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第三篇???
30
?
張小初往自己家走去,一步攆一步地走著,越走越快,像是要謹防自己的反悔。
他家在四樓,敲門,一位中年婦女出現在門口。張小初皺起了眉頭,父親走出來說:“這是幫我們做飯的阿姨。”
張小初嘴里咕噥了一句提著包拐進了自己的小屋。
接下來的兩天,小小的兩室一廳出奇地安靜,沒有任何預想的爭吵火拼發生。
回家前那些想了千遍萬遍的話在回家之后都奇怪地不翼而飛了。是找不到開火的機會還是不知道怎樣開火?搞不清楚。父親也不刻意說話。
時隔六年,這個人老多了,不再魁梧高大。當年他給張小初留下的最后印象是媽媽病房里的推搡。
現在張小初和這個人各自呆在自己的房間里做著自己的什么事,聽著鐘點工阿姨走進走出,直到下一次吃飯再碰面。再碰面的時候也只是各自無聲地吃飯。連鐘點工阿姨也是悄不作聲的。
像極了炮火前的寂靜?
張小初給馬戈發短信說:“沒發生什么,像住旅館,但遠沒有旅館自在。”
馬戈的回復則仍是一如既往地堅定不移,充滿信心。
第三天的晚飯后,張小初走到父親房門口說:“你把鐘點工辭了吧,我來做飯。”
做飯,一下子讓張小初找到了感覺。他開始大掃除,媽媽在時那么潔凈的廚房,如今就像一個大排檔的后廚,紙箱子都快堆到屋頂了。
張曉初用了兩天時間把廚房包括餐廳收拾完畢。
父親沒有幫忙,他只是滿懷歉意地看著兒子忙活,吃著兒子做的飯,然后搓著手說:“你可以白天去學校補課,晚上回家來。”
張小初說:“不用你管!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父親只是笑笑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晚上肖老師發來一條短信,小初隨即打開自己的鋼琴,他驚喜地發現鋼琴的音準完全沒問題。小姨隨后給小初回短信說:“你那個有錢沒處花的媽媽從前每個月都讓我找人給這架沒人彈的鋼琴調音呢。”
小姨的話又勾起張小初的已經被打了包的情緒,他問小姨什么時候回來,為什么這次去了這么久。
小姨回復說明天到家:“后天中午你和你爸來我家吃菠蘿飯吧。”
后天中午很快到了。小姨叫的菜也擺好了,小初卻是一個人磨磨蹭蹭地到了。
小姨說:“沒事。我知道他不會來的。”
小初說:“為啥?你咋知道?”
小姨說:“他這人,不咋樣。”
小初立即附和:“就是!”
“這樣更好!我去拿紅酒。”
醒好的紅酒很快端了上來,小姨舉杯說:“慶祝你回家!——怎么說家也不是他一個人的!”小初喝了一口酒,味道很好,又喝幾口,酒杯就見底了,小姨又去拿酒。小姨去拿酒的時候小初想到了某個人的話,繼而又想到了馬哥的話。
他就問小姨:“你那個師妹,她現在怎么樣了?”
小姨把酒杯遞給外甥笑了笑:“應該是沒聯系了。——否則她不會老跟我有意無意地打聽你爸。不過,我才不理睬她。”
“對!”小初說:“讓她滾遠!” 說完又覺粗魯,趕緊喝一大口酒問:“他們是怎么認識的?”
“我介紹的吧。”
小初吃了一驚:“——你?…… 你為啥?”
“我那時候太年輕了,太愛炫耀。”
“炫耀什么?”
“炫耀那是我姐夫。”
“?然后呢?”
“然后我和她一起去聽你爸的課,那是一門選修課,——其實去聽課的女生賊多。”
“再然后呢?”
“ 嗯……我也是過了好久才聽到閑話,他們倆……”小姨停了下來。
小初端起酒杯又喝一大口。
“……他們倆怎么了?——你咋不說了?”
小姨似乎在尋找詞句……
看到小姨那個樣子,小初心中的那股火就”騰“了起來:“你還不好意思說嗎?——不就是一位才華橫溢的英俊老師和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學生的師生戀,狗血戀嗎?長達十幾年!不就是古老版的瓊瑤劇,現代版的韓劇嗎?”
小姨說:“我真的很抱歉……”
“你倒又是抱歉個啥呢?——難道是你告訴A和B?,?你倆戀愛吧,是這樣的嗎?”
