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我長大
第一章 ? ?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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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其實一直不太喜歡自己這個名字,覺得太普通了。既不霸氣也不唯美。
小時候他曾經問過爸媽,為啥要給給自己起這名兒。老爸白山河不假思索地說,因為你是白天出生的。
小白天一臉疑惑,那我要是晚上出生的怎么辦?
老爸笑了:叫“白夜行”或者“白加黑”,嘿嘿你喜歡哪個?
老媽就會摸摸白天的小腦袋說,別聽你爸瞎說,你的名字是有寓意的……你想,白天多敞亮!就像你的人生,沒有一絲黑暗,都是無限的光明。
小白天滿意地點點頭,感覺自己找到了出生的意義。
后來,白天自豪地把“白天敞亮”的姓名寓意告訴方程的時候,他嫌棄地瞥了白天一眼:
“你咋不叫白熾燈呢?”
小學四年級,白天去外地參加演講比賽時,要辦參賽證,可是大家當時都沒有身份證,就拿戶口本的復印件交給學校去辦。白天忽然發現在曾用名那一欄上居然寫著三個字:
“白耀天”!
我居然還改過名字?!我自己都不知道!白天心中十分興奮和開心。因為全班只有自己有“曾用名”!好像曾經改過名字就是區別于平凡人的貴族,就擁有著與眾不同的特殊身份,就代表著無限榮光。
小伙伴們也確實十分好奇,都圍過來兩眼放光地看著白天的那張黑白的戶口本復印件,似乎非得要親眼見證才能相信這樣的事實。然后紛紛帶著羨慕的眼神嘰嘰咋咋問個不停。
“你居然改過名字誒!”
“好神奇呀!你以前的名字好帥呀!”
“對呀,你為什么要改名字呀?”
白天內心不經生出些許遺憾,心想,我怎么知道為啥要改名字呀。我自己還覺得“白耀天”這個名字比“白天”要酷多了呢!有一種臺灣偶像劇男主的氣質。一聽就像霸道總裁,豪門富少。
雖然很多年后,白天再次看到“白耀天”這個曾用名,心中莫名覺得中二的不行,而且聽起來就很渣。
但是在白天年輕的心兒里滋養出的虛榮心在蔓延:我不能說我不知道。我要保持著這難得的與眾不同,所以我自己不能表現的也很好奇,我要讓他們覺得這些事兒都在我的掌握之中。我沒告訴你們,是因為對我來說根本就不是值得炫耀的事兒。這樣才會顯得我有更多你們不知道的東西,才會顯得我更加與眾不同,高深莫測!
于是白天拿出一副不屑一顧的表情,“就改個名兒嘛,之前那個不太喜歡,就讓我媽給改了。”說得云淡風輕。
果然引來諸多艷羨的目光。心里甜滋滋的。
放學后,在學校門口等老爸的時候,基于這個十分武俠的名字——“耀天”,白天開始調動從小到大腦海中積累的各種電視劇橋段,已經腦補出一場仙俠大戲。
1994年夏天的一個凌晨,一個乖巧可愛的男嬰出生在小城的市立第三醫院。老白欣喜地從護士手里接過孩子,眼里盡是愛憐。忽然天空一聲驚雷,一道閃電從天而降,霎時間霞光萬丈!倏地,布置從哪傳來一陣陣曠遠的笑聲,一個白頭發、白眉毛、白胡子的仙人一邊捋著胡子一邊從天上飛下來,懸停在半空中:“此嬰乃是我蜀山掌門耀天上仙下凡轉世。上仙幾日前觀星,參透天機,算定人間將有浩劫!上仙心系百姓,不忍黎民蒙難,不惜自毀幾萬年的修為親自下凡為爾等渡劫。爾等定要好生養育!今天起,就叫他白耀天吧。哈哈哈哈哈哈……”說完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滴……滴滴……”
白天從熟悉的喇叭聲中回過神來,果然抬頭看見了老爸的破捷達。
“想啥呢?按了好幾聲喇叭都聽不見!”
一上車白天就按捺不住激動,“爸!我居然改過名兒?!我原來叫白耀天!”
我爸伸手扣下了計價器的空車牌,“嗯……誒,你咋知道的?”。這句話說的十分平靜,絲毫沒有一絲秘密被發現了的恐慌。
白天沒理他,繼續追問:“為啥要改名!”
