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遷墳這天,魏子民雞叫頭遍就摸索著起床了。他帶好祭品、奠酒、香紙,還特意帶著火藥和鐵炮,他打算在吊崖的老墳里放三聲鐵炮。帶齊了這些,他爬上了向陽山,朝吊崖前進。
當他登上向陽山山頂,一輪紅日正從東方連綿起伏的群山中升起,先是點燃了山天相接處的朦朦云層,然后彩霞中露出一顆火球,映紅了魏子民千溝萬壑的臉。魏子民喘著氣,放眼望去,心中萌生了一股豪情。這一生,他曾無數次登臨向陽山頂,但很少有這樣的感覺。他當時的心情我們是無法揣摩的,也許會有杜甫“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豪情,魏子民,一個一輩子和黃土地打交道的農民,怎么也不會曉得,一千多面前,有一位詩人曾也有過他此時的感受,并吟出千古名句來。而他嘴里最終蹦出來的是:“俺一定要在老墳頭把這三聲鐵炮放響嘍!”
魏子民年近七旬,爭了一輩子的氣,如今到了“從心所欲”的年齡卻依然咽不下一口窩囊氣,咽不下就得爭,他倔著呢!
以前上墳燒紙是逢年過清明節才去的,那時村里人提著祭品,有餃子、酥雞、肉丸子、黃面饃饃、油饃饃、各色水果、點心等,應有盡有,再加上奠酒、香紙、花炮等,相跟著爬上向陽山,下了清溝渠,繞道到吊崖北坡,再爬上吊崖。多少個日子,多少雙腳,硬是踩出一條路來。這一個來回往往就得四五個時辰,但農村人重視祭祖,幾乎每次都是全家總動員。那時候魏子民總是帶著幾個女兒一起去,每次雪梅是一定要去的,因為建斌每一回都去。
“雖然今天不是過年,也不是清明,但今天必須去!”魏子民這樣想著,“而且今天俺還要放三聲鐵炮呢!俺要給他老李家看呢!俺這老墳就是不遷呢!”
魏子民站在向陽山頂,向著吊崖東南角望去,只見草木縱橫,掩映著他們家的墳塋。吊崖正當中,樹林不見了,新翻出來的黃土裸露在外頭,十幾臺機器在晨曦中隱約可見。魏子民起身了,開始走下坡路了,路旁的打碗碗花開出小喇叭狀的花朵,不時的有蜜蜂和蝴蝶飛過。
這個時候,村子里也熱鬧起來了。建斌找了川道里最有名的吹鼓手班子,剛走進村口就吹打起來了。嘹亮的嗩吶聲響遍了村頭村尾,家家戶戶鹼畔上都站滿了人,除了魏子民家,每家每戶儉畔上都放著棺材,大都不止一口,有大的,有小的;有上好的松木的,也有簡易的柳木的;有雕龍刻鳳的,也有樸實無華的。不管是怎么樣的棺材頭上都挽著紅綢。鄉親們臉上洋溢著笑容,原來這遷墳不是喪事卻是喜事!
隨著吹鼓手的一聲長號,三聲炮響,全村想起了鞭炮聲,一時聲震九天。響畢,空氣中升騰起濃烈的煙霧;麻雀嚇得從一棵樹飛向另一棵書,從這道崖飛到那道崖。忽然聽到幾聲清脆的鼓聲,緊接著沉而緩的嗩吶聲、鈸聲、鐃聲、鑼聲一起響起,聲音哀傷而綿長,吹吹打打,扣人心弦,催人淚下。此時再瞧各家各戶鹼畔上,小輩成年男丁扛著魂幡在前頭引路,身強力壯的中青年抬著棺材,婦女和孩子們扛著鐵锨、撅頭,拿著祭品、香紙、煙花炮仗尾隨其后。其情其景,盛況空前。他們當中有的人頭上披著白紗,腰里系著麻繩;有的只胳膊上挽著白紗;鞋尖兒上都蒙著白紗。于是,遠遠望去一片素縞,浩浩蕩蕩地爬上了向陽山。
70年前的那一場瘟疫,死了半村人,那些可憐的靈魂在當年都是被悄悄地送上吊崖的,大多是用席子一裹,就進了黃土,很少棺槨的;有的甚至遮面的紗布都沒有就被黃土掩了面;碑刻就更沒有了。后來經濟條件好了,就有立了碑的,把孝子賢孫的名字都刻上去。但因時隔多年,墳塋眾多,竟也分不清死者安葬的具體位置,于是魏家的墓碑立在李家死者的墳頭,二狗子家的祭臺放在三愣子家死者的墓前,這樣的事也是有的,但也只能將錯就錯了。
70年后的今天,鄉親們要讓自己的祖先風風光光地送回祖墳。
遷墳隊伍中年齡最長的是建斌的爺爺李德厚,93歲的李德厚幾年前被查出胃癌,切了一半胃,自此多餐少食,身體逐漸瘦弱。近兩年來瘦得皮包骨頭,漸漸不再出門,意識時而清楚時而糊涂。可今天早上卻出奇的精神,非要跟著去吊崖遷墳,任誰勸阻都不行,他對著建斌的父親、自己的兒子李明禮說:“今天就是把我裝進這棺材里抬也一定要把俺抬上吊崖!”
魏子民,坐在吊崖東南角的老墳里抽著旱煙,眼巴巴地望著向陽山頂,他要看著鄉親們都到了向陽山頂,然后在老墳頭放三聲鐵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