“不!我沒有!“小姨說:“我只是約A去聽過幾次課!我發誓!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們是怎樣搭上話的。”
小初身體前傾:“那你為啥要說是你介紹他們認識的?”
“你媽說炫耀就算介紹!拉她去聽課就算介紹!——你爸回家后也是這個說法!”
?31
“無稽之談!”張小初放下肩膀一臉的輕蔑:?“他也算是個文化人?!——他真該去補補邏輯課!”
然后突然地,像火山再一次噴焰,一連串惡毒話一句接一句從小初嘴里噴瀉出來,他痛斥父親,語言之狠之惡毒,聲調之高之毛糙,動作之粗魯之剽悍,完全……!
小姨目瞪口呆。
她看著外甥一動不動。然后突然地,她越過床頭抓過手機,坐在床上“嗒嗒嗒“地發起了短信:“我終于有支持者了!你想把你的臭事賴到我頭上你是做夢!我沒做錯什么!聽我炫耀的女生多得去了,和我一起去聽課的女生也多得去了。我今天終于沉冤昭雪了!揚眉吐氣了!附加:你活該被拋棄!”
“然后她抻了抻脖子又是一陣”嗒嗒嗒”,“從前是你老婆伺候你,后來是你情人伺候你,現在輪到你兒子伺候你了,你不如去死吧!”
一個按鍵,一聲呼哨,小姨把手機遞給了正狂喝飲料的小初。
小初看了短信說:“對!他不如去死!”
然后突然地,他倆都不說話了。暴怒,就像它最初出現的性態一樣,戛然終止。
十分鐘后,小姨把滿桌的食物一股腦掃進垃圾袋里說:“走!咱們出去重吃。”
再一次坐到某飯店最高一層的玻璃房時,氛圍完全不一樣了。釋放后的張小初和小姨都回到了原點。小初說:“你的短信挺惡毒的。”
“惡毒嗎?”小姨笑了起來:“那可是咱們家的家傳。”
“什么家傳?”
“?你外婆,也就是你媽媽的媽媽是長輩里的最高惡毒段位。”
“哦,”小初不知道說什么好:“我沒見過她。”
“你當然見過,你還在她家住了幾次,最長一次三個月。”
“我沒印象。”
“當然,你那時才三歲,——可你剛才罵人的神氣,腔調,語句,和你外婆一模一樣,真是嚇人。”小姨又笑了起來。
“我剛才罵人了?”
“當然!你把你爸罵了個狗血噴頭!”
“不可能!——我從來不罵人的!”
“所以我說你是被你外婆的靈魂附體了。”
32
“什么靈魂附體?我從來不信這些!”小初說:“而且外婆應該在你出生前就已經離開了。”
“她是離開了,她住在別處。”小姨說:“三歲,你三歲時你爸提出離婚,是你媽讓我把你送到你外婆家的。所以,你外婆的惡毒我是領教了。她說要燒100壺開水從你爸頭頂澆下去,要把你爺從墳里挖出來管教他兒子……”
小初只覺一股涼氣從脊梁骨竄了上來,好一會他才說:“我媽也跟著罵?”
“沒有,你媽從來不罵你爸!你媽這輩子,就是吃虧在太喜歡你爸了!”
“所以她不同意離婚。”
“她同意離,她說她有尊嚴。——可當時全家人一致反對。你外婆說尊嚴算個屁,咱就不離!他要不怕丟人現眼就起訴去!你姥爺說你爸有才華,單位好,工資高。你媽不過就是個工人,沒個一技之長還拖著個娃娃……”
聽到“沒個一技之長還拖著個娃娃”,小初臉上陡然變色,他恨恨地說:“我就知道是因為我!”
“什么因為你?”
“我媽沒離婚就是因為我!——在出租屋時,我同學的媽媽就說了,如果沒有我,我媽早就離了,早就過上好日子了!后來她也不會遭我爸嫌棄,也不會自殺!?我就是害死我媽的兇手!”
“小初……”小姨驚慌地說:“你咋這樣想呢!你這叫啥邏輯?這也太荒謬了!”
“就是這樣的!”小初的聲音里蓋著曠日的悲戚:“我早就想過了,我媽這樣子就是為了能讓我學得起鋼琴!上得了重點中學!”
小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重重地說:“我敢發誓,你媽當時就是離了婚,你照樣能學得起鋼琴,能上得了重點中學!”
說完小姨揚起手:“服務員,買單!”
