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狐2

一方面是九尾狐族家園和皋衷性命,另一方面是天下蒼生,孰輕孰重,本來一目了然。可眼前這個女子的眼淚仿佛顆顆滴入禹的心頭,又重又痛,禹甚至有一種沖動,不管什么洪水,不管什么天下蒼生,只要她開心,便足矣。

禹沉默了,這個選擇遲早要做,索性等一等,再想想辦法。

吃飯時,禹被告知兩天后,合族祭祀西王母,將由西王母裁定狐族和靈臺的命運。皋陶邀請禹在山谷里先住下。

禹和義一起住在樹屋里。第二天,整個山谷里熱鬧起來,所有人都緊張有序為祭祀做準備。男人們上山打獵,準備祭品;女人們采來鮮果,老人們用清水清洗祭臺;孩子采來松枝,各色鮮花,將整個桑臺布置得花團錦簇。

入夜,無數火把將整個山谷照得亮如白晝,狐族為第二天的祭祀做最后準備,祭司通宵磨制龜甲,其他人宰牛殺雞、準備祭品。他們沐浴、穿上盛裝,等待第二天的到來。

次日,待太陽慢慢隱入山里。整個狐族男女老少站在桑臺下,每個人表情虔誠,輕聲詠讀詠祭祀經文。禹被特邀和幾個長老站在桑臺一側觀禮。祭司身著黑袍,皋陶和皋衷身披虎皮褂子,頭插鮮艷的鳥羽。 他們在祭司身后走上桑臺。

靠近山體那側插滿鮮花和松枝,正中放著一個約半丈高的巨大牌位,上書:上圣白玉龜臺九靈太真無極圣母。牌位前整整齊齊放了十幾樣祭祀品。祭司點燃三柱香,他正要跪下,眼睛有意無意掃了一眼祭品。

瞬間,他的白胡子突然抖動起來,眼睛比之前大了一倍。一反剛才的端莊持重,他轉身急步跑到桑臺前側,對著烏泱泱的人群大喊:“這只祭品是誰獵的?”

所有人被祭司這個突如其來的操作驚呆了。皋陶也不解,他上前問:“祭司,您說的是哪個?”

祭司指指祭品中一只小豬,小豬約一尺長,已經被收拾干凈,白凈小巧的身子趴木盤里。有什么不對勁嗎?禹很快發現,那只豬的腳又細又長,有四個指頭,一點都不像豬蹄,像什么呢?哦,像雞爪。

一個二十來歲的男子慌慌張張跑上來,他小心翼翼說:“祭司,這只小豬是我獵的。”祭司看看周圍,驚覺自己過于失態。他故作鎮靜說:“沒事,今年不宜祭豬,雷傲,你拿走它。”

雷傲俊朗的臉龐恢復正常,他長長舒一口氣,表情仿佛說:又不是什么大事,早說不就行了嘛。

祭司重新點了三柱香插進香爐,跪拜在地,用抑揚頓挫、如歌如泣的語調唱念祭文。所有人跟他一起伏跪于地。

祭司花了一個時辰念完祭文。拿出三個龜甲,扔入火盆中,所有人鴉雀無聲,唯有火盆中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那是龜甲的炸裂聲。待時辰一到,祭司取出龜甲,仔細端詳紋路,百思不得其解。

皋陶問:“怎么樣?”

“奇怪,紋路毫無章法,解讀不出來。”

皋陶和皋衷燃香雙雙跪拜在祭壇前:“西王母,如今,洪水已至涂山腳下,我族何去何從,祈求西王母明示。”祭司再次恭敬往火盆中扔了三塊龜甲,時辰到,祭司再次鄭重其事端詳龜甲,皋陶專門命人在他身后舉幾個大火把,祭司的臉在熊熊燃燒的火焰前,依然愁眉緊鎖。

結果不言而喻。山谷里一片寂靜,所有人為未知的命運而擔憂。禹看向嬌,嬌穿著一件紅色衣服,站在瓦嬸身旁,臉色蒼白。

原本祭祀過后有盛大慶典,眾人圍著篝火烘烤祭品、載歌載舞。今年所有人興致不高,只有有幾個青年人圍著篝火跳舞,跳得無精打采。更多的人則坐在篝火旁,看著那些滋滋冒油的羊肉發呆。

禹坐在嬌旁。嬌的神色陰郁:“禹、你知道為什么祭司讓人把那只小豬給抬走嗎?”

