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我第一次在家里做宮保雞丁,女兒叫她哥哥快來看,“媽媽居然也做這種中餐!”伴隨著對母親的一絲失望:我們原本以為您很正宗。
孩子們嘴里的這種,是被標簽化的,以美國各城市唐人街為代表的海外中餐,與左宗棠雞、咕咾肉、幸運餅干歸做一類。他們并不知道宮保雞丁就算在中國本土,也很“正宗”。
中餐的這種刻板形象其實已經成了歷史。不知道有沒有人記得,去年這個時候,有一首流傳于網絡,還小有爭議的英文打油詩《他們的省到底還有完沒完?》(Have they run out of provinces yet?)我沒有在卡爾文·特林的這首歪詩里讀出歧視,或者白人對少數族裔崛起的恐慌,我只看到一個吃貨,面對洶涌而來,千變萬化的中華美食趕不上趟,又著急又心慌,生怕錯過什么的哀怨。他起首便鄉愁似的懷念了一下沒有選擇的美好過去:很久以前,只有廣東菜。(Long ago, there was just Cantonese.)
海外華人幾代下來,早已從外賣快餐,開洗衣店的形象,轉變為華爾街、硅谷精英;但作為整體的身份認同,多少還是與美食相關,就像意大利人,無論拍電影做皮鞋多厲害,想到他們總歸會先想到吃。
中餐里最早也是最有代表性的標簽性菜品,非“李鴻章雜碎”莫屬。這個在英語世界里,以廣東話發音“chop suey”得到廣泛流傳的菜,夸張點說,幾乎可以看作華人與美國社會的融合證據。這證據既是象征意義上的,也不乏物質層面,即食材和烹飪用具上的。
美國烹飪史學家安·門德爾森在她的《炒雜碎:食物以及旅美華人的旅途》一書中,將美式中餐甚至比喻為“某種可以吃的洋涇浜英語”。這個說法很新鮮,她的意思是,美式中餐某種程度上還代表了移民與所在國之間的溝通方式。那個大家熟悉的名字“雜碎”(chop suey),廣東話原本的表達是“chau tsap sui”,省略掉炒這個動作(chau或者chow),單單留下描述原料的兩個字,并且改成方便英語讀者發音的拼法:tsap sui-》chop suey;而炒“chow”字,在20世紀初進入美國時,也并不代表烹飪方式,直接就指代一類食物;加之“chow”并非人人都懂,所以人們更經常地把中餐描述為ragouts或者fricassées,這兩種西餐里原本就有的菜肴,二者皆有肉有菜,重口味,連湯帶水兒,大體上描述了人們對中餐的印象,基本上就是“你懂的”。
那些早期迷失在翻譯中的,其實遠不止詞匯,更重要的還有烹飪方法,例如那古怪并且根本買不到的炒鍋(wok),以及當時的西式爐灶所不能提供的爆炒高溫,人們不得不用伍斯特醬汁代替醬油......
“雜碎”就這樣,代表中餐,走向了世界。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辛克萊·劉易斯,在小說《我們的瑞恩先生》和《巴比特》中,先后提到它;爵士樂手西德尼·波切特的一句“我走后,誰來切你的碎?”(Who’ll Chop Your Suey When I'm Gone?),更是唱響了它的名頭。
中餐館和華人洗衣店在加州的最初繁榮,依靠的都是淘金潮中的白人主顧,那些沒有女人照顧飲食起居的單身淘金漢。其實在這之前,中餐與世界已經開始溝通,那時仰仗的,卻是香港以及一些內地城市里在西方人家里幫傭的華人。他們調整烹飪方式,調整食材來適應自己所服務的西方人胃口,不同的是,用醬油替代醬汁(gravy)。所以,調整其實是雙向的。
而雜碎的輝煌應該出現在20世紀初,據稱那是獨立電影先驅巴斯特·基頓的最愛,甚至冰淇淋上灑巧克力和堅果碎渣的“雜碎圣代”也出現在那時,其靈感來源不言而喻。
到了二十世紀下半葉,這一美國化的廣東菜,開始被其他形式的中餐取代。也就是特林那首打油詩里接下來所吐槽的:接著來了四川,那麻婆豆腐燙破舌尖;然后是上海,我們開始吸溜那餡兒里帶湯的餛飩......