小姨走到電梯口的時候,小初攔住她說:“小姨,我想知道我家所有的事。”
小姨徑直走進電梯說:“你家就是個奇葩。”
小初跟進電梯:“我家怎樣奇葩?”
小姨把車開到一家精品洗車行,他們在附近一個亭子里坐下。
“難道不是嗎?”小姨說:“你爸有家在外面另過;你媽不離婚實際上沒丈夫;你爸一回家你又跑了。”
小初凝神聽著,仔細辨析著小姨的每一句話每一個標點符號:“? 嗯,奇葩應該在我媽,——可我媽最終為啥不離?——既然她有尊嚴,又不是為了我。”
小姨皺起眉頭:“你媽當時非常孤立絕望,你姥爺不斷打擊她說人家提出離婚,都是你媽的各種不好,你媽不夠溫柔不夠漂亮。”
“?我姥爺,”小初立刻尖銳地說:“——他這是在說自己的女兒呢,還是在說自己的前妻?”
小姨沉默片刻說:“應該都是!”
“然后呢?”
“然后你媽說今輩子就算沒人要了也要離。”
“可我媽最終為啥沒離?”小初急躁起來,聲音突然高了上去。
小姨看看外甥:“小初,成人這些丑事,我實在不想說。”
“ 我早就不是小孩了!”
“好!其實我早就主張說!這有啥呢?說不說事情都明擺著呢。”
小姨吸了一口氣:“ 就在你媽和父母僵持不下的時候,……有一天,那個A去了你媽廠里,理直氣壯地告訴你媽你爸愛的是她,他們早就在一起了。現在她懷孕了,所以你爸必須和她結婚——他們會從經濟上對你媽做出最大補償,包括你的全部撫養費。”
小初的臉變得無比陰沉。
“你媽從那天起就全面改了口。她把你家的大門換了鎖,對全家宣布說她今輩子也不會離婚!也不會去死!只要她不離不死,狗男女就別想得逞!”
小初的眼前出現了霧氣。
小姨停了一下,然后突然加快語速:“其實我直到今天都不理解你媽。——干嘛要困死自己?要么離了他重找,要么命令他回家過日子!你不愛我我愛你也成。——像這樣趕出家門又不離婚還不是成全了別人?吃虧了自己!”
“怎樣叫吃虧了自己?”
“你媽實際上錯過了太多的人!——你姥爺根本是胡說呢,你媽當年也就三十歲,特別能干活,又是廠里的一枝花。我敢說你媽離了婚追的人會排大隊!后來她成了情歌皇后,更是粉絲一大片,有一個大老板特別欣賞你媽,三番五次請她去大城市唱歌呢。”
“我媽沒去。”
“當然沒去!你媽就一個死心眼等你爸離開A。她跟我說她要是去了,你們這個家就散了。”
小初沉默了,小姨說得這些他完全不知道!
卻原來,關于他們這個家,關于媽媽,他根本不了解。
他以為,家就是那個樣子——他和媽媽的家。
媽媽就在那里,不用了解。
“為什么?為什么小姨,你說得這些我從來都不知道?”
“你媽不讓說,你媽把你姥爺你外婆你爸,你家所有的事情都封鎖了,什么也不讓說!她以為把你爸接回家了,那些歷史就抹過去了。能抹過去嗎?結果是:她接回了丈夫,卻失去了兒子!”
“她沒有失去兒子!!……”
33
張小初那天回家時,父親已經睡了,他摸黑回到自己屋里,靠床坐在地上。
月光依稀,他看向桌子打開燈,桌上罩著一碗稀飯,一碟咸菜,一個饅頭。
小姨的惡毒短信奏效了?!
次日清晨,小初被大門的動靜吵醒,起床后看到豆漿油條已經擺上了餐桌。早飯過后沒多久,他又聽到廚房里有動靜。
小初決定不去理睬。
好笑的是,這個父親在廚房里折騰了幾個小時,也就端了一碗臊子面到餐桌上。小初往廚房里掃了一眼,廚房倒是收拾得很干凈,幾張紙擺在案板旁。
父親站在廚房門口,滿懷歉意地看著兒子吃面說:“你的時間應該用在學習上。"? 小初這次沒有頂撞他,只是說:"?我學習沒問題!”
從這天起,準確地說是從小姨的惡毒短信開始,小初的爸爸開始做飯了!