10歲白天做好了迎接拯救世界的使命。
-2-
“哎呀,這說來話長了……”老爸搖下車窗,點了一根煙,“白耀天這個名字呀,是你爺爺起的。你小時候總是生病,三天兩頭就發燒,基本上是在醫院住的時間比在家久……后來呀,你姥姥找了一個算命先生,說你名兒起得不好,起得太大了,人怎么能耀過天呢。這是老天爺不高興了。俗話說賤名好養活,白耀天這么大的名字你擔不起。”老爸扭頭看了白天一眼,嘿嘿一笑:“然后你媽就把這‘耀’字兒去了——你看,‘白天’就比原來賤多了……”
白天“蹭”地坐直身體惡狠狠地瞪著他。
“天天……爸爸不是說你賤啊……我是說,‘白天’這倆字兒比較賤……不對……這樣說還是你賤……哈哈哈……”說完他好像被自己逗笑了。
白天翻眼瞅瞅老爸:“切,那您這名兒起得可不夠賤啊!您應該給我叫個……白菜……論斤幺才幾毛錢!多接地氣!”
“你就滿足吧,你之前的小名兒更難聽……要不是你爸我高瞻遠矚地給你改了,你就哭吧……”
“我小名兒不是叫天天么……”白天仿佛有種不祥的預感。
“那是上幼兒園后才改的,之前我和你媽沒空帶你,就把你扔到你姥姥家……你姥姥看你身體太瘦弱就按什么土法給你起了個土名兒,說是能壓邪氣……”
“不會叫……白眼狼吧……”白天撇撇嘴。
“差不多,都是動物系的……”老爸看了他一眼:
“叫‘狗剩子’……”
“什么?!”白天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死!叫啥?狗剩子?!狗都不要的意思么……
人家娃娃都叫“寶寶”、“貝貝”、“朵朵”、“妞妞”,聽上去就給人一種“這孩子一定長得好看”的感覺。
再不濟叫“歡歡”、“毛毛”、“球球”,雖說像狗的名字吧,但也比被狗剩下強啊!
后來白天才知道老爸和老媽確實盡力了。
姥姥找的那個二把刀算命先生還說白天是山下火命,缺水。要不是爸媽攔著,姥姥估計得叫他“白開水”。
“說來也神得很,你改名之后,還真就不經常生病了。”老爸搖搖頭笑了笑,“有些東西,你不信命不行。”
-3-
我信的。
白天告訴自己:我信命,因為這是唯一能夠自我安慰的事情。只有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才能給自己悲哀的自尊心、好勝心和不甘心一個交代——白天你很優秀,你也很努力……只是因為命不該有。
天妒英才,紅顏薄命。好人不長命,壞人活千年。好像古今中外的各路神仙都是善妒的小心眼一樣。
但有多少這些“英才”、“紅顏”、“好人”很多時候不是死于神手,而是死于人手。人們懷著善意或是惡意將他們捧上神壇,越來越高,越高越捧。有些人會自己失足墜落;有些人會被毫不留情地一腳踹下;最好不過在高處不勝寒中孤獨此生。
所以,15歲的白天才能自豪地告訴全班同學:我不要做天才。我要考一個不好也不壞的大學,找一個工資不高也不低的工作,買一間不太也不小的房子,娶一個不美也不丑的老婆,生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不不,還是兩個女兒吧,兒子太鬧騰。
后來,白天才知道,安穩是最昂貴的奢侈品,不是所有人都能擁有的。
有錢才叫現世安穩,沒錢的只能叫現世。
有些人拼了命地往上爬,情愿讓人虛情假意地捧著,貪婪地享受著虛榮,承受著孤獨。因為生長在社會底層的人清醒地知道他們只有兩種命運:被捧上天,或被踩在腳下。
而白天不想被踩在腳下。
所以,18歲的白天在考了全校第六的時候,在被眾人捧上神壇的時候,在‘高處’凍得瑟瑟發抖的時候,他忘記了自己15歲的愿望。
他告訴自己:我要出人頭地。我要考清華,我要去北京,我要有錢,非常有錢,永遠不要再回來,我要找一個三觀一致、永遠不會和我吵架的老婆,我要生……算了,有錢之前還是不要生孩子了吧……免得中國又多一個窮人……
白天信命。但他不信神。
白天覺得不能把自己的人生交給一個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個體手里。
QQ空間上有一個流傳多年的毒雞湯:生命線、事業線、愛情線都在我的手掌心里刻著。只要我握緊拳頭,命運就掌握在我自己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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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不信神也可能是因為他自小生活在一個多神體系的家庭。小時候懵懂的他搞不清該信哪個神,所以選擇了信自己。