隨著20世紀40年代末常凱申老師的撤退,祖國東南部的寶島頓時呈現出南北大匯聚的新風貌。這一多樣化的新風尚,隨著寶島與美國之間的緊密外交關系和貿易紐帶進入了美國。尤其被華盛頓特區,以及紐約大都市的精致人物所接受。至今還有文章在懷念60年代曼哈頓時髦的中餐館“珍珠記”(Pearl’s,如今有兩家也叫珍珠,大概與此無關),老板娘叫王珍珠,熟客都不看菜單,只告訴珍珠“今天想吃魚”,珍珠自會替你張羅。總統遺孀杰奎琳·昂納斯西,作家杜魯門·卡波特,大導演邁克·尼科爾斯都是它的常客。
這一潮流隨即被尼克松訪華引入高潮,訪華期間的國宴尤其被媒體大肆渲染。繼而出版物中開始出現大量的照片,這又在語言障礙間架起了橋梁。
如果說早期的雜碎是外來飲食自我破壞其原汁原味,以適應所在國民味蕾的話,那么其后的逐漸精細化,大約算是回歸正統的一個過程,盡管這個過程中,考慮的仍然是白人受眾群體。再往前看呢?已經正在進入一個新的時期,隨著海外華人群體的猛增,中餐館所需要考慮的主要對象已經不再是白人,而是華人食客了。
炒鍋這一異類怪物,更是自70年代作為嬉皮的標配而得以流行,到現在成了愛趕時髦的洋人家里的必備。我第一次聽說譚榮輝(Ken Hom)的大名,是我大姑子來咨詢我這個“專家”,問譚榮輝炒鍋如何?我做了一番功課,才得知譚先生原來是這樣大名鼎鼎的一個人物,在英國電視里主持美食欄目,賣自己品牌的炒鍋(Ken Hom Wok), 暢銷自傳索性就叫《我的爆炒人生》(My Stir-Fried Life),早已是家喻戶曉的人物。
譚先生走的是明星路線。他八卦多,做節目也好,寫書也好,動不動就掉一串響當當的名字。他反復愛講的一個故事,是他的一位朋友怎樣在伯克利租一戶華人家庭的房子。這事本不起眼,他翻來覆去講的原因,是因為房東太耀眼;耀眼不說,人家的順帶愛好還算得上他同行前輩,《中國食譜》一書的作者,趙元任和楊步偉夫婦。而“炒”這個詞的英文學名“stir fry”,最初便是出自趙元任的這本書。
從足球明星亞歷克斯·弗格森爵士到托尼·布萊爾,從英國電影明星瓊恩·維特費爾德到瑞典歌手蒂娜·特納,譚先生都能講出與他們之間的美食交往故事來。他就用那一串長長的人名,帶出口味、軼事、食譜,甚至工具和食材的購買廣告。
另有陳家兩代,則埋頭走技術路線。以“特級校對”為筆名,在香港首開飲食專欄的陳夢因,他的《食經》至今被奉為經典。其二公子陳紀霖和兒媳方曉嵐夫婦,去年九月又推出堪稱“新食經”的一部飲食著作,“China: The cookbook”,其中收錄了650道傳統中餐菜譜。就像書名所暗示的,幾乎帶有全書的意味。
陳氏一家的食經推崇地道,只是我對飲食的地道一說有些疑問。前不久讀到“騰訊·大家”的一篇文章《如果中國人都學著像英國人一樣吃飯》,對其中“真偽傳統都有其自然生命周期”一句心有戚戚。正宗或者地道,可不可以習得?而習得來的地道,是不是還可以叫地道?這些都是我既想不明白,也懶得想的問題。
如今大眾菜市場可以購得的食材,從滋味、外型到時令,都在科學的規模種植下,與從前的食材早已大相徑庭。黃蓉低調顯擺的“炒白菜哪,蒸豆腐哪,燉雞蛋哪,白切肉哪”,只有品味精如洪七公才深知的平淡之中現神奇的那些大宗匠手段,離了從前的食材,若不加改進,可能還真難以下咽。再說,經典也有出處,出現那一刻它便是創新。后來的廚子若也要做“二十四橋明月夜”,難不成還真的要先去修習蘭花拂穴手?
一個雖然普遍,但沒人肯說破的問題,就是人們似乎染上了正宗焦慮癥,干什么都怕被人指責不地道。其實地道與否真有那么重要?最早的“雜碎”肯定不地道,但它成了經典,甚至傳奇。中餐流傳于世,偏偏是以這最不正宗的面目開始。
特林那首歪詩,與其說是在吐槽中華美食體系太龐大,讓他趕不上趟,不如說他在吐槽白人吃貨內心的不淡定,想要追趕正宗的焦慮。
門德爾森在《炒雜碎》序言里提到過一句中文習語:想辦法(xiang banfa)。在這里的上下文語境中,更接近英文里的improvise(即興創作,就地取材發揮)。這其實才是中餐的精神,就像最初的雜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