小初覺得理所應當,那是他欠這個家的。
可是自打爸爸接手做飯,小初就沒吃飽過,一碗面或一個饃對他來說根本不夠,但他什么也沒說。
晚上他給馬戈發短信說:還好,偵察到很多事情,很有成效。
此后一周,父親每天都泡在廚房里,很投入。而小初則是不聞不問每天學習按點吃飯。
一直期待的炮火卻是始終沒有發生,啞火了?
這一天小姨提著一大包吃的來到小初家,像是完全忘記了幾天前的短信和那些齟齬。
她是來向姐夫建議把姐姐的骨灰送回老家的,“人總是要往前走的”,她對小初說。
小姨的建議總是及時有效的。
當媽媽的骨灰盒被放入姥爺外婆的墓穴后,爸爸哭了,起初是一點點嗚咽,隨后是抱著頭痛哭起來。
回家的路上,小初問小姨,為什么是叫外婆而不是姥姥?
小姨說:“南方人的稱呼是外公外婆,北方人的稱呼是姥爺姥姥,你出生后,他們每天爭論不休,就“各自”了。”
又過了幾天,小姨打來電話說請父子倆去吃火鍋。父親不想去,小姨說:“你必須去,你不想吃,你兒子還想吃呢。”
果然,到了火鍋店,像是餓了太久,小姨剛把羊肉放進鍋里就被小初夾出來放到自己的調料碗里,小姨連說太生了,會吃壞肚子。
爸爸倒是吃得很慢很斯文,一頓熱氣騰騰的火鍋讓他吃得很辣,肩膀也放松下來。
快吃完的時候,小姨突然對爸爸宣布說:“你以后可以開始找女朋友了。”
小初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看向爸爸。
爸爸不悅地說:“你說啥呢?!——現在這樣挺好的。”
小姨笑了起來:“你是覺得挺好,——可打聽你的人有大把。”
小初又看向爸爸,穿戴起來的爸爸,在外面,在人前,是一個溫文爾雅的學者模樣。
爸爸說:“你能不能以后再說這個話題?”
“我是想以后再說,”小姨說:“可事情能等嗎?——兩年時間夠不夠?兩年后,你兒子可是要到北京去上大學的!”
小初大吃一驚,停住筷子,目光有些發直。在高一這個悲慘的學期里,現實世界已經距離他太遙遠太遙遠了。上大學,尤其是去北京上大學,完全沒想過!
“那么遠的事,”爸爸顯然想結束這個話題:“到時候再說吧。”
“什么叫做到時候再說?”小姨尖刻地說:“你是準備把人都領到家的時候再說嗎?——或者說你還是準備偷偷摸摸重起爐灶?”
爸爸的臉上頓時出現了灰褐色。
小姨毫不留情地繼續說:“我必須提前警告你,你以后找誰都可以,絕對不可以再去找A!她是殺害我大姐的兇手!——就因為她這么多年都不放手!”
爸爸的臉劇烈地抽動了一下,表情十分難看,他艱難地站起來:“對不起,我不太舒服,先告辭了。”
小初說:“小姨!”
小姨說:“讓他走,讓他好好想想,他必須接受教訓!我們也必須接受教訓,我們不能再重蹈你媽的覆轍,我們必須把所有的事情都提前想到,我們要向他表態!畢竟你爸才四十多歲,事情要向前走!”
34
張小初回家的時候,父親的臥室黑著燈沒有一絲動靜,也許和自己一樣,他只是躺在那里而已。
雖然父親是很可恨的,但見到他在火鍋店里那樣的表情,那樣地被小姨惡毒和警告,小初的心里仍有著說不出來的滋味。
他直覺認為小姨說得都是對的,即便父親有了人或是重起爐灶,也不會告訴他。
可是那又怎樣?那又能怎么樣呢?忽然之間,一趟老家一頓火鍋,張小初的感覺不大一樣了,一些事情他不那么在乎了!
一些東西在他的大腦前額葉皮層里閃爍著,一些新的東西在那里聚合移動。
片刻,他下床,把所有的書從巨大的書包里拉出來,一本本攤開,然后在第一本書的扉頁上寫下了“北京”兩個字。
張小初開始學習了!學了整整一夜。相比之前的缺課學習,它的意義大不一樣了!期間爸爸在頻繁上廁所,但他始終沒來敲小初的門。
小姨在給爸爸劃線的同時,也無意間給小初劃了一道線。那就是他們需要解決各自的問題,而小初的問題是:兩年之后去北京上大學。
這就是小姨傳遞過來的信息,小初接到了。隨之而來的便是一些事情重要起來,而另一些事情,那些回家之前至關重要的,非要解決不可的事情,忽然間變得不那么重要了!在偉大的目標面前,它們萎縮了,縮在了墻角!