姥姥信基督;爺爺信佛,媽媽信黨,爸爸……信錢。
白天曾經問老爸信什么神。
老爸苦笑了一下,猛吸了一口煙:“誰對我好我信誰……現在老子誰都不信!老子只信錢。”
白天小學3年級之前都是跟姥姥住的。姥姥是受過洗的非常虔誠的基督徒。
她家里貼滿了耶穌的各種畫像和十字架,每天早晚都要拉著白天跪在畫像面前禱告。
她每周末都要去教堂做禮拜。當然不放心小白天一個人在家,所以白天童年的很多時光都是在肅靜壓抑的教堂里度過的。他不敢亂跑,不敢出聲,只能靜靜地坐在那里聆聽牧師講著聽不懂的故事,腦海里卻上演著自己的劇情——可以對著前排木質椅背上的各種紋路發呆,想象它們是宇宙飛船的航線,那些小黑點就是每個星球,小英雄白天小朋友可以駕駛著宇宙飛船穿梭其中,時而為發現了新的星球而興奮異常;時而為保護地球和外星人打得不可開交;時而為同伴的犧牲而傷心大哭……
一個椅背就是他的一個世界。
在教堂白天學會了忍受孤獨,自娛自樂,學會了找到自己的世界。
姥姥平時在家除了做家務就是看《圣經》,唱贊美詩。還和幾個老太太組成了讀詩會,定期在一起交流學習經驗和家長里短。
這是白天到現在都覺得最神奇的,姥姥在跟媽媽進城之前就是一個普通的農村老太太,大字兒不識一個。后來信了教,六十多歲開始學認字兒。她學認字兒的方法非常簡單粗暴,就是讀《圣經》,然后死記,不認識的字就問正在上小學的白天。最后居然能坑坑巴巴地讀完整本《圣經》了!當然姥姥把這歸功于耶穌教得好,而不是白天教的好。
所以白天深刻地知道信仰的巨大力量。
信仰其實就是一種類似于“三觀超值自助餐”的東西。人們根據自己對世界、對自己、對金錢、對理想的認知往自己的“信仰”的餐盤里加料,搭配出自己認為“最好的”味道。然后對別人盤子里的東西嗤之以鼻,心里互相嘲笑,都覺得對方傻逼。
宗教不過是別人給你搭配好的適合很多人口味的“豪華套餐”而已。
姥姥就對這套“耶穌基督奢華品質套餐”愛不釋手。而且舍得花錢。
老太太沒什么經濟來源,除了媽媽每個月給的生活費,一個月只有幾百塊錢的養老工資。姥姥也特別節儉,一輩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但是只有兩件事她是不在乎錢的。
一是,給外孫白天花錢,還有就是,給教會花錢。姥姥每次去教會做禮拜都會往“奉獻箱”里塞錢。要是有事禱告求耶穌辦什么事或是事情圓滿解決了的時候更是要“奉獻”大票子的!
有一次,白天考了雙百分,姥姥開心地給了他100塊“獎勵”,然后更開心地“奉獻”了200塊。姥姥拉著白天跪倒在耶穌像前禱告:“感謝主保佑天天學習好!求主以后繼續保佑天天能考上好大學!我一定給教會更大的奉獻!阿門。”
白天第一次見有人送錢都這么開心……當然媽媽并不是很開心,靜靜地在盯著奉獻箱滿臉心疼。
這還不算完。姥姥晚上回家買了好幾斤最貴的糖,分成很多小份兒,再小心翼翼地用掛歷紙包好。然后挨家挨戶地給附近的教友發糖:“感謝主保佑天天考了雙百分!全班第一!這些糖是主的福音!大家一起高興高興!”
媽媽見了哭笑不得:“媽,你這還發上喜糖了……弄的跟天天要結婚一樣。”
姥姥一臉嚴肅:“咋就不能發喜糖了。前幾天李老媽的孫子中考考到一中念書去了,考上一中就相當于提前考上大學了!她還給我們發了外國糖哩!叫那個啥顆粒的……”
“巧克力!”白天搶著接道。
姥姥笑道:“對,巧克力,就是這個!天天說好吃來著。等哪天天天也考上一中,我也發巧克力!我買最貴的發!”
但姥姥沒能等到買巧克力的那一天。
中考后的一天,白天逛超市經過巧克力貨架的時候,忽然怔住了。他買了一罐德芙,坐在馬路牙子上,一塊一塊剝開吃。
姥姥呀,我考了全市第十三,不僅去了一中,還進了一中的理科實驗班哩。你得發巧克力咯,不過,你確定你要買最貴的?最貴的真的好貴呀,哈哈哈……你又要省吃儉用攢錢了吧……
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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