禹點點頭:“我以前看過記載,今天第一次見。那不是真正的小豬,只是長得像小豬,最明顯的特征是它的腳像雞爪。它應該是貍力。這種野獸出現,預示著當地馬上有大變故,比如山崩地裂……”

嬌突然抬手捂住禹的嘴,禹呆住了,嬌的胳膊,潔白細膩,幽香撲鼻。

在禹的目光中,嬌怔怔說:“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禹突然很想拉著嬌的手,帶著她走得遠遠的,沒有洪水、沒有狐族,沒有涂山,只有他們倆。

皋陶走過來,他笑容滿面抬著一碗酒:“各位,咱們喝起來。”所有人站起身來,皋陶和長老們一一碰杯:“來,我們先干了這一碗。”

酒下肚,長老中領頭的風長老問:“首領,咱們今后有什么打算?”

皋陶聲洪如鐘:“大家放心,我們能想出辦法來退洪。我們九尾狐族在此繁衍生息了千年,上天會眷顧我們。”

“那西王母……”

“西王母是最尊貴、最值得我們信賴的神,她護佑我們那么多年,早在十年前,她的信使金蟾曾暗示祭司,我族將會經歷一劫,度過此劫,我族將榮登仙位。如果我猜得沒錯,應該就是現在。”

“哦,原來是西王母意在考驗我們。”現場氣氛一下活躍起來,有的倒酒,有的搶肉,歡聲笑語不絕于耳。

皋陶拉過幾個長老輕輕說:“你們安排人手陸續整理東西,我們狐族有可能要搬家。”

爾后,皋陶對禹和嬌使了個眼色,他們倆跟著皋陶來到皋陶的茅屋。皋衷和皋義也在。皋衷語氣堅定:“你們不要猶豫了。西王母沒有明示,我們只能靠自己。”

“靈臺集涂山千百年來的精華,早已和涂山融為一體。它絕不會放任任何人動涂山。要鑿開涂山,制服洪水,為今之計必須先毀掉靈臺。”

嬌一言不發,轉身走出去。

皋衷轉頭對禹說:“禹,聽說你箭法精準,望你助我一臂之力。”

義歪頭問:“父親,我們族里箭法好的人很多,有雷傲哥哥,還有……”“不行。”一向溫和的皋衷大聲制止:“靈臺是我族的圣物,其他人都是我九尾狐族人,對靈臺有任何不敬可能會招來反噬。”

他目光深沉:“既然非要毀了它,那就讓我來。”他繼而轉頭對禹說:“禹,靈臺被毀后,涂山再無護佑,你可上報舜帝,調集人手劈開此山,引洪水至大海。”

門開了,嬌抬一大盤烤肉進來,瓦嬸跟在后面抬了一罐酒。嬌忙著擺放碗筷,瓦嬸說:“我去給你們抬些果子。”她推門正要出去。皋衷叫住瓦嬸:“瓦嬸,以后倆孩子拜托你。兩孩子從小沒娘,以后你就是他們的娘。”

瓦嬸抹抹眼角,說:“衷,你欠我一頭羊,到現在還沒還呢。”說完,她開門走了。

皋陶抬起酒碗:“來,我們大家為衷喝一杯。”

皋衷一飲而盡,他摸摸身邊義的頭:“大哥,義已經快十二歲了,臂力漸長讓雷傲教他學射箭,如何?”

皋陶點點頭:“義不僅要學射箭,以后我還把義帶在身邊,教他管理族里事務。他會是我們狐族的新一任首領。”

皋義突然低頭緊緊抱住父親。皋衷摟著義,像剛摟了一塊大火炭,突然放開義,他的右手緊緊捂住左手,血順著指縫往下流。

義的腰上插了一把鋒利的小刀,此時,小刀的刀刃上也沾了滴滴紅色鮮血。嬌連忙找布條裹住皋衷的左手。禹則麻利用小刀割下頭上的一束頭發,放在火邊燒成灰,灑在傷口處。

等到大家忙完,義不知所蹤。瓦嬸抬鮮果進來:“義怎么了?他剛才撞了我一下,話也沒說,低頭跑了,跑得像小鹿一樣。”

皋陶滿臉疑慮:“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他隨即關切問道:“向哪個方向跑了?”