多年后小初還是沒怎么想明白,為什么是小姨,為什么是在那一天,用了那樣一句不經意的,一句只是搭配主題的話,就把自己的腦筋給扭轉了?
它算是一種理想教育嗎?無疑是的!可自己之前受到的理想教育還算少嗎?這么多年,許多老師特別是肖老師不是一直在對自己進行理想教育嗎?
為什么就這一次,它管用了?
或許,小姨所做的一切并不是為了小初的爸爸,而是為了小初這個有天賦的外甥,為了自己父親的作曲事業有一個傳人,為了彌補她自己當年作為女兒讓父親絕望的過錯?
這是很可疑的。因為小姨這一次煞費苦心的告誡,小初爸爸受到的影響顯然還沒有小初的大。次日早飯時分,爸爸已經很平靜,頭天那般痛苦的表情已是煙消云散。與平時一樣,他還是不刻意說話。
小初也不說話,他倒是想說點什么,但實在想不出該說什么,只好多喝了一碗八寶粥。喝完粥他想出來一句話:“以后由我來洗碗吧。”
此后的父親,似乎要彌補過去幾十年的空白,每天都呆在廚房里,對照菜譜研究操練,廚房徹底成了他的實驗基地。他還樂于采購,但往往是出去了很長時間,就買了幾樣菜回來,小初注意到,那些菜都很新鮮,多日不重樣。
父子倆還是極少說話,除了日常生活中的一言半語,他們沒有任何實質性的交談。
那些回家之前信誓旦旦的,必須要發生的各種質疑,指責,在小姨的劃線之后,都顯出了它的蒼白無力。
真可謂,正打,有時也會歪著。
35
日子一天天推移,小初回家的初衷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他甚至有些享受現在的時光——爸爸買菜做飯他學習。
有天學習的間隙小初忽然想到,他們從前是不是也是這樣?媽媽買菜做飯爸爸學習?——可是爸爸顯然是不滿足于這種生活狀態的,他當年提出了離婚。
如果一切能重來多好!媽媽買菜做飯他學習,爸爸上班。當這個念頭一瞬間閃現在頭腦里的時候,小初被自己的想法震驚并感到了無比的可恥。——正是這個人,在當初,親手搗毀了這可能的一切。
次日他去了馬戈的咨詢室,積聚了三周的各種情緒見到馬哥卻一下子不知從哪說起。馬戈拍拍他的肩膀說:“怎么了?小伙子,才幾天你就變得和你爸一個表情了?”
“沒有。”小初趕緊說,隨后令他倆都沒想到的是,從小初嘴邊滑出的第一句話是個問句:?“那個A,就是那個和我爸好的,她現在怎么樣了?”
馬戈眨著眼說:“你的速度可真夠超人的,都準備去調查A了?”
“沒有,我就是隨便問問,她好像鋼琴彈得還不錯。”說著小初迅速轉換話題:“我小姨讓我將來考北京的大學。”
“好眼光!你小姨有遠見!——只要你不造反,將來準能考上。”
“你的話和我小姨的一樣。”
“你的也一樣嗎?”
“嗯。”
馬戈說:“說吧,你現在擔心的是什么?”
小初停了一下,猶猶豫豫地說:“如果我去北京上大學了,我們這個家是不是就散了?”
馬戈笑了起來:“怎么會?你走到天邊都是你爸的兒子。”然后他看了看小初又笑了笑,是那種放下心來的笑:“即使你爸以后再成家了,你們還是一家人,我保證你還是你家最最重要的成員之一,——不信你回家問你爸。”
小初甩了一下長發說:“我知道!” 隨后為了掩飾重點,他給馬哥匯報起了回家后的流水賬:辭了鐘點工開始做飯,去了小姨家吃菠蘿飯,三人回了一趟老家,爸爸開始每天研究菜譜……
馬戈聽得很仔細,并且一直期待地看著他,他只好一直說下去,粗的說完了說細的。但他還是說得很小心,沒有展開某些具體細節,比如自己在小姨家發飆罵父親,比如小姨從老家回來發飆給父親警告。
小初說得口渴了,馬戈就說:“你爸真是個聰明絕頂的人,他對于廚藝的理解,比我強太多了。”
小初說:“嗯。”
馬戈又說:“你提到了你姥爺外婆,你對他們有印象嗎?”
