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我長大
陪我長大
第三章 go，go！加油哦~
-1-
六月的驕陽光早已沒有半點溫柔，驕傲地閃爍著熾熱的大眼睛俯視著這萬千世界。白天看著車窗外向身后掠去的建筑和樹木，奔赴人生一場戰役——和全省50萬考生擠一座叫“高考”的獨木橋。
忽然有一瞬間恍惚，時間似乎停滯了下來。眼前的這一秒長的像一輩子，腦袋很空好像過完了一生，卻完全忘記了自己現在在哪里、在做什么。
心底生到了一絲恐懼，一絲陌生。
這條自己每天都要走上4遍的路，白天熟悉路邊的每一個店鋪，嘗過這條路上每一家路邊攤，知道這條路上總共有5個紅綠燈，還知道我們學校門口的那個紅燈時間最長，有90秒。
但這并不妨礙，在這一瞬間，白天對這個生活了18年的城市失去了歸屬感。
街上川流不息的車輛，行色匆匆的路人他們將要去到哪里？
他們會不會在這個城市耗盡自己的余生，默默無聞？
自己以后會不會也像他們一樣加入行色匆匆的隊伍，過著安穩平靜卻又讓人不甘心的生活？
這場為之奮斗已久的考試能不能帶他離開這個小城，能不能讓他穿上西裝拎著公文包穿梭在寫字樓里，能不能讓媽媽住上大房子，帶倆個衛生間和開放式廚房的那種，能不能讓爸爸開上奧迪，而不是那輛破捷達。
白天忽然感到莫名的可笑，呵呵，好土的愿望啊。
白天從來不敢對上天要求很多，他怕自己的貪婪惹惱了神明，最后什么都得不到。
所以無論野心有多大，白天的愿望從來都是那么的渺小和卑微。
好像在可憐巴巴地祈求上蒼：“你看，我要的不多，真的不多，所以求求你，就看在我不貪心的份兒上都滿足我吧！”
不甘平凡，卻又渴望安穩；擁有野心，卻又缺乏勇氣；想出人頭地，卻怕槍打出頭鳥；想登高遠望，又怕高處不勝寒。
于是努力壓制自己的對未來的期望值，好像以后過得不如別人的時候，就可以告訴自己，我不是不能過得比他好，是我不想而已。
從小白天就給自己洗腦：我沒有鴻鵠之志，只求偏安一隅，富足喜樂。
他知道，只要不斷的騙自己，當自己都相信了自己的鬼話，別人根本沒有理由懷疑。
白天回過神來，努力甩甩頭想丟掉這些不安和惶恐。
黑色的柏油馬路泛著光像是快要融化的巧克力，白天松開了手中媽媽塞的德芙，已經軟了。他把手往褲子上蹭了蹭，擦去手心里汗。
爸爸握著方向盤，隨手把計價器扣下來，瞥了一眼副駕駛的天天，又笑著伸手調低了車里空調的溫度：“哎呀，這破天氣呀，真他媽熱……”
然而即將上戰場的白天沒有心情理他，頭都沒抬抿了抿干澀的嘴唇憋出一個字：“恩……”
爸爸放肆地笑起來“哎呦，我說你小子緊張個屁呀，不就考個試嗎，怎么考了十幾年了還這么慫，一點都不像你爸我。你爸我當年考試從來不緊張……緊張的永遠是我同桌，他給我抄吧，怕老師逮他，不給我抄又怕下課我揍他……哈哈哈”
白天轉過頭看向窗外，看著一輛輛車在眼前閃過，來不及看仔細就早已溜走，像抓不住時光。
他根本沒在聽爸爸那擺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老故事，只是靜靜地聽著自己越來越快的心跳。
靠近地面的空氣慢慢蒸騰著，仿佛將時空都扭曲，但還是無法帶自己逃離。
車停在一中的門口，白天抬手看表，8點15分。
還早，然把頭靠在副駕駛的椅背上，調整呼吸，平復心情。
-2-
為了白天的高考戰役順利推進，爸媽不得不進行了多次“友好”會晤，并且難得地達成了幾點共識：
1、高考的兩天爸爸一天四趟專車接送考。
2、媽媽嫌店里太吵，怕影響白天休息。高考這兩天白天跟爸爸住在爺爺那。
3、但是一日三餐必須由媽媽自己親自做。
他們離婚前在一起十幾年都沒有這么默契過。
爸爸昨晚上早早地來媽媽店里接上白天，然后給他的破捷達加滿油后，就早早收了車。
今天早上一睜眼，白天就看到媽媽和爸爸在廚房里忙活做早飯。
“起來啦？兒子，”媽媽回過頭笑著跟睡眼迷離的白天打招呼：“快去刷牙洗臉過來吃早飯?！?/p>