“是向桑臺方向。”

皋衷看看手上的傷口,突然神色緊張,說:“壞了。”他拔腿往外跑。嬌拉著禹:“走,咱們去桑臺。”

他們三個穿過人群,在眾人疑惑的目光中急速向靈臺跑去。禹聽見皋陶用他特有的大嗓門,吩咐族里所有青壯年帶好弓箭到桑臺下待命。

桑臺上,巨大牌位已被挪到一旁,山體上現出洞口,從洞內透出幽幽藍光,使得洞口顯得神秘莫測。洞口僅容一個人進去,皋衷在前,禹和嬌緊隨其后。

他們穿過長長狹窄石道,石道兩側墻上鑲嵌著一串串藍色石塊,整個過道上的光都是有這些藍色石塊發出,前面皋衷略顯瘦弱的身體走得很快,禹拉著嬌緊緊跟在后邊。

嬌問:“父親 ,來得及嗎?”

皋衷語氣中帶著堅毅:“來得及,一定來得及。”

禹不解:“到底發生了什么?”

嬌說:“義先進去了,他故意刺傷父親,用父親的血打開洞門,我們猜他要自己毀掉靈臺。”

皋衷的聲音傳來,他的腳步愈發急促:“這孩子,太莽撞了。他以為這樣能救我,靈臺經過千百年幻化,已經有了意識。一旦它感覺到有人要毀它,必然全力回擊,讓我們整個狐族陷入險境。”

說話間,他們走出通道,眼前是一個洞廳,寬、長約五十丈,洞廳正中有一個石臺,呈八卦圖形狀,八卦圖正中安放一大顆紅色水晶。

禹從來沒見過那么大的水晶,五個壯漢手拉手才勉強環保住這個水晶。嬌指著水晶說:“這就是靈臺。”

更令他們驚訝的是,一個小小的身影在靈臺前,昂頭挺胸,揮舞手中的刀一次次砍向靈臺,靈臺似乎被激怒了, 隨著義的每一次攻擊,水晶上無數個切面上瘋狂閃爍著紅光,猶如一雙雙雙眼肆無忌憚釋放憤怒。

皋衷大喊:“義,停下。”那個小小的身影停下來,義回頭,他雙眼血紅,小臉在紅色光芒中顯得兇狠異常:“不,我要毀了它。”

他們倆的聲音在空曠的洞廳里回蕩。靈臺發出的紅光愈發耀眼,所有人不得不用手擋住強光,這個紅色水晶開始顫動,轟隆隆,聲音由小至大,直到震耳欲聾。

皋衷一邊跑向義,一邊喊,聲音滿含驚恐:“義,快跑。”

義站在靈臺前,雙眼瞇著,滿臉疑惑。“這是……”突然,他痛苦大喊:“啊……”鮮血從嘴里、鼻子里噴涌而出。他慢慢倒在地上。

皋衷連滾帶爬跑到石臺上,抱住義。禹跑上前幫忙,皋衷喝止:“你們不要動。”

他撿起掉在地上的刀,割開綁在手腕上的布條。已經卷曲的刀鋒迅速在手腕上劃過,皋衷皺眉悶哼一聲,鮮紅的鮮血從他的左腕滴到地上,鮮血蜿蜒流向靈臺。

鮮血流到靈臺邊,像無數條小蛇順著靈臺向上攀爬,靈臺變得安靜下來,聲音由轟隆隆變成得有節奏的律動,像一群人拖著腳步整齊、沉重的腳步在地上走路,紅色光芒逐漸微弱。

衷長舒一口氣,他吩咐:“禹,抱走義,把你的弓箭找來。嬌,告訴你伯父,靈臺已被暫時安撫住。”

說話間,他的面色蒼白,額頭的汗珠如豆粒般流下。嬌流著淚輕呼:“爹。”

衷抬手制止:“嬌,我撐不了多久。你必須聽我把話說完,你告訴你伯父,馬上安排族里箭法最好的七個人進來,同我共同施法。馬上組織其他人轉移到山谷外,山谷外東南側有十幾個山洞穴,可暫時容身。”

