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隊日本旅行團,是深夜十一點零五分抵達的旅館。
我本來已經(jīng)到了睡眠的時辰,卻因為孤獨,而走下樓,找不到一根煙抽,卻又買不到想要的酒,我有幾分焦慮,看菲茨杰拉德的小說,讓我更加抑郁。
我迫切地渴望找一個人交流,讓我走出此時此刻的躁動和不安。
或許是迷茫,你知道的,一個人到了夜晚,一個人到了二十多歲的夜晚,總會被自己的某些念頭壓榨,或者干脆被摧垮,他想去更遠的地方,卻又想留在原地建高樓,建一座不知道何年何月才會拔地而起的高樓,但至少他在行動,這在世俗人眼中,是一種美德。
矛盾在于,別人眼中的美德,在他眼中能夠值幾兩銀子,這是一個問題,嗯,哈姆雷特也這樣說過。
坐在皮質(zhì)沙發(fā)上,身旁是那兩只似乎永遠不會感到精疲力竭的熱帶魚,一如往常游來游去,它們不會知道自己的命運早已被決定,它們不會知道自己的天地早已被劃清,它們不會知道在一家旅館里面,它們將度過自己庸庸碌碌的一生。
不過話又說回來,到哪里不都是一生。落得被人觀賞的下場或者干干脆脆死在海里,似乎也沒有什么本質(zhì)的區(qū)別,我會感到郁悶和寂寞,因為我是一個作為觀察者,作為思考者的人。
此刻,我是上帝,我俯瞰著它們的一生。我需要用相當?shù)哪盍Σ拍軌蛲弦约翰蝗ド钏迹骸笆欠裨谡l的眼中,我和這兩條魚無異,我們和這兩條魚無異。”
我決定抽離開視線,眼不見心為凈,不去考慮魚生和人生的宏大命題,像所有可憐兮兮的,自欺欺人,一心想著安安穩(wěn)穩(wěn),蒙混過關(guān)的人類同胞一個樣。
我坐在那里,坐在沒有燈光的角落,看著那個女人。
那個五六十歲的女人,頭發(fā)短得不能再短,幾乎要達到光禿禿的地步,皮膚粗糙暗沉,但是雙眼熠熠有光,神態(tài)之間,有幾分楊紫瓊的風采,單單是這一點,已經(jīng)讓我內(nèi)心暗暗稱賞。
她站在那里抽一支煙,夾煙的姿勢十分的嫻熟,只有一個了解男人的女人,才能夠達到這樣的嫻熟,只有一個深愛女人的女人,才能夠達到這樣的嫻熟,因為她因為愛過而寂寞,因為她因為寂寞而銷魂。
也許我在胡言亂語,誰叫現(xiàn)在是夜深,時光的轉(zhuǎn)輪即將開啟另一道軌跡,不知道夜幕里的哈爾濱,在為誰的流浪悲傷,披著悲天憫人的大衣,不知道樹林里的貓頭鷹,在數(shù)著誰的眉毛,一根一根,如果有的話。
我只是想說,她是一個有魅力的女人,如果你就坐在我身邊,我會很誠懇地告訴你,這樣的女人,過盡千帆,從容淡定,隨性自然,不扭捏,不粉飾,不喧嘩,不委屈,深得我心。
她看向你的某個瞬間,會讓你感到被一種強勢的力道擊中,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自處,當然我不是十七八歲的小年輕,我自然知道,被一個成熟的女性觀察,應(yīng)該抱以怎樣的態(tài)度。
她穿某種光滑質(zhì)地的棉衣,還有牛仔褲,身材保持得很健康,勻稱,不會瘦得令人惶恐,更沒有胖得讓人揪心。
我聽著她和前臺交接,談吐從容,氣質(zhì)不俗,得知她是本次旅行團的負責人,可能是導(dǎo)游,也可能是一名翻譯,更可能是他們的老師,哈爾濱人,說很地道的東北話,而且這家旅店附近,曾經(jīng)是她的老屋。
對著那群日本人用流暢悅耳的日語說到這些的時候,明顯地,她非常松弛和興奮,索性手舞足蹈起來,一個女人,一個五六十歲的女人,在人群中央,活潑開朗地搖擺起來。
中文和日語在她這里實現(xiàn)了無縫對接,優(yōu)雅的聯(lián)合,我想起了自己曾經(jīng)學(xué)過幾個月但是連平假名片假名都不能行云流水地默寫出來,到今天更是認都認不全的尷尬。
那一刻,她的身上有一種光芒,所有懂得施展自己的能力的人身上都有這種光芒,她的特殊性在于,她已經(jīng)五六十歲,雖然我沒有看她的身份證,但是我知道。
她的皮囊,她的眼神,或許,她的靈魂。
我不會告訴你我對這一年齡層次的女人有什么偏見,我也不會告訴你大多數(shù)人對這個年齡層次的女人有什么偏見,因為他們都會說沒有,就像我一樣。
但其實發(fā)自內(nèi)心,我有,她們往往被婚姻壓榨得變形,身材到心靈,窒息苦悶,人生至此,仿佛再也不存在任何希望,所以自暴自棄,隨便的生活態(tài)度,隨便地了此一生。
這些令人對婚姻絕望,對生活絕望,乃至對生命絕望的恐慌,無論是顯性還是隱性的,無論是被壓抑的還是主動趨同的,某種恐慌,在她的身上,破壞力收縮至最小。
至少在此時此地,至少在我孤寂不能成眠的這個夜晚,至少在這家旅店里,她展現(xiàn)在我面前的,就是這樣一種狀態(tài)——生活對于她來說,不是什么問題。
她也許經(jīng)歷過大大小小許多次患難,每一個成年人的笑容背后,都有一千道傷痕,或許離過婚,或許墮過胎,或許被一個異國男人拋棄,或許曾經(jīng)想過跳進瀨戶內(nèi)海,但是事實真相是,她活過來,姿態(tài)很漂亮,笑容很純真。
只有五十歲的女人才能夠達到的那種純真,令人醉心不已的純真。
男人對她們來說,不再是一個謎,了如指掌,無異于玩具,但是愛好不愛好,又是另一回事。
她們不再容易成為男人的徽章或者煙屁股,只要她們心甘情愿,讓她們俯首稱臣的,不再是男人,而是穩(wěn)定的婚姻。
所以婚姻能夠讓她無處逃脫,回天乏術(shù),讓她不能掙扎,一點點風干死脫,而不是男人。
絕對的混沌,醞釀出絕對的透明,絕對的復(fù)雜,絕對的純真。
五十歲的女人的純真,她的純真。
想抽煙時抽煙,想跳舞時跳舞,想投奔異國他鄉(xiāng)就投奔異國他鄉(xiāng),想重返故里就重返故里。
或許,想活著的時候活著,想死去的時候死去,也許將來你會明白,一個人最大的尊嚴和自由,是能夠選擇自己從容赴死的權(quán)利。
但是活著常常比死去更艱難,因為它冗長而曲折,松弛而啰嗦,寂寞而神秘莫測。
只是有的人,戴著鐐銬也能夠跳舞,無論這種鐐銬是年齡,還是境遇。
我沒有問她索取一支煙,那樣太世故,太刻意,太風塵,太落魄,她給予我的,比一支煙的沉醉和火熱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