“哦……”白天迷迷糊糊地揉著眼睛進了衛生間。
怎么覺得哪里怪怪的呢……
閉著眼刷牙，聽到爸爸的聲音：“是你最愛吃的餛飩，你媽早上現包的?！?/p>
“哦……”白天含著滿嘴泡沫又嘟噥了一聲。
忽然覺得一股電流從頭頂灌下來！就像每次柯南有了靈感的時候，歘地劈下來的閃電。
媽媽怎么會在這兒！
白天咬著牙刷，沖到廚房，看到媽媽正在撈餛飩，爸爸在邊上伸著雙手尷尬地舉在半空中——怕媽媽燙著想去接，又不敢去接。
“唔哇？！”白天咕噥了一聲，嘴里的牙膏泡都噴了出來。
他想叫的是“媽”，結果太過震驚，忘了嘴里還有牙膏泡，只模模糊糊發出了“唔哇”的聲音。
沒想到媽媽聽懂了，回頭瞅了他一眼：“干啥？趕緊洗漱好了吃餛飩。涼了就不好吃了?！?/p>
爸爸一個勁兒點頭附和：“對對對，快去快去，你媽早上六點鐘就過來了，現包現下的餛飩，還不趕緊的……你爸我想吃都沒有……”
他說完又瞟一眼媽媽。媽媽頭都沒回，假裝沒聽到。
白天笑著跟爸爸撇撇嘴。爸爸也撇撇嘴，指指了指背后忙碌的媽媽，伸了伸舌頭。
廚房煙霧繚繞，麻油的香兌著骨頭湯的鮮加上蔥花味道混在煙霧撲面而來。
嗯，幸福的味道。
-３-
但是今天餛飩白天只吃了半碗。
不知道是考試緊張的緣故，還是因為爸媽并排坐在餐桌上的氣氛太過詭異，他們互相不搭理，然后都直勾勾地看著白天吃早飯。
“多吃點?！眿寢尠櫫税櫭迹骸皠e回頭考試在餓暈了……”
白天好氣又好笑，趕緊轉移話題：“我爺呢？”
“你爺一大早就出去趕早市，排隊給你買新鮮排骨去了?！卑职终f著端起白天吃剩下的半碗餛飩，挑了一個大的一口吞下，不想被燙得直吸氣：“哎呦呦，呼，呼，哎呦燙死我了……誒，你媽做的這個餛飩這么好，你咋不吃了？來，再吃兩個……這一碗你在碗面買10塊錢都不到……”
“10塊錢？你20塊錢也買不到！我買的最好的后臀肉，皮兒薄餡大的，這骨頭湯也是純熬出來的，沒放一點味精。你有錢都買不著！”媽媽翻出一個白眼。
爸爸忙點頭稱是。
白天看著他倆你來我往，心下生出一種久違的暖意。
收拾好所有東西，白天隨手摸了一本薛金星的《語文基礎知識手冊》揣在懷里。明知道自己路上可能也不會有心情去翻看復習，但是拿本書在手里心中就覺得踏實很多。
媽媽在門口，還在一個勁兒的嘮叨：
“哎呀，你準考證帶了嗎？掏出來我看看?！?/p>
“2B鉛筆、水筆、橡皮都準備好了吧？在檢查一遍……你別不耐煩，你再看一眼……”
“別緊張，兒你子最棒了！”
白天站在門口一個勁兒點頭，漫不經心地掩飾心里的莫名煩亂，“嗯，嗯，嗯……”
“等一下！”媽媽沖回客廳，抓起沙發上的包，一邊往門口跑一邊伸手進包里摸索著“快快快，帶兩塊巧克力……考試的時候補充能量?！?/p>
白天接過兩條榛子味的德芙攥在手里，心中莫名有些焦慮煩亂：“哎呀，知道了知道了……”
“你別嫌我啰嗦……你，你再檢查一遍準考證……你又不是沒看過那新聞，去年就有孩子忘了帶，跪在考場門口哭的……但你哭有什么用，這么些年不都白學了么……”
白天嘆出一口長長的氣，扭頭眼巴巴瞅老爸，努努嘴，使了個眼色。
老爸心領神會咧嘴笑笑，然后故作嚴肅地皺眉正色道：
“哎呀，你煩不煩呀！年紀大了就愛啰嗦！我跟你說，今天路況不太好，兒子就要遲到了可都賴你！”。
老媽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哎，好了好了……快走吧……兒子加油！你一定能行的！媽今天不去店里了，中午給你燒排骨?！?/p>
老爸給白天擠了擠本來就不大的眼睛。白天感激地朝他點點頭。
身后媽媽的聲音一直沒停。
“白遠洋你開車注意一點！千萬別遲到……但是一定要穩啊……他早上本來吃的就不多，別再暈車……”
“兒子！”媽媽忽然一聲驚呼。
嚇得白天爺倆一激靈，趕忙回頭：“咋了……”
只見媽媽右手握拳，很用力地上下揮了三下，然后用韓劇配音版港臺腔溫柔地說：
