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一)

從小出生長大在比我還老的老小區里。老小區前幾年剛粉刷過外墻??雌饋硐衲敲椿厥聝海缃穹课輧炔康臉嫾?、墻體都荒敗不堪。前前后后不過幾十幢樓房的小區,卻是我童年所有的回憶……那回憶的一小部分裝著她的故事。

?

?她比我大六七歲。小孩子和小孩子之間起初一定都是不認識的。要么自然而然玩在一起了……要么各自父母自然而然玩在一起了……我們的認識是屬于后者。而這種緣分聯結的原因卻是帶給她噩夢般的童年記憶。

?千禧年起到零五六年初,在這段時間里,小鎮空氣里到處糜爛著賭徒的賭味,酒鬼的酒味,舞廳里的化妝水味兒……那時候都窮,住的房子房契的一半還不是屬于自己的。越是窮越是好賭。越是賭越是窮……那種窮除了荷包里沒幾個鋼镚外,更可怕的是對生活沒有蹦頭。經常天蒙蒙亮,就準備著一油膩膩掉了漆的小桌子,鋪上個綠顏色的桌墊,一副牌九嘩啦啦倒在綠桌墊上,牌九表面打磨的光滑棱角竟也能砸出一兩個小圓坑,牌九經這些人的揉搓,皮子竟也泛起了油。好家伙,一天的營生就這么華麗開張,他們頭頂的太陽卻耀眼的如此諷刺。

?還有除牌九外的各種利器,麻將,撲克牌,百家樂等等。其實牌種少但花樣多。也不細究了,在那時的我眼里,賭具應該是這世界上最暢銷的產品了。我媽媽和她媽媽是麻將搭子,住對樓,經常地隔空喊話:“飯吃過伐?三缺一三缺一。來伐,就差你。”那時另一頭,一定會伸出幾個腦袋東張西望,樓層矮的一定吊著脖子,翻著白眼往上張望;樓層高的,伸長脖子,睜著24K金黃金賭眼四處搜羅。若是對上眼之后,兩人就開始打啞語,連比帶劃,接著露出心領神會的姿態。接著便是轉身,三步并兩步,抓著飯碗扒上兩口,眉飛色舞揣上錢,腳跟生了風火輪似的溜下了樓。他們豐富的夜生活也才剛剛開始……

?但我還很小的時候,我媽經常把我抱去搓麻將的地兒(經常是人家家里)然后任我在沙發上發小孩子瘋。她總覺得這樣比較安全,至少在眼皮子底下,可事實是我錯吸了多少的二手煙,目睹了多少的紅眼,耳聞了多少的開胡聲,和輸錢了的罵爹罵娘聲。最初記憶的“三字經”就是這么來的。但還是感謝,因為有些人窮盡一生都聽不到那么多的”三字經”和真的很好笑的用寧波話說的葷段子。那時,和我一起的經常有一位小姐姐坐在沙發的另一端,蜷縮著身子,我瞥眼就看見了她光溜溜的腳肚子和往上縮的皺不拉幾的藍灰褲子。我指指她的褲子說:“姐姐,冷?!彼ⅠR把頭一扭,噘著嘴,她說:“不要你管,小毛頭……”


? ? ? ? ? ? ? ? ? ? ? ? ? ? ? ? ? ? ?(二)

她鼓鼓的臉上還掛著清鼻涕擦完后的痕跡,發黃的頭發披散在肩膀上,一件大她一倍有小花點綴的紅夾襖掛在身上,上大下小的造型實在滑稽。那一天,我們算是正式打了招呼,雖然她還沒正眼瞧我。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麻將聲日益嘈雜。我和她也漸漸長大。

?開始了解人情世故后,我漸漸對她的家庭有所耳聞。一個小鎮,有啥子家長里短的事兒都能立馬從鎮北傳到鎮南。更何況一個小區人家里的事,連我家的蟑螂或許也略有了解。也不能怪人家嘴碎。像我媽那檔的中年婦人,不像文藝分子家庭里有事沒事都能吹拉彈唱幾曲,或者寫個毛筆字兒啊,或者張口閉口來個春秋五霸,關羽張飛啥的。我媽她會樂呵的問我,春秋是誰。好吧,這都扯開去了。

