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工作關系,我接觸過三位諾貝爾經濟學得主,他們性格各異,年齡相差也很大。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平易近人,絲毫沒有大人物常有的這樣那樣的“特征”。
印象最深刻的是萊茵哈德·澤爾騰(Reinhard Selten) 教授,他1930年出生于德國一個叫布萊斯勞的小地方,非常接近波蘭。澤爾騰教授是猶太人,從小就對政治、經濟和數學有著深厚的興趣。
他研究的領域是博弈論和實驗經濟學。1994年澤爾騰教授與另外兩名學者一起分享了諾貝爾經濟學獎,其中一位就是約翰·納什(John Nash)。美國拍過一部名叫《美麗心靈》的電影,原型就是Nash。
我能與澤爾騰教授有一面之緣,得益于他的一名學生。G老師從德國獲得博士學位后,在國內輾轉了好幾個高校,最終在我們學校落了腳。下馬伊始,G老師便張羅著邀請澤爾騰教授來華訪問,并商談在我校成立以他名字命名的實驗室,邀請他擔任外方負責人。當然澤爾騰教授沒有任何工作義務,只是借他的聲譽創立實驗室,宣傳我們學校而已。說得通俗點,就是拉大旗作虎皮。
很快G老師便反饋說澤爾騰教授同意攜夫人伊麗莎白對我校進行為期一周的訪問。作為具體接待工作的第一責任人,我和G老師以及很多同事一起制訂了周密的方案,準備澤爾騰教授夫婦的到來。
澤爾騰教授的學術研究之高深是我這個“不學無術”的凡夫俗子無法領略的,故而沒有能力和大家分享。我將與教授夫婦相處一周的感受記述一二。
一、孤單的童年
雖已年逾古稀,教授精神矍鑠,很是健談。只要不是正式場合,教授非常樂于和我聊天。我們一起外出時,他總叫我坐得離他近一點,方便他和我說話。教授說,童年的時候他家后面就是一片大森林,每天清晨,他會很早起來,在薄云濃霧中一邊奔跑,一邊思考。他喜歡跑步,喜歡森林中的空氣和一個人在森林中無人打擾的清靜和孤獨。沒有人打擾,他就可以自由自在地思考喜歡的問題。他喜歡霧氣沾在身上濕漉漉的感覺,新鮮又原始。
他問我童年喜歡做什么?我說我喜歡逃學和男生一起爬到樹上摘果子,喜歡和男生打架。老爺子被我逗得哈哈大笑,說我肯定是個淘氣的姑娘。
他跟我說其實人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出門狩獵的,一類是在家耕種的,也就是hunter和farmer。他說他自己是個farmer,慣于在熟悉的領域精耕細作。他問我是哪一類。我記得當時我回答他說我是mixer,時而張牙舞爪,時面安靜沉迷,具體要看我面臨什么樣的問題和挑戰。老爺子狡黠一笑,說我是個狐貍。
二、伉儷情深
澤爾騰夫人有個好聽的名字,叫伊麗莎白。教授和夫人一生未育有子女,兩個人相依為命。1991年,澤爾騰和夫人伊麗莎白都患上嚴重的糖尿病,夫人因此而下肢癱瘓,出行需要靠輪椅,并且視力也接近于失明。但澤爾騰夫婦仍對生活充滿了自信和快樂。
澤爾騰教授和夫人都對自然和植物充滿了濃厚的興趣和好奇,每看到一種他沒見過的植物或是花卉,他都要停下來仔細觀察,左看右看,還會把鼻子湊上去聞一聞。感覺弄明白了之后,就會俯身描述給夫人聽。
而夫人伊麗莎白雖然聽不懂教授的學術報告,卻也是每場必到,靜靜地坐在臺下,聽著教授在講臺上侃侃而談。
按照慣例,學校給教授夫婦準備禮物并在他們離開時贈送。我私下詢問他們希望得到什么樣的禮物,兩人都說想要一本介紹當地植物的圖冊。我跑了好幾家書店,最終覓得一本插圖精美、介紹詳盡的英文圖書。教授夫婦很是喜歡。
三、左右為難時刻
前面說過,我們學校想成立以澤爾騰教授名字命名的實驗室,并邀請他擔任外方負責人。在具體落實時,G老師一再表示已經和教授溝通確認實驗室可以建,負責人也沒有問題。結果,到了舉行掛牌儀式的早上,出了大問題。
是早上10點的儀式。9點,我便打教授房間電話,叫他和夫人一起吃早餐。為方便照顧教授和夫人,學校給我和另一位同事在酒店教授隔壁訂了一間房。用完早餐,我提醒他今天的日程。教授剛聽到第一項,就一臉黑線,繼而一直搖頭,口中嘟囔,“Mr. G, Mr. G......”好像對G老師有所不滿。
為方便教授和夫人出行,舉辦儀式的地點就設在酒店的商務中心。
說好的9點45我在房間外面接他們一同前往,我9點40起等到9點50,老爺子還沒露面。G老師急了,敲門進去,過了一會臉色凝重地出來了,對守候在門外的大大小小領導們說,老爺子反悔了。他擔心學校用他的名字建了實驗室,不好好經營,反而破壞他的學術聲譽。再說他也不想掛什么外方主任的名。
領導們一聽都傻眼了,這可怎么辦?和諾貝爾經濟學將得主同臺授牌,多么榮光,多么有面,外面多少家媒體等著拍照宣傳呢。男主角不出場這可咋整?
如果友友看過我職業日記|第一次同聲傳譯 這篇文,就知道我們的大拿也是個狠角色。關鍵時刻,他堅持實驗室肯定是要成立的,外方主任可以不擔任。大拿當機立斷決定儀式推遲半小時,穩住各家媒體,一面派TA的一位副手立即去和澤爾騰教授商量,并責成我翻譯。
這位副手是個南方人,感情細膩,見到教授和夫人,先是和夫人好一頓寒暄,再噓寒問暖問教授這兩天吃住行是否習慣,還有沒有想去看看的地方。最終教授放松了戒備,松口同意成立實驗室。當然,副手也一再承諾我們會選派最強的科研人員,實實在在把實驗室做好,絕不給教授抹黑。
我的精神也從緊張到放松,聽到教授說ok的時候,我心里一陣高興,沖著教授豎了個大拇指,教授也孩子氣地朝我扮了個哭笑不得的鬼臉。
我理解教授的顧慮,畢竟他過兩天就會回德國,就和這個以他名字命名的實驗室再也沒有什么實質性的關系,做好做壞全憑學校的投入和研究者的能力。一個真正愛惜自己羽毛的學者絕不會拿自己的學術聲譽交換利益。
好在,這么多年,實驗室運行得越來越好,也能對教授的在天之靈告慰一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