36
小初說:“姥爺沒印象,外婆印象太深了。”
“印象太深了?不會吧?你即使見過她也是很小。”
“是,我小姨說我3歲時在她家住過幾個月,后來又住過幾次。”
“你能記得她的樣子嗎?”
“?很丑,一個妖魔的樣子。”
“?怎么會是妖魔的樣子?——她打過你嗎?”
”……應該沒有吧,我只記得她的嘴很大,很大很大。”
馬戈尋思了一下說:“關于外婆,你還記得什么?詳細說說,什么都行。”
小初對外婆實際上沒什么印象,他說得“印象很深”,是基于小姨講了外婆是惡毒高手之后得出的結論。
但是,既然說過印象很深,小初就要說點什么。于是,他便把從小姨那里聽到的關于外婆的事按他的理解避重就輕地說了一遍。說完他猶豫了一下問:“馬哥,你相信有靈魂附體這種事嗎?”
馬戈回答說不知道。
過了幾天馬戈請小姨和小初吃飯,閑聊間請小姨講講小初外婆的事。小姨說:“這個也重要嗎?”馬戈說他還真說不上來。
于是小姨開講。小姨的敘述能力比小初強多了。她講了小初外婆與姥爺的故事,又講了小初父母的故事,最后她自嘲說:“這是不是很像一個輪回?父親因為第三者拋棄了母親;丈夫又因為第三者拋棄了她。”
小初說:“姥爺沒有拋棄外婆,他們最終一起回到了老家。”
小姨說:“那是因為我母親退出了,你外婆得病了。”
馬戈又讓小姨講講小初住在他外婆家的情況:“你能講得再詳細點嗎?”
于是小姨把她的所知所解又細細敘了一遍。最后她說:“我認為小初外婆是瘋了,她當然有理由憤怒,但是當著小孩的面罵那么惡毒的話,還是過分了。”
馬戈問:“她經常這樣嗎?“
“家常便飯!”小姨說:“據我所知他外婆天天都在罵人,——除了吃飯睡覺。當然我聽到的她只是罵一個人,就是小初他爸。”
“為什么小初媽媽要把小初送到外婆家?”
小姨看了外甥一眼,吸了一口氣說:“因為他媽當時準備自殺,后來也確實是自殺未遂。”
小初的心里一片死灰。
大家都沉默了。
過了好一會馬戈說:“成人做事自有她的道理。我們要討論的是,一個幼童,在當時這樣的環境下,他會怎么樣?”
小姨立刻說:“我想他應該是每天都處于驚恐之中。”
馬戈站起來把三個人杯子里的茶倒掉,又去拿了一壺菊花茶給大家重新續上。然后緩緩地說:“我想那個環境可能是一個源頭,——造成一個幼童心靈創傷的源頭。”
小姨和小初都看向馬戈。
大家再一次陷入沉默。
五分鐘后小姨說:“……你的意思是說,這可能就是小初一直無法接受他爸的原因?”
馬戈說:“很有可能是這樣的,起碼這是諸多原因中重要的一支——創傷綜合癥可以持續很多年的。”
“創傷綜合癥?”
張小初的手心又冒出了汗。
37
那天晚上,張小初沒有學習,他早早地躺到了床上。他的身體出現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是那種他認為不應該有的輕松感。
十多年來,他始終被自己的性格警示著困擾著,一直在努力又努力地改造著和被改造著自己的性格。
卻原來,他不能接受父親,除了性格之外還有創傷!來自童年的創傷!
悲從心起,然遙遠的什么地方又透過來一縷光亮,那就是:他不用為不能接受父親這件事全額買單了!
所有的自責,都被一種新闖入的元素沖淡。那種元素是一種古老的,被兩輩人各自情感糾葛纏繞的哀鳴,和哀鳴給與無力抵抗者的心靈創傷。
張小初就那么躺在自己的木板床上,輕松,空無,任由頭腦天馬行空。突然馬哥在什么地方對什么人說過的一句話闖入腦海:“一個對別人過于苛責的人,都可能有著自己不能原諒自己的過往。”這句話他現在仍然不理解,或者說不知道自己理解得是否對。
他起身到廚房喝了兩大杯水,然后開始細細地擦洗廚房,從臺面到地面,從鍋碗瓢勺到旮旯拐角,一通折騰之后,他安靜了下來。
父親屋里依然沒有動靜,大概是早早睡了,或者是一如既往地不干涉他。
張小初決定從今天起,原諒自己,包括他人!