?她家里有她媽還有他爸。聽說最開始日子還算過得不錯。她媽高中技校畢業,那會兒高中生可了不得的,更何況是技校的,工作包分配,紅娘踏破門的那種。

也許現在的小盆友都不太清楚那會兒技校的厲害。那時候,能考進高中的就非常少,高中像現在一樣分為普高和職高,職高就像是鐵飯碗,人人都想要的香餑餑。而普高反而門庭冷落,因為一旦落榜(幾率很大)三年心血白費不說,還要被父母白眼,被同年紀的嘲笑,諸如“不自量力,還真以為能上大學……”

再說到她爸,九幾年的時候就有屬于自己的出租車了。恩,你們可以腦補一下,那個時候在一個二點五線城市連公交車都是稀缺品的時候,一輛私人出租車這是什么概念。能賺多少多少錢……然后她爺爺又似乎是當地稅務局的,稅務局哪,那個時候的私民營企業看見稅務局的人就跟看見親爹似的,局里打掃衛生的大娘都高好幾個檔次。

突然之間,她爸不開出租車了,她媽白天不去紡織廠做技術監工了,整天泡在麻將桌上。于是小區里紛紛有人傳說:那娘們兒,把她爸辛苦賺來的錢都用來豪賭了,還帶男人在外頭過夜,十足給她男人戴了大大綠帽,還拼命賺錢給她養小白臉,傻男人一個……還有人說:他才不傻,萬一偷找女人,才不會讓人知道……

那會兒我正有上沒上的上著小區里的幼兒園。有時候偷跑出去玩兒,遇見沒去上學的她也在玩兒。一來二熟的她漸漸拿我當自己人看。主要我個小,人老實,還不多嘴。我倆,就一大一小身影,在正在建造的公園里玩堆沙子的游戲。那種沙子和我們現在在海灘旁見到的截然不同,它,顆粒大,粘黏性不好,還經常玩著玩著能摸到狗屎。但也依然樂此不疲。搭了不能撐三秒就要塌的城堡,建了全是一種顏色的白雪公主和王子的家,建了我們還不知世界為何物的世界……風一吹,它們都夷為平地后,我們長吁短嘆,拍屁股并肩回家,夕陽拉長了一大一小的身影。

多年以后去海灘玩真正的沙子時,我眼熱,想哭,一抹眼睛,細沙全揉進去了,我不管了,趁那時,嚎啕大哭。我明白,那是在紀念我的“前青春期”,在祭奠“我們的故事”給關在康寧醫院里的她。

她說:“喂,你以后會記得我嗎?”

我說:“會啊,會記得的。”

她說:“恩,記得記得就好……”

她好像神跡般猜到了結局。

我討厭讖語,讖語從來不美好。

? ? ? ? ? ? ? ? ? ? ? ? ? ? ? ? ? ? (三)


逃學不上課的事,很快被她班主任揭發了,打電話給了她爸媽。

那天,太陽特別烈,夕陽于是格外美。我們倆撅著屁股還在新建的公園里玩水和泥的游戲。未曾想背后的一團黑影正向我們步步逼近。陽光突然地跳滅,一轉頭??匆娝郑┲募儼咨承模⒙〉男「贡赖男“妆承木o緊的,趿拉著一雙藍色露趾塑膠拖鞋怒氣沖沖揪著她耳朵喊:“丟色句(寧波方言,罵人話),課不上,跑到這瞎玩,你玩啊,玩啊,玩吧,家不用回了……”

她爸罵完,就朝著牌九桌走了。留被罵完的她傻愣愣的站著,由于用力搖晃,本就披散的頭發更加的披散,本就破舊的衣服更加破爛。我第一次見到她哭,那是從她眼角擠下的幾滴淚,啪嗒啪嗒掉在小水坑里,和水和泥融為一體。這一天后,我們再也沒玩泥水游戲了……那幾年,也好久沒見她。依稀的幾次,看見她背著大她一號的書包,形色匆忙。我弱弱喊一聲“姐姐”,她擺擺手,頭也不回的過橋上學。

歲月晃悠晃悠一下子年歷換了一茬又一茬。她長大了。用當時小區人講的話說:“這孩子發育了。”在那時的我看來,這話帶著些許曖昧,又些許的淫蕩??晌也惶斣龠^那么。當幾年后,我也經歷胸部微突的尷尬時。才算明白了她的悶悶不樂,她的含胸駝背,她拼命扯平衣面的無措??上А?/p>

