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有記憶起，媽媽便是一副黝黑的模樣。臉上刻滿皺紋和黑斑，手上是厚厚的繭子。這些都是常年風吹日曬的烙印，也是廣大中國農民的縮影。我常常在想這樣的一雙手，兒時的我會不會不自覺地避開她的撫摸。
說起老爸，更糟糕了，四十來歲頭發便白了一半，骨瘦嶙峋。我上小學時，他就經常對我說，我在你這個年紀，就已經載著幾百斤的水果到處吆喝了。爺爺是個小攤販，因為家里窮，爸爸到五年級就輟學了，跟著爺爺做生意。他的一身膚色，是幾十年烈日炎炎下的沉淀。
這就是我出生的家庭。
盡管家庭條件不是很好，但是我的童年過得滋滋有味，至今提起仍引以為傲。當然，我媽的打罵也很厚實。老媽嘴碎，我頑皮、固執，于是乎“一天三小罵，三天一大打”。現在，這些都是我用來調侃她的素材。
后來我在外求學，少了我的分擔，老爸就值得同情了。老爸也配合，身上有著各種各樣的毛病，可供老媽消遣。
邋遢老爸
在我家，有幾個日常情景劇。
一．老爸從田里回來，聽到摩托車的聲音，我媽火急火燎地沖出去。如果不知情的話，你會以為發生地震了，撒開腳丫子就跟著她。我在一旁說，媽，都老夫老妻了，還這么迫不及待。只見她擋在門口，推搡著老爸。“哎呀，在外面洗一下再進來，我地板今天剛拖過。”老媽邊說邊指著他的鞋子，那一層土讓老爸增高了兩公分。我扇風點火，媽！你看，阿爸的褲腳也都是土，讓他把褲子脫了。老媽白了我一眼，一邊去。
二．晚飯后，老爸照例去鄰居家串門，回來后往沙發一坐，開始沉醉在抗日神劇的傳奇色彩中。這時，炮火聲中夾雜一個強有力的畫外音。“一天天的跟被勾了魂似的，撒腿就跑，我白天幫你干活，晚上回來還得伺候你這個大爺。”
“你趕緊去洗澡，不然等會衣服自己洗。”
老爸無動于衷，十分鐘后，我媽過來，
“快去洗澡”
“好”
半小時后，我媽看他還坐在那，
“去洗澡”（大聲）
“好啦”
一小時后，老爸還在跟鬼子廝殺。
“洗澡”（暴怒）
老爸乖乖起身。
老媽放下掃把
我重新打開了電視。
三．大年初三，我三姑、小姑一家都來我家，歡聚一堂，圍著一圈喝茶、聊天。突然，離我老爸三米遠的三姑說，家里怎么一直有股死老鼠的味道，其他人紛紛附和。我坐在一邊偷著樂。然后坐在我爸旁邊的表哥實在按耐不住了，對我爸說，小舅你去洗一下吧，我在這里半天了，實在忍不住，太臭了。鏡頭給到我爸，他穿著一雙襪子，翹著二郎腿，還一邊抖著，渾然不覺。我媽這時又火了，直接拽著我爸，趕緊去把澡洗了，一屋子客人都給你熏跑了。這副德性，也不知道當初怎么會嫁給你。我笑著說，茶香腳臭，回味無窮。
愛賭老爸
家族流傳下來的一個基因就是愛打牌，我爺爺、我爸爸及其他兄弟姐妹、包括我也喜歡打牌。
我媽則不會，只是逢年過節玩一玩八十分娛樂娛樂。我小的時候，常常目睹爸媽吵架甚至動手。大部分的原因都是因為我爸打牌深夜未歸。
在農村，白天到田里耕作，晚上無事，是消遣的好時光。而打牌的人，往往會忘卻時間甚至通宵達旦。贏的人不舍得走，輸的人不愿意走。我爸兩者都不是，他只是喜歡，賭注也不大。我也喜歡在老爸旁邊看著，老爸技巧不高，但那張嘴總愛浮夸。再加上運氣的背離，十賭九輸。我媽心疼錢，一分一厘都是血汗，于是每次我爸回來總是指責他。說賺錢不容易，別老是拿去賭了。生氣時總是對他嚷嚷，“你那么喜歡賭，那天天去賭好了，我等你贏錢來養家，看看日子過得下去嗎？”老媽真的討厭老爸打牌，但跟老爸吵架從不在外人面前，只是沒有避諱我。在外時也不苛責老爸，只是說別打得太晚，明天還要干活。給足了老爸的面子。