“go，go！加油哦~”
“哎呦我滴天……”白天長嘆一聲，慌忙抖落一身雞皮疙瘩，轉身就跑。
-4-
“兒子，快進去吧，寧早不晚！”
白天慌亂地回過神來。透過車窗，看到一中門口已經全是熙熙攘攘的考生和送考的家長。
老爸拍著白天的肩膀，收起了平日的嬉皮笑臉，露出很“正經的”笑容：“爸爸相信你！”
這種正經的笑容在爸爸臉上是難得一見的。
白天上一次見是在高三家長會上。
那次白天超常發揮，考了全班第一，全校第六。按照一中的水平，這個成績對于清華北大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夢了。
班主任讓爸媽在家長會上作為“進步學生家長”上臺給全班同學的家長介紹教育方法。
媽媽因為店里忙走不開。爸爸對這事倒是相當積極，特別上心，還穿上了塵封在柜子里很多年的西裝。
但是，白天心里清楚，我爸他有個屁的教育方法。
一周白天就見到爸爸兩天，他白天上班，晚上還要去找人喝酒賭錢，回家就上床看電視，然后呼呼大睡。爺倆說話都不超過10句，還教育方法……
他唯一的教育手段就是考前給白天洗腦。
例如：
“別看了，早點睡吧！我跟你說，你不會的肯定都不考！你信不信……咱倆打賭……”
或者，
“車到山前必有路……有什么可愁的！來來來，我帶你出去吃頓好的?！?/p>
所以當白天看著他費力地將肥胖的身軀塞進款式過時的西服里的時候，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這是爸爸失敗的后半生中第一次上臺演講，他好像把這次演講當成了自己的第二春。
白天隱隱約約聽說過，爸爸年輕的時候曾經是安利華東地區的高級營銷經理，每天的工作就是在各大星級酒店的禮堂里給幾千人上課洗腦。家里客廳現在還擺著總公司表彰他的鉆石獎章。對于演講和推銷那是駕輕就熟，十分有煽動性，可以說是導師級別的。
果然爸爸一上臺就異常興奮，仿佛又回到他叱咤風云的時代。
他把其他家長當成了他的學員和客戶，但是對于白天這個“產品”，白經理顯然不是十分了解。
于是開始胡扯——
“我兒子從來不玩游戲！”
“我兒子也從來不看電視！”
“我兒子做數學累了就讀英語休閑一下。”
“成績好只有一個秘訣，就是刻苦！”
“我的教育經驗就是，在我的限制下讓他自由發展。發展是目的，限制是手段！”
“各位家長，為了他們的未來我們必須現在狠一點！電腦、電視、閑書都得斷！手機也要沒收！”
“早戀就更不行了！必須扼殺在搖籃里！最好能每天接送，省得放學亂跑……”
“我兒子不喜歡打游戲，也不喜歡看電視！對對對，他不感興趣。他就喜歡讀書！”
“一定要讓孩子對知識有興趣才行！我能感覺到讀書的時候，我兒子心靜得很，他樂在其中?！?/p>
……
講臺上的爸爸神采奕奕，風度翩翩。
躲在教室外的窗戶下的白天瑟瑟發抖，搖搖欲墜……
聽得白天眼淚差點掉下來，天啊，這是我親爹么。完了。明天指定全班的人都想弄死老子。
演講結束，白天聽著里面雷動的掌聲，和此起彼伏的討論：
“瞧瞧人家！怎么能學不好！”
“人家是孩子自己愛讀書，我家的這個不行……他學不下去……”
“對呀，我們還是小時候管的太松！沒有給他養成這習慣，也沒培養對學習的興趣……”
“我回家就把電腦卸了，你看看我家這個這回考的……天天就對游戲有興趣！”
“還有那個手機，天天發短信，哎呦那小手戳得老快了！還不給我看，你有啥秘密我不能知道的？”
“那你得看緊，不會是早戀了吧！”
……
完了，完了。白天心里默念，明天老子連個全尸都保不住了。
家長會后的第二天是白天有生之年最血腥的一天。他感受到了全班同學的憤怒，就連方程都想揍他一頓。
很多年后，白天他們高中同學聚會提到這事，還有人恨的牙癢癢。
但是長大的白天發現，其實爸爸也沒有說謊，只是他眼中的自己就是這個樣子的。父母從來沒辦法了解自己的孩子，這仿佛是個奇怪的事實。
在他看來，白天那遺傳于他的小眼睛里閃爍的都是對知識的渴望。