凌晨4點,他又驀然醒來,是那種輕松自然地醒來。他看著天花板,又看向窗外,以往的不見現在都是滿目的新鮮。他來到廚房,欣賞著自己昨晚的清洗成果,又喝了一大杯涼水,然后回到屋里,打開鋼琴蓋,掛上弱音,兩只手飛快地舞動起來……
無數的音符在他的腦海中跳躍著……突然,他停了下來,回過身——父親就站在那里,在房門口,——他的眼神是溫和的,小初等著,等著他說話,然而他揮了揮手又走開了,接著大門咣當響了兩聲,一切又回歸到原始狀態。
過了幾天,小初的爸爸接到小姨的電話,說她準備帶小初去玩一次歡樂谷:“三天時間就夠了,飛去飛回。”?小初的爸爸不想讓小姨帶小初去,但小姨一句話就頂得他沒話說:“那你帶他去啊?你兒子長這么大,家長連個市區的公園也沒帶他去過!”
小初的爸爸不得不讓步。小姨的話雖糙,但句句說到了痛點上。若讓他帶兒子去歡樂谷,他的心理還沒有準備好。
歡樂谷的一整天,小初跟著小姨玩遍了所有的游樂項目,他們不斷地大笑不斷地尖叫,這是小初十六年的生活里從未有過,甚至做夢也沒夢到過的景象。
次日在機場候機時,小姨削著水果,突然問小初有沒有想過以后出國深造。小初說:“沒有。”
小姨對著他的腦門就是一擊,小初趕緊說他已經想過以后去北京上大學了。
小姨說這還差不多:“團長已經在北京給你找老師了。”
小初的心里就“咯噔”了一下,隨之不適感從身體什么地方探出頭來,與當年肖老師動員他上爸爸的師大附中時的感覺一模一樣。
小姨看著外甥目光堅定地說:“你得把目標定得高一點再高一點才行!你是咱們家族唯一的希望。” ——手機響了,小姨接完電話說團長會來機場接咱們,請咱們去吃杭幫菜。
看著滿面春風的小姨,小初問:“小姨,你的目標是啥?”
“出國。”小姨隨意地說。
“深造?”
“工作加學習。”
“和團長一起?”
“不,我一個人。”
……
“什么時候?”
“下個月吧。”小姨輕描淡寫地說。
“多長時間?”
“沒有期限。”
“什么叫沒有期限?”
“不回來了。”
“啊?……”
38
小姨說著站起身,提著水果皮塑料袋往遠處的果皮箱走去。小初看著她的背影想起幾天前吃火鍋時她警告爸爸時說過的那句話 “就因為她不放手!”? 那是在說A。
看來,小姨是早有準備了!
“你是要放手了嗎?”當小姨從果皮箱旁一個超市里提著一個精美的盒子拐出來時,小初問。
“算是吧。”
“算是?”
小姨說:“等我走了后,就算放手了。”
小初立刻說:“也好。你家也是個奇葩,你也是個奇葩。”
小姨扭臉看向外甥,隨后大笑:“你說得對!你真是咱們家的孩子,學啥都快!”
小初的臉紅了:“我不是那個意思。”
小姨饒有興趣地看著外甥說:“是什么意思都無所謂,你說得是對的,奇葩不怎么好。”
“可是,”小初說:“?放手就一定要出國嗎?”
小姨的聲音突然變得很溫和:“我不是在逃避。小初,出國,是我們倆最初的計劃,也是一開始就說好的。”
“一開始就說好了什么?”
“能走一個是一個。”
“能走一個是一個?”
“對。如果我們兩個人走有困難,就通力讓一個人走。”
“結果是他不走了?”
“我們都不準備走了。”
“為啥?”
“年齡大了,不適合出國了。何況國內的形勢不一樣了,他的事業發展得很好。”
“可是你現在又要走了,你的年齡更大了。”
小姨站起來伸伸胳膊做了個快速下蹲動作說:“是啊,所以我要加快速度了。”
“他在催你走?”
“ 嗯。”
“他提出的分手?”
“不!是我!”