老媽討厭老爸打牌，除了錢，另一個原因是怕他太累。老爸干活很拼命，這一點我也很佩服他，只是不會照顧自己。經常的情況是，其他人明天是在家閑著的，老爸陪人通宵達旦，但第二天，還是照常到田里去。如果一直這樣，那身體又怎么扛得住。中午從田里回來，吃完午飯，他也不去休息，就坐在沙發看電視。一般電視開著，而老爸打著瞌睡。頭微微斜著，張著大嘴巴，身體卻蜷縮著，鼾聲在跟電視的聲音叫囂。老媽勸他到床上休息，老爸屢教不改。老媽一邊抱怨，一邊抱來一張毯子給他蓋上。
頑固老爸
老爸很固執，我也很固執。我總覺得老爸是沒有道理的固執，而我，是因為自己是對的才固執。所以大概每個固執的人固執地認為自己的固執很有道理吧。
四年前，老爸的朋友約他合作種芥菜，在他的村子租了十幾畝地。我媽看了位置后，便跟我爸說，這地方土壤養分不夠，地段不好，交通不方便，車子進不來，到時收割是個大麻煩。我爸不聽，一心想擴大規模。然后那一年的芥菜價格一直跌，種出來的又是歪瓜裂棗。結果可想而知了。更糟糕的是，遇到連綿大雨，過道一片泥濘。別說貨車了，三輪車都無法開進去，于是只好用人力抬到公路上。工人成本高，芥菜價格又低。收了兩天，發現入不敷出。于是兩人合計干脆不要了，省心省力。除了血本無歸外，我媽沒少跟我爸吵架。
老爸沒有吸取半點教訓。第二年，看著別人種毛豆盈利不錯，說干就干，便決定種毛豆。我媽告訴他，現在種植的人越來越多，看這行情，今年估計飽和了，價格會下跌。老爸這么有事業心的人，果斷地說，我不聽，我不聽。你沒猜錯，這一年的毛豆便宜大甩賣，爸媽兩個摘得煩心，一把火燒了，充當明年的養分。
那兩年我在外地上大學，我媽跟我說起的時候，我也埋怨我爸的偏執。老爸并不聰明，可是還是憑著自己的努力給了我們一個新家。
煙鬼老爸
老爸愛抽煙，每天不下兩包。因為抽煙的問題老媽不知道跟他吵了無數次，最后他投降，說明天開始戒煙，這話我聽了不下二十遍。至于我媽，則要以百來計了。一家人坐著喝茶看電視劇時，我爸嘴里總叼著一支煙。望著彌漫的煙霧，我捂著鼻子，揮手扇走二手煙。老媽則而狠狠地盯著他，怒吼道，“你能不能不要抽了，你聞聞你自己，一身煙味，晚上你不要到房間睡了，自己睡沙發。從早咳嗽到晚上。你這身體，遲早要因為抽煙而完蛋。”可是依舊改變不了老爸，老媽又是刀子嘴，豆腐心。
在老爸的各個缺點中，我最厭惡便是抽煙。初中開始我便到了縣城讀書，一周回家一次，由老爸接送。由于吸煙過多，他真的時常咳嗽。坐在車上時，每過兩分鐘他便要吐一口痰。我一方面看著非常反感，另一方面，也實在擔心他的身體，他為這個家操勞大半生，很多其實是為了我的將來。而我，實在不敢想象，當我有能力孝敬他時，他去了另一個世界。盡管我知道這一天終會到來，但我希望，它能慢些、再慢些。因為抽煙，我也少不了跟他吵架。我的個性也很固執，最兇的一次，我跟他說，如果你不戒煙的話，我再也不跟你說話了。于是那段時間，我真的沒跟他講過話。一家人，抬頭不見低頭見，但是我視若無睹。我能明顯感覺到他那段時間的落寞，我又何嘗不是。我最親近的人，怎么可能狠得下心。可是，老爸！我真的怕啊，很怕很怕。老爸覺得，人的命理，是天注定的。
看著我們兩個冷戰，最難受的是老媽，她完全能理解我。也許在她心里她比我更怕，兩口子相依為命將近二十年。她沒讀過書，卻深諳處世之道。只是骨子里也認為，所發生的一切都是命。看著我爸的消沉，她也心酸。有一天，她對我說，你爸最近收斂了很多，每天抽不到半包，你也別這么倔，叫他一聲。那一刻我控制不住淚水，我想斷了根源，可到底心軟。持續了五十天的冷戰，就這樣結束了。后來，老爸又越抽越多。