夏天就是個拼命會發生故事和事故的季節。

一到盛夏,悶熱難當。納涼當然是好選擇但也不會離了賭。大人們邊納邊玩牌,任小孩子在一旁耍。她一人個高,又加上怪性格,自然都不愿和她玩。我們領頭的孩子王說,那玩捉迷藏吧,好久沒玩了。周圍的小孩兒一陣應和“好啊”。做迷藏的地兒是小公園,是小區自帶的綠化而不是鎮上的公園。那地兒,黑,雜草叢生,隱蔽處多,是玩捉迷藏的好去處……

“黑白彩色電視機……”“石頭剪刀布……”我很幸運的成了躲的人,因為躲起來比去抓人不費腦子。所以,我從小就是一個有意識保護腦細胞的孩子,留著以后做大事用。我熟門熟路的想找到老地方藏起來??上鞂嵲诤冢叩揭话?,回頭看看走過的路上,樹影婆娑,黑白無常倆索命鬼往我腦袋猛鉆。懊惱情緒一下子上來,就覺得捉迷藏沒勁,不想玩了,還惦記著我的小姐姐。就想抄近路回到亮出。

小公園有好幾條通往住宅區的路,但那兒,經常惡臭滿天。雖然墻上都用紅色噴漆寫著:“此地小便者是烏龜王八蛋”。但經常有男人在那兒小解,他們似乎不是很在乎做不做王八蛋這事。我捏著鼻子想快速沖出去,剛一拐角,看到了我今生最想要抹去的畫面……

兩個十七八歲的混混圍著她。把她摁在墻上,一只手往她衣服里鉆,另一只手往她褲子里鉆。另一混混問:“爽不爽?”他答:“爽啊,比那紅房里的爽多了……” 幸好的幸好,當他要把作案工具掏出來時,經常來抓賭的小羅羅警察又來了,驅散了賭牌九的人群,收了賭具,大伙兒一下子 沒意思就四下散去。那倆混混慌得褲腰帶沒系就逃了。

那天,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的家,我好害怕他們看見我,但我更害怕她看見我。多年以后看《追風箏的人》時,藏心底的罪惡感擊潰了我……

后來的偶遇。

我小聲囁嚅的說過:對不起。

她說:恩,什么??

我說:沒……沒什么……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四)

我經常寫一些富含哲理的話或者意境優美的詩,在隨身攜帶的小本上或看過的書上雜志上。每每朋友翻開時,都會夸贊幾句表示我文藝逼格滿滿。事實上,我骨子里如果存在文藝因子,那必定是她幫我種上的。偶然翻看上學時的作文,我這么寫過她:

褪了顏色的日子,沒有了曾經的銳利,所有記憶的色彩開始趨于昏黃的色調,我漸漸在令人猝不及防的時間里迷失了童真……而她,依然像我第一次遇見的時候一樣倔強又神氣,美麗又動人,善良又天真。

是啊,她依然,善良又天真……

她愛看書,經常流連在星星書屋,芳草書屋等小區附近的書店蹭書看。但她只買得起一月兩冊,一冊兩塊的《故事會》。她摘錄所看書上的好句謄抄在僅有的書的扉頁,她有時候后會拿出來借我爾等小屁孩一覽。我流著口水驚嘆那些如印刷般的字體。

她在我們還不知道什么是惆悵時,開始仰望星空。也許她早已習慣一個人看星星,一個人起床、上學放學、做飯吃飯、做作業、睡覺。習慣一個人應付一個人的生活,便生來寂寞,也就不懂寂寞。

在她的小學生涯里,發生太多的事。父,母離婚又復婚,搬家又搬家,嫌棄她一次又一次。更重大的一件事,是她父親瘋了。就是那個常常揪著她耳朵的她的爸爸瘋了。但瘋的不徹底,一時清醒,一時瘋癲。瘋了的原因有很多。眾說紛紜間,一個理由獲得一致的認可:她媽媽愛賭,把她爸辛苦掙來的錢都賭光了,不做飯,整天泡在麻將桌上,造成她爺爺奶奶逼迫她爸跟她媽離婚,一開始不肯離,于是搬砸家什,一摞子碗筷,桌子椅子,玻璃窗,電視機,電冰箱……反正能砸的都砸了。最后砸累了,簽了協議,分了房子。但不出一年,也不知為啥的又復婚了。于她而言,那樣的日子似乎開始了無止境。父母糾纏不清的感情,糾纏不清的財產,糾纏不清的婚姻周而復始。

