幾面。每次開車帶母親去華陰看姨媽,和表哥說起來當年騎自行車帶糧的情景,他總是感慨萬千,姨媽也總是眼淚汪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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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說:“黑蛋,現在得是有二百兩銀子叫你去拿車子帶,你都沒工夫去取”?黑蛋哥笑了笑,說多虧了那幾年從我們那里帶糧。那個情景,他一輩子也忘不了,說話著,又講起了當年去深山里扛木頭和去臨潼帶糧時好多大家不知道的情形,飽經蒼桑的黑臉上深深的無奈。
? ? 表哥的生意后來越做越大,成了名副其實的有錢人,再也不來帶糧食了。有時候開著汽車,急匆匆地來,又急匆匆地走。姨媽卻是高興地盼著表哥來,但再也不準備糧食了,也不用掰苞米了。有時做上一頓家常飯,拉著表哥不丟手地罵一聲:“我黑蛋個挨球的”!
? ? 笑聲就響了一院子。
? 晨曦中 仿佛依然看見黑蛋哥兄弟二人瘦小的身影,騎了帶著糧食的車子,晃晃悠悠地出了村向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