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郊外,蝶舞翩翩,清風(fēng)徐來,送來一陣清甜的沙棗花香。那襲人的芳韻令我心醉,走在郊外的棗樹林下,察覺自己被滿樹嫩黃柔軟的,如米粒般小巧的沙棗花親切地包圍著時,我不禁想起了那棟香味純正,承載著我人之初夢想的老屋。
01
老屋獨家獨院,自然是破舊的。屋前有一塊三畝見方的莊稼地,它的南、東、北三面的田埂上,生長著十二棵沙棗樹,分布得十分均勻。枯木虬枝,粗壯挺拔,樹身要大人雙臂合圍才圈得住;樹高皮皴,形態(tài)各異,仿佛一個個靜默沉思的老者。每當(dāng)年幼的我仰望著這些高大的衛(wèi)士時,總會在心底默默地疑惑:目不識丁的爺爺,怎么會想到栽種這些沙棗樹?莫非……是這數(shù)字“12”里有些玄機?確實我從未向人吐露過我的疑惑,自然謎底也無從知曉。
年少懵懂的我,時常跟著年過花甲的爺爺,和小伙伴一起在野外嬉戲。沙棗樹一年一度的開花結(jié)果,如同一根根細(xì)軟的絲線,織就了我快樂的童年。
沙棗在九月才成熟,我卻在七月就能吃到它。那時還沒有上學(xué)的我,每每到了春末夏初時節(jié),便早早地在樹下巡查,看哪一顆沙棗先紅。在條條綴滿青果的枝丫上,一兩顆鮮紅的沙棗如小燈籠般惹人注目,小孩子發(fā)現(xiàn)它的那股高興勁兒,不亞于哥倫布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爺爺瞧見我目不轉(zhuǎn)睛的樣子,就用一長長的竿子,幫我把小紅燈籠打下來。落地的沙棗,被我在衣襟上來回蹭了兩下,便急忙扔進(jìn)嘴里。沙棗略呈紅色但未熟透時,果肉酸酸的,還有些苦澀,少水而細(xì)密,甘甜的味兒緩緩在唇齒間化開,那種感覺,是比吃了大餐還興奮的。我家的沙棗樹有三種:大棗,小棗,甜棗。我最喜歡的甜棗樹,長在老屋的院墻邊上,我站在房頂上就可摘到。有一次,爺爺踩著梯子,把我抱到了房頂上,讓我自已摘沙棗吃。后來,他忘了要把我抱下去,我就索性在屋頂睡著了,做了一個棗花般香甜的美夢。
在那個特殊的年代,沙棗是我家的特產(chǎn)。每年秋天,到了沙棗成熟的季節(jié),爺爺就帶領(lǐng)我們一家人,還有鄰居和親戚,一起去打棗。年輕人爬上樹,長竿短棍齊上陣,老人和小孩在地上鋪一塊大床單,邊撿邊吃,熱鬧與歡樂不言而喻。幾天辛勞,收獲有幾籮筐的沙棗,還有勞動與生活的快樂。籮筐是爺爺用芨芨草編成的,一筐能盛四五十斤沙棗。我家親戚多,爺爺奶奶又好客,免不了給各家都要送幾袋。雖是這樣,到第二年打沙棗時,家里常常還會剩一大籮筐棗子呢!
78年國家的政策變了,鼓勵農(nóng)民連片居住,我家也搬上了居民點。村里要平田整地,老屋面臨拆遷,可惜了那些老樹,也都要被陸續(xù)挖了。家里人把一棵棵的樹放倒,再砍了側(cè)枝,留下主干;樹干太粗,又無法搬遠(yuǎn),只好按木料尺寸截開,等過一兩年干了再搬運。那么粗的沙棗木,搬運一次需要八九個壯漢,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幾年后,在我家新房的前后空地上,慢慢地堆滿了沙棗木頭。那些年,我家的門窗、床板、家具多是用沙棗木做的,個頂個的結(jié)實耐用,那12棵沙棗樹也算是奉獻(xiàn)了它的余熱了吧!
