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正有了故鄉的概念,正是源于我離開她。一個沒有真正在他地客居過的人,是沒有故鄉的,因為他一直身在其中。那種感覺如同盲人摸象,無法窺知其全貌。只有距離故鄉足夠遠,才可以看清故鄉,才能真正“獲得”故鄉。
試圖拼湊一些詞匯來描述她:北方的沿海小鎮上,春天有綻放在枝間的潔白如瓷器的玉蘭花朵,夏夜會吹來潮濕清涼的海風,秋日高高的柿子樹上掛滿澄黃色的果實,冬天偶有飄落的晶瑩雪花把地面淺淺覆蓋……這些是她,但又不足以形容她。抑或說并無真正的特別之處,畢竟這并非我的故鄉獨有,但當這些景色風貌融進一個人的記憶與情感時,她就會變成小王子手里那朵獨一無二的玫瑰。
我身上背著故鄉的印記去往祖國各地,我的眼睛皮膚和頭發,我的講話方式和飲食習慣,漸漸顯露出我身上的地域特征,這讓我和故鄉密不可分。小時候覺得故鄉很大很大,大到像是這個世界的中心,現今我才逐漸發現她的頹圮,她像是被吸干了乳汁的垂垂老去的母親。
許多青年人同我一樣,或為生計,或因婚姻,離開故鄉舒適而溫暖的巢穴,去到遙遠未知的陌生城市。我們是在城市的鋼鐵叢林中穿行的小鎮青年,背上的故鄉變成一粒沙,不再能給予我們養分,她被卷進了城市的攪拌機里。
如今我在冰城客居,在時間足夠廣的維度上,這里也會慢慢長出我的根。我的鼻子會變得更加挺拔來適應這里寒冷的空氣,我的普通話會帶上東北味,我會喜歡上重油重鹽的飯菜,我的很多習慣都會隨之改變,故鄉會一寸寸的從我的生命中剝離。
今年初春,在冰城的積雪還未完全消融,草木依舊枯黃的時候,我回到故鄉??粗﹁鹃g生出的嫩綠,生機勃勃地沖擊著我的視網膜,樹木的影子拂過我的眼角和車頂,我認真的問自己:我曾真實的屬于過這里嗎?我還能再屬于這里嗎?
但當我下了車回到家里,又聽到熟悉的鄉音,嘗到母親的手藝時,我的記憶和味蕾被重新喚醒,我感覺我從未離開過這里。我的房間還留有我的氣息,我看過的書靜靜的放置在書架上,我騎過的自行車還在樓梯口,仿佛在等我騎上它去往高中的課堂……
那一刻我明白,或許每一個游子都會在“改變”中“不變”,而故鄉會永遠接納她的孩子歸來。
許多人離開,也有許多人留下。故土之上有故人,故土承載記憶,故人保存情感。親人和朋友是我和故鄉連接的紐帶,他們讓我覺得,雖然世界足夠大和遠,但故鄉可以足夠親和近。
每次家人來冰城看我,都會帶來“遙遠的故鄉”。有時她是剛從樹上摘下來的酸甜的杏子,有時她是母親親手炸的饹馇夾子。故鄉被裝在泡沫箱子里,裝在小小的玻璃容器里,她隨著鐵路一路北上來到冰城,我嘗到這些,我就回到了故鄉。
在我剛剛離鄉的時候,內心總是無限傷懷。第一次深刻感受到人生的有限次。我很怕“有限”這個詞,相反即便是等量的東西,如果是未知的,反而不讓人感到特別惶恐。
但當我一次次在異鄉與故鄉重逢,以及從故鄉去往異鄉的過程中,我意識到:故鄉是每個游子生命中的飛機場,她護送你遠行,也毫無條件的迎接你遠歸。她從未在你生命中離開。
我學著重新調整自己和這個世界的關系。我感覺自己又重新變回一粒種子,我可以在世界的任何一處長出新的根系。
人有無限的熱力,人生有無限的可能,并不止于一城一處。
我珍藏著對于故鄉的記憶,故鄉也承載著我的情感。我可以風塵仆仆去探望,也可以把故鄉裝進行囊,去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