高三的同桌曾說，他的父母是由媒人介紹的，夫妻倆第一次見面，是在自己的婚禮上。然后就此相守一生，不離不棄。
我爸媽當然沒有這么傳奇。因為都是同一個村子的，所以他們很早就知道對方的存在。至于走到了一起，也是由媒人牽線，兩人處著不錯，就結婚了。那個時代的愛情，是不說我愛你的。因為真正明白愛情的含義的人很少，所以笨拙的人只能用一生的守候來詮釋。
看過我媽的照片，長相還可以。我經常在想，我爸又臭、又邋遢、講話也不正經還固執，我媽怎么會嫁給他呢。那個時代一個重要的擇偶標準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另一個標準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是封建思想的殘余。可于老媽而言，她是心甘情愿的。
老爸話很多，老媽愛嘮叨。我經常被老媽揍的一個原因就是，老媽罵我時，我總是據理力爭。最后她說不過我，就用武力解決。想想我的命運真的是悲慘啊。而我媽在指責老爸時，他總是一聲不吭，任憑老媽嘰嘰喳喳。還不忘提醒我媽喝口水，潤潤喉。最后是一個巴掌拍不響，有時還因為我爸一句話笑場了。我爸是不擅于克制自己的人，為何能在我媽面前若無其事呢？這一點令我折服，以至于現在我媽開始嘮叨時，我往往替老爸解圍。
老爸說話不著調，這也是全村人都知道的秘密。跟他嘮嗑備受煎熬，我很討厭他這一點。可是奇怪的是，村里很多人都樂于跟他相處，明明知道他那副德行。這是因為老爸樸實，大家都知道說者無心，沒人跟他較真，這反倒成為他的一個招牌。倒是他自己的兒子，對這個耿耿于懷。作為一個生意人，本該是很精明的。而老爸待人十分真誠，盡心盡力。鄰里之間有事招呼，他立馬放下自己的事去幫忙，耗費的人力和金錢也不計較。虧總是留給自己，全然不是一個生意人的做派。他和老媽常常對我說，人生在世，有幸相遇即是緣分，又是多少輪回才成為親人，凡是要多多包容。這是他們對待朋友、親人的哲學。
從前日子雖然苦，但是老爸賣水果的時候總會藏起來一些。或者在批發市場上買一些其他的東西回來。客人要買的時候，他說，不好意思，這是我要帶回家的，不賣。帶回來的都是刻意挑的，我可樂壞了。老媽一直說他敗家，然后津津有味地吃著。家里吃的、用的，我爸向來出手闊氣，為此受了我媽不少氣。對于他自己，做生意時午飯是在外面吃的，很隨意。有時包子、有時吃兩塊餅。夏天常常熱得吃不下飯，一碗粥甚至喝瓶水就算解決午餐了。老媽也是，自己很節儉。一家人吃飯的時候，做的都是我跟老爸喜歡的菜。
老爸沒有什么商業頭腦，每天兢兢業業。就是這樣一磚一瓦地筑起了一棟一百多平的兩層房。跟著他或許辛苦，但是踏實。我回家時，總有人跟我說你以后就不用愁了，你爸房子都建好了。你爸也是厲害，看他都拼成啥樣了。我沒想過那棟房子，那是二老養老用的。但是心里酸酸的，又帶著一點自豪。
王小波在《愛你就像愛生命》寫道，“我把我整個靈魂都給你，連同它的怪癖，耍小脾氣，忽明忽暗，一千八百種壞毛病。他真討厭，只有一點好，愛你。
愛這個詞太高雅，不適合爸媽這樣的粗人，他們是柴米油鹽的生活，平平淡淡，你會厭倦生活的瑣碎，而他們樂在其中。
我覺得三毛這句話來得貼切。
愛情如果不落實到穿衣、吃飯、數錢、睡覺這些實實在在的生活里去，是不容易天長地久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