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鎖 - 我讀的第一篇張愛玲(上)
《封鎖》是我讀的第一篇張愛玲作品,也是胡蘭成在《天地》第十一期,第一次讀到張愛玲的作品時,喜不自勝,由此開始了那段感情。
胡蘭成是懂得張愛玲的,既懂得她在家庭環境下產生的性格特點,又懂得欣賞她的文學才華。這對于一個女子,已經很難得。因此張說自己是塵埃里的花,也很歡喜。后來在看到《色戒》時,也便很容易懂得這種相惜之情了。
張的作品盡管在現在也不會失去其光芒,她的東西已經跨越了時間仍然充滿現實意義,那種情懷即使現在也依然存在。
不同的時間看都有不同的感觸。
這篇雖然不是最負盛名的作品,但我卻格外迷戀。仿佛能從女主翠遠身上看到部分自己的影子。
關于翠遠的外貌,
“她穿著一件白洋紗旗袍 …… 頭發梳成千篇一律的式樣,唯恐喚起公眾的注意。
然而她實在沒有過分觸目的危險。她長得不難看,可是她那種美是一種模棱兩可的,仿佛怕得罪了誰的美,臉上一切都是淡淡的,松弛的,沒有輪廓。
她整個人像擠出來的牙膏,沒有款式。”
“千篇一律”,“唯恐喚起公眾注意”,“模棱兩可”,“沒有輪廓”,“沒有款式” 這哪是外貌描寫,分明是性格詮釋啊!而我們大多是這樣的人!
翠遠這樣一個低調保守的人生活是怎么樣的呢?
“在家里她是一個好女兒,在學校里她是一個好學生。
她是一個好女兒,好學生。她家里都是好人,天天洗澡,看報,聽無線電向來不聽申曲滑稽京戲什么的,而專聽貝多芬瓦格涅的交響樂,聽不懂也要聽。”
翠遠的主要角色是家里的女兒和學校的學生,按照好女兒、好學生的標準去扮演。
“翠遠在學校里受氣,在家里也受氣。
世界上的好人比真人多……翠遠不快樂。”
然而這兩個身份卻使她不快樂。
“生命像圣經,從希伯萊文譯成希臘文,從希臘文譯成拉丁文,從拉丁文譯成英文,從英文譯成國語。翠遠讀它的時候,國語又在她腦子里譯成了上海話。那未免有點隔膜。”
人生竟是像圣經一樣被譯來譯去,到了自己身上竟變得隔膜。
翠遠不快樂!千千萬萬個翠遠不快樂!
不快樂的原因是要活成別人喜歡的樣子。活成某個人甚至大眾描繪的樣子,當然沒有款式。這種樣子一旦形成之后就難以改變,就像模具里的形狀,要么重塑要么支離破碎。
自己想活的樣子和外界對自己的期待可能是不一樣的。不是所有人都能同自己和解,同外界和解。和解不了就只能徹底顛覆了,因為人是有思想的。就如同哪天聽到某某娛樂明星的人設崩塌。
人會被外界貼上各種奇奇怪怪的標簽,人與人的初識也是標簽化的。大家說你是乖乖女,你就要做乖乖女該做的事,不管你是否愿意。哪一天你的身上發生了譬如早戀流產的故事,就徹底讓別人無法接受了。被貼上各種標簽,叛逆的人會偏偏逆其道而行。無力反抗地,只好做一個自由的影子。
翠遠在電車封鎖的時間與男主呂宗楨,華茂銀行的會計師,談起了戀愛。這有點不像翠遠。
翠遠是申光大學的英文助教,在電車封鎖期間批改學生作業。
“翻開了第一篇,是一個男生做的,大聲疾呼抨擊都市的罪惡,充滿了正義感的憤怒,用不很合文法的,吃吃艾艾的句子,罵著“紅嘴唇的賣淫婦……
大世界……下等舞場與酒吧間”。…… 她突然明白了:因為這學生是膽敢這么毫無顧忌地對她說這些話的唯一的一個男子。”
想必翠遠平時很難聽到一些粗鄙憤怒的話,哪怕不那么習慣,卻分明感到真實。讓她頗為喜愛。
“他擱在報紙包上的那只手,從袖口里出來,黃色的,敏感的——一個真的人!不很誠實,也不很聰明,但是一個真的人!”
“平時,他是會計師,他是孩子的父親,他是家長,他是車上的搭客,他是店里的主顧,他是市民。可是對于這個不知道他的底細的女人,他只是一個單純的男子。”
一個人在社會上會扮演多個角色,如宗楨,孩子的父親、妻子的丈夫、公司的員工、車上的乘客、商店的顧客等等,哪個身份是真實的自己呢?對于已熟識的人,似乎已經標簽化、固定化。大家都喜歡好人,于是我們努力扮演著好人。
一旦離開身邊認識的人呢,我們又是什么樣的?宗楨,翠遠眼里一個真實、單純的男子。現在的人又何嘗不是尋找自己的多重身份呢?于是網絡上多個分身賬號也不累,敢說一些平時不敢說的話,痛快地罵一些的人與事、堅持喜歡一個愛而不得的Ta。人無法整天戴著面具生活,需要一個讓自己舒服、做真實自己的自由空間。
翠遠感受到了真實。翠遠逃離了一會兒現實。
這段時間她是真人,她受夠了好人。她可以在恍惚中尋找真實的自己。看到別人真實的樣子,哪怕那么庸俗、無禮,讓翠遠覺得這才是真的。與真實的人相處,仿佛也成為了真實的自己。
宗楨向翠遠講述著自己的生活,她聽得入了迷。
翠遠想道:“完了。”以后她多半是會嫁人的,可是她的丈夫決不會像一個萍水相逢的人一股的可愛——封鎖中的電車上的人……一切再也不會像這樣自然。再也不會……呵,這個人,這么笨!這么笨!她只要他的生命中的一部分,誰也不希罕的一部分。他白糟蹋了他自己的幸福。那么愚蠢的浪費!她哭了,可是那不是斯斯文文的,淑女式的哭。她簡直把她的眼淚唾到他臉上。他是個好人——世界上的好人又多了一個!
然而真實的樣子卻總是轉瞬即逝。她無法長期做一個真人,整個上海打了個盹,所有人一起打了個盹。夢境再美,終會醒來。
我們只是這茫茫世界的滄海一粟,何苦活得那么多面。身心疲憊,因為太違心。別人都喜歡自己了,自己就快樂嗎?在某個夜深人靜的時候,是否也曾痛哭涕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