新房很快修好了,是北方傳統(tǒng)的四合院。搬進(jìn)新房的那一天,爺爺很高興,在院子四面墻上釘了許多木頭釘子,然后把油葫蘆、鐮刀都掛上了,再配上他的滿臉的滄桑,和滿腮的山羊胡子,披著的老羊皮襖,典型的老一代農(nóng)民形象。他質(zhì)樸、純粹、勤勞的身影,就這樣永遠(yuǎn)定格在了我的腦海中。
02
村里人稱爺爺“老村長”,是我童年的又一個謎。爺爺?shù)那趧谏屏肌⑵饩髲姾驼睙o私,我深有體會。有一次,隊里灌溉農(nóng)田,水渠決口了,大水瀉到了荒灘上,村里無人管理。爺爺聞訊立馬找到村長,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斥責(zé),村長自知理虧,只好組織社員打壩截水。
然而,外人眼中“兇神惡煞”的爺爺,卻是我的保護神。以前在老屋的時候,家里的蘆花公雞老是追著我不放,有一次竟然飛到了我頭上,在頭頂狠狠地啄了一口,正好被爺爺看到了。爺爺怒火中燒,捏住公雞脖子,手起刀落間,雞頭便落了地,雞身子還掙扎出了好遠(yuǎn)。現(xiàn)在想起那個場景,我還心有余悸。
那時的電影都是村里集體放映,電影《神秘的大佛》里,有一個情節(jié)是川劇的“變臉”,我看后很害怕。睡覺的時候,一閉上眼,房梁上就是各種各樣恐怖的大花臉。爺爺坐在床邊安慰我:男子漢不怕,那只是電影,不是真的。他粗糙而堅實的手掌輕拍著我的后背,他沉穩(wěn)而悠長的呼吸灑在我的耳畔。不知不覺間,困意襲來,在意識逐漸模糊的時候,我隱隱約約聽到了熟悉的鄉(xiāng)歌調(diào)子。花花綠綠的大油臉竟是被那一句句的老歌趕跑了,再也沒敢來騷擾我,一夜好眠啊!
爺爺最好的朋友姓楊,比爺爺小幾歲,解放后被劃了地主成分。印象中的楊爺爺,是個沉默寡言的西北漢子,平時只知道埋頭干活。而為數(shù)不多的笑容,都在他每過一段時間,趕上天晴,拿著剃頭刀來找爺爺?shù)臅r候才會顯露。沙棗樹下,一對老朋友三下五除二便替對方剃好了頭發(fā),再瞧瞧各自的作品—光頭,又都哈哈大笑。記得78年某一天的深夜,院子里的喇叭響了,公社宣布平反成分人員的名單。原本睡下的爺爺聽見了廣播,立刻披上布衫奔到了院子里。我也被喇叭驚醒,睡眼惺忪地走出了房門。爺爺獨自站在空曠的院子里,月華如水,溫柔地親吻他斑白的鬢角。當(dāng)那個熟悉的名字被播音員嚴(yán)肅的聲音念出時,我清清楚楚地瞧見,兩行熱淚順著他臉頰涌出。
爺爺哭了。
他一邊哭,一邊仰天長嘆道:“老楊啊,你可算有了出頭之日了……”
03
爺爺早年父母雙亡,十三歲就成了孤兒,姐姐在十八歲的時候外嫁。他獨立打拼一份家業(yè),其中的辛酸與苦累,卻不為外人道也。我自旁人零碎的閑談中了解到,由于年輕時過度勞累,爺爺?shù)纳眢w并不太好,所以從不參加隊里的集體勞動。但他有一樣絕活,就是搓草繩、打腰子,隊里的這些技術(shù)活他都包了。我常想起幫爺爺搓草繩的情景,爺爺在繩的一頭,我在另一頭,爺爺在上下繞繩頭,我也跟著上下繞。一袋煙的工夫,一根草繩就成了。現(xiàn)在想起來,那是一件多么愜意的事情啊!
爺爺老了,到了要做棺木的時候,老家又管這叫“做老房”。他從鄰村請來了一位畫匠,畫匠精心挑選了圖案色調(diào),再經(jīng)過復(fù)雜的繪畫程序,忙活了許多日子以后,“老房”便落成了。棺木兩側(cè)各畫一條青龍,棺木前面寫著一副對聯(lián):蝴蝶夢中家萬里,沙棗枝上月三更。當(dāng)時我還小,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也自然不理解其中的意思。
這是他留給我的最后的謎。這幅對聯(lián),最終也化為一縷對故土的思戀,伴隨著他老人家入土為安了。
如今的我,年歲漸長,作為語文教師,常年和各種文字打交道,對那副對聯(lián),倒也理解了其中些許意味。我時常在夢中回到兒時的老屋,回到那沙棗枝頭繁花正艷的五月,回到爺爺堅實溫暖的懷抱中,回到蝶舞翩躚、親切滄桑的故里,再聽一曲滿是鄉(xiāng)音鄉(xiāng)情的調(diào)子。
我常想,平凡的爺爺,便好似那黃土地上的沙棗樹一樣,扎根在沙土層的深處,矢志不渝地守衛(wèi)著那片他熱愛的土地。他平凡的人生,猶如那片時常在我夢中的滿是芬芳的沙棗花海,甘于寂寞,無私奉獻(xiàn),且香遠(yuǎn)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