?世界上最大的痛苦莫過于一段悲慘的童年影射一輩子的心理陰影。而這些孩子少有走出來的。我的她不是那個幸運的孩子……

上初中以后,她出落越發標致了。但出于一個很自私的原因,我無法描繪她的長相。當我長到青春期的時候,我媽有一天驚訝的和我說:“你怎么和她越長越像……”。我的內心是錯愕的。我偷偷跑到廁所,關了門,打開燈,端詳鏡中的臉,腦海里拼命搜索她的臉,結局是我想不起,她的五官在我腦中模糊一片,不能聯系成一張熟悉的面孔……或許,我們很像吧;那我代替她以另一種形式活著也挺好的。但在印象中,我覺得她是要比我漂亮很多的……原因就是,她上初中以后,經常收到情書,放學后還有男同學跟著她回家的。而我沒有,所以我覺得我肯定沒她好看。

那時候的周末,我從窗口望下去經常能看到,中學高年級的男同學等在樓道口,我知道是在等她,似乎還能聽到她著急下樓時“噠噠噠”的聲音,不一會兒就見著穿白裙子的她笑靨如花站在他面前,是從來沒有過的笑臉,這一笑,把五官都擠在了一塊兒,十分俏皮清純。

飯桌上,從我媽口中得知的消息是,她找對象,沒有好好上學,在混社會。而我只希望,她過得開心就好,開心就好……

某日,我在對面村莊的拐角處,看見一男孩親了她很久很久,她閉著眼沒看見我……

當在遇到時,我問她:“談戀愛好玩嗎?”

她說:“是幸?!『⒛阋院缶蜁懒??!?/p>

我這個小孩也長大的差不多了。也被親了那么幾次,但是她口中的幸福我還是不解。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五)




在后來的日子里,她朝著一發不可收拾的步調執著她維護自身權利的征途——自由。

混跡各大娛樂場所。吸煙喝酒打架,層出不窮。中途偷錢被關。那時臺灣偶像劇十分流行,在劇中,她這號人物該被稱為太妹。叼著煙,穿著亮閃閃的短裙在各個男人的大腿間輪流坐,過生活。

但依然相信她善良如《喜劇之王》里的柳飄飄。

因為她的緣故,我從來都不抗拒任何大人口中的壞孩子。而且會對他們有絲絲的好感和崇敬之情??赡芪冶容^是孬種,所有的抽煙打架喝酒的“炫酷”場景只會是在腦袋里的一遍遍預演,從而期待在睡夢中的一場精采絕倫的少年事件。她是我童年時代所有幻想故事的繆斯,而我也許是她還短暫清醒的人生中那朵小雛菊吧。

她繼續著渾噩的混日子。而我緊接著的讀書,升學,放假的次序。我再也難從家窗臺前瞥見她的身影。她也早已不認識架上眼鏡的我。

突然地有一天,她回來了。聽媽媽說,很是落魄,撕碎的凌亂衣裳,一頭油膩打結了的頭發,呆呆坐在樓梯下。憑誰問她怎么了,她都不答。等她父母回來,領她上樓,等再次下樓時她即將被送往康寧醫院??祵庒t院是我們這里的精神病專科醫院。

她 被確診為精神分裂,原因不明,家族遺傳,后天因素都有可能??上侄歼€沒進去,她就先進去了

那一晃的五六年我都沒再見過她,直到現在也沒有……我曾多次想乘前往鎮海的公交車前去看看她。即使是在醫院門口也可以。只是,我沒有一個理由可以說服自己前去找她。

前幾日遇見她媽媽,她笨拙的打開手機相冊給我看她的相片。

小熒屏里,我看見一姑娘長發及腰,穿著白色病服在長凳上坐著,斜著腦袋看鏡頭,笑的不做作。

好像、仿佛、恰似、和從前一樣,什么事都沒發生。

她很久很久以前說過:“記得記得就好……”

我現在依然答她:“會的,會的,記你一輩子,早放進心里了,比誰都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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