要怪只能怪自己偽裝的太好，每天晚上爸爸或者媽媽來催白天睡覺的時候，白天都是一臉痛心疾首：
“不行，讓我算完這一題！”
“你先睡，我在學一會！”
這時候，他們就會愛憐地摸摸白天的頭，滿意地離開。
但是，每天回家偷看半小時電視劇，周末補習班翹課去網吧開黑，書桌的抽屜里的英語書殼兒里面其實包著一本柯南，復讀機里的磁帶根本不是英語，其實是周杰倫的《驚嘆號》……這些都是爸媽不知道的白天。
人們都把自己看到的一小部分世界當成世界的全部。
我看到你的時候，你都在學習，那么你一定無時無刻不在學習。
不僅父母如此，我們自己更是深諳其道。
在學校的時候都裝作不學習的樣子給同學看，好像在說，你看我沒在學習，對你構不成威脅，你也別學了。然后放學回家后，在父母面前學到天昏地暗，好像在說，你看我學習真的好刻苦，所以如果這次沒考好真的真的不是我的錯。
-5-
不過從那天以后，白天就特別害怕爸爸露出“正經的”笑容。
爸爸用十分違和的鄉村普通話溫柔地說：“兒子！爸爸相信你！加油哦！”
爸爸還保持著“正經”的笑容，幾條淡淡的魚尾紋爬在胖胖的臉上。
白天撇撇嘴：“噫呀~惡心死了~今天你跟我媽都怎么這么不正?！?，然后“哐”地一聲關上車門，徑直走進一中的大門。
白天沒有回頭，爸爸也沒有像別的家長一樣高聲叫喊著加油。
但白天知道爸爸一直沒走，一直注視著他。
一路上白天都裝出一臉自信的微笑著和同學打招呼，遇到熟悉的還能開幾個沒節操的小玩笑。
但只有自己知道，小心臟一直狂跳不已，上樓梯時腿還有一點顫抖……拼命包裝自己其實與別人無關，僅僅是為了騙騙自己。
騙自己是個很有效的方法，自己相信的永遠都是真理。
布置成考場的教室里所有帶字兒的東西都蒙上了一層白紙。像靈堂一樣的恐怖，讓人感到透不過氣來。
每張白紙的四周用膠水粘在墻上，但中間沒有膠水的部分并不安穩地服帖在墻上，被風扇攪動起來，燥熱的風挑逗著它們在原地打顫，發出輕輕的嘩嘩聲。
就像在開一場青春的追悼會，所有人低頭默哀。
而監考老師就在講臺上抑揚頓挫地宣讀《考生考試守則》和《國家教育考試違規處理辦法》就像悼詞一樣悲壯。
今天上午考的是語文。
白天沒有在聽，盡力平息自己的心跳，使自己的注意力盡可能地集中，但好像怎么都集中不了。
作為一名理科生，白天開始調動自己的生物知識，是不是現在血糖太低了？
難道是因為媽媽親自保的大餡兒餛飩皮薄肉厚，導致攝入的糖類不足？
會不會是早飯吃得太多，大腦的血液都供給到胃里去消化了，導致腦部供血量不足？
監考老師開始發試卷。
白天從傳卷子的“簌簌”聲中慌忙回過神，拍了拍自己的臉：媽的，管他呢，一定是老子骨骼驚奇，天生麗質，消化系統跟正常人類不一樣！
沒事的，沒事的，生物老師說，人再高度緊張的狀況下，腎上腺素會刺激肝糖原分解，不會造成血糖過低引發精神不集中的……
白天快速地深呼吸了幾次，低眉偷偷掃視著考場中的人，心中默念：一二三四五六七，你們都是小菜雞！二三四五六七八，除我都是大傻叉！恩，大傻叉！
這是考試前方程教的：“只要一緊張你就默念這句話，保你考680！”
白天當時丟出一臉的鄙視，幼稚！
方程賤兮兮地叫，“切！不信就算，你看看我，我平時學的也不好吧？隨堂測試也不行吧？但我一到大考我就考得好！”
說著眉毛往上一挑，得意的樣子更賤了，
“嘿嘿，我就是每次考試前默念一遍。你還別不信，這都是有科學道理的，這叫自我鼓勵，心理學上的你不懂！”
沒想到自己會像方程看齊，白天被自己逗笑了，我特么居然相信了小黑的鬼話，我才是個傻叉！
但是心里忽然放松很多，沒有那么緊張了。
自嘲一向比鼓勵要有效的多。別人的鼓勵大多是騙人的，自我鼓勵一定是騙人的，只有自嘲真的是從心底覺得自己這樣low，所以才會不由自主地、毫不猶豫地忘記過去。
下一章陪我長大（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