嬌轉身跑出山洞。禹抱著義隨后走出山洞。義痛苦呻吟著,用微弱的聲音問禹:“大哥哥,我是不是做錯了?”禹安慰他:“你沒有做錯,你只是想救你的父親。”

整個山谷里一片慌亂,人們急急忙忙跑來跑去,打包行李,收拾東西,有小孩的哭聲,老人的呼喊聲。山谷里回蕩皋陶洪亮的聲音:“族人們,收拾點吃的,叫醒孩子,扶好老人,都到谷外去。一定要快。”

“唉,云長老,你先帶幾個人先出谷口探查情況,加強護衛。”

“這些東西不要帶了,多帶點吃的。”

雷傲帶幾個帶弓箭的小伙子三步并作兩步跑上桑臺,瓦嬸和風長老氣喘吁吁跟在后面爬了上來,禹把義交給瓦嬸。瓦嬸用粗壯的胳膊摟住義,聲淚俱下:“你這個傻孩子呀!”風長老大聲命人找草藥。

禹說:“來不及了,趕緊走。”他拉住嬌交給瓦嬸:“瓦嬸,帶走嬌。”嬌搖頭:“不行,我要和你們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起。”

禹摟住嬌的肩膀,低頭直視她,一字一頓說:“嬌,你的父親正在流血,他用生命保護你和義,護衛全族。你必須活下去,往后活下去比死更難。但是你別無選擇。”

嬌流淚的雙眸在火把映照下,變得格外明亮。她緊緊抱住禹,輕輕對他說:“你保重。”轉身接過一個青年遞過來的弓箭和箭袋。將弓箭和箭袋掛在禹的身上,像妻子幫出征的丈夫整理行裝。

爾后,嬌接過火把。一個壯漢背著義,嬌和瓦嬸跟在后邊,頭也不回走了。此時,整個狐族在皋陶和幾個長老帶領下扶老攜幼,每個人拿著一把火把,沿著幾條小道向谷口走去,像幾條火龍盤曲而上,最終匯成一條,消失在石道口。

涂山在矯潔月光下,似乎在微微戰栗。這座矗立了上千年的山,和它的靈臺一起感受到命運的氣息,變得煩躁,捉摸不定,

禹回頭,那幾個帶弓箭的青年已經進入山洞。禹一路疾跑,再次踏入那條透著幽暗藍光的小道。

石廳里,衷端坐在靈臺旁邊,鮮血依然從他的左手手腕往外流淌。靈臺在鮮血包裹下,猶如一個巨大心臟在不安中沉睡,隨時可能驚醒。

衷已然流血過多,他強打精神,安排包括禹在內的八個弓箭手依據八卦圖八個方位,分別站于石臺下。

衷問他們:“靈臺匯聚了涂山千百年吸收的日月精華,你們可有想過,作為狐族子弟,如果你們參與毀壞靈臺,可能遭遇反噬?”

雷傲率先回答:“衷叔,我們知道為什么毀靈臺,作為狐族子弟,理應一起承擔禍福。”其他幾個也回答:“我們也是。”

衷點點頭:“行,大伙,衷在此謝過。”

臺下所有人對衷抱箭回禮:“我等所有人敬衷叔為我狐族所做的犧牲。”

衷說:“我和靈臺定立過生死契約。我快不行了,一會兒我血盡而亡,靈臺必定氣運大亂,你們趁機從八個方位將箭射向靈臺。”

“記住,一定要拉滿弓,盡全力射出。而且,箭頭上必須沾有我的心頭血。”

說罷,衷揮舞刀,用力把刀刺入自己的胸膛。禹和所有人驚呆了,衷的胸膛噴涌出鮮血。衷忍痛,用最后的力氣說:“你們快、快……”

禹連忙拔出箭頭,跑過來沾滿衷的鮮血,其他人也一齊顫抖著把箭頭涂滿鮮血。衷一動不動坐在靈臺下,臉色變得鐵青,氣息全無,眼睛已然失去光澤。此時,靈臺又變得躁動不安,瘋狂閃爍著紅光,仿佛里面有個什么東西蓄勢待發,意在噴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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