小初說:“嗯,他這點還不錯。”
“——他哪點都不錯!”小姨突然放大了聲音。似乎同時想起從前的那一巴掌,倆人都不做聲了。
過了一會兒小姨說:“我走了以后,他有可能去找你,你有事也可以去找他。”
小初說:“你倆都掰了我去找他干啥?”
小姨說掰了他也會幫你!
小初想說自己不需要幫助,但看小姨,很生氣的樣子。
小姨說你完全不了解他,他人很好,“——我當年遇見他的時候沒有理想,沒有目標,整天渾渾噩噩的,是他改變了我 ”!
“他不會也是你的老師吧?”
”正是!”小姨說:“他正是我的老師,亦師亦友!他幫助了我的一切,一步又一步!”
“那是廣泛意義上的老師。”
“不,是現實中的老師。——那時候,他每周會有一次到學校客串講課。”
果然又是一起師生戀。小初想。
“我與A是不一樣的!”小姨似乎知道小初在想什么:“我從來沒想過讓他離婚,一開始就沒有,始終都沒有。他也是!”
“那你們是什么?”
“我們是朋友,或你媽稱是第三者地下情什么的都可以,我不在乎!當然,你媽說得也沒錯,?我是很卑鄙。但我不后悔!過去不后悔,現在不后悔,今后也不會后悔!——像我們這樣的感覺,很多人一輩子也碰不到!”
說完小姨閉上眼睛,不理睬小初。
這時廣播響了,說飛機繼續晚點。
小初思考了一會突然說他能理解小姨。
小姨立刻睜開眼睛綻出笑容:“真的?——他這個人說話不會完全順著人說,但他的話絕大多數都是對的!這么多年,我們也總是吵架,但我們無話不說!”
“也包括我嗎?”
“當然包括。他知道你已經回家了,和你爸的第一步走得還不錯。”
“小姨!”小初不滿地說。
“這有啥呢小初,——你就把他當作家人好了。我和他之間沒有秘密。”
小初想自己怎么可能把他當作家人?不過這還真是個諷刺,他們不是家人卻無話不說,而自己和父親是真正意義上的家人,卻是無話可說。
像是要證明什么,小姨又說:“他實際上就是個家人,每年他都會抽時間去老家給你姥爺和外婆祭奠。”
“啊……”小初頗感意外也頗尷尬。他又想起小姨的那句話:“ 你這個兒子就是用來悲傷的嗎?”
“嗯,小姨,”他說:“以后由我每年去給我媽祭奠。”
廣播又響了。登機,入座,倆人不再說話。
走出飛機的時候,小姨戴上墨鏡,小初問小姨會不會有遺憾。
小姨說:“聚的時候真誠,散的時候釋然,——我們早就討論過了。”停了一下又說:“我們早就知道這只是一段時光,但我們都沒想到這一段時光會這么長……”
那天晚上回家后,小初躺在自家的木板床上,內心一片潮濕。
他想,媽媽,沒有散得釋然。
爸爸也是。
39
從歡樂谷回來后,小初發現爸爸的廚藝越來越好了,他還學會了做飯后甜點。那些形狀各異的小面點,小初看著就很喜歡舍不得往嘴里放。他拿起這個放下那個,然后突然地,他給爸爸講起了歡樂谷,講起了那些五光十色的新奇和瘋狂。
爸爸聽了直說后悔沒和他們一起去長見識,以后吧,他說:“等你考上大學以后,你帶我去。”
“好!”小初說。隨后他注意到爸爸說得是“你帶我去”而不是我帶你去 ”。對這句話,他感到很驚訝,隨后他又驚訝地想到,不經意間,自己說了太多的話。
接下來他更是說了一句之前完全沒準備的話:“不好意思,我稱呼不了你,”那時候爸爸的眼神里就透出了慈愛:“那就叫我老師吧,"小初說:“可以白搭話嗎?”“當然可以。”爸爸說:“直接叫名字也行,很多國家都是這樣的。”
也許是有了可以白搭話的允諾?或是有了歡樂谷的盡興?小初從這天起開始主動和父親說話了,并且他的話迅速多了起來,——多得像是為了要證明什么。父親的回應也很及時恰當,但他仍然不刻意主動說話。
無所謂了!什么都無所謂了!
一次瘋狂的歡樂谷,一個小姨的出國決定,一段近在身邊的愛情故事,讓張小初覺得很多東西不一樣了,面前的路豁然寬大起來,出現了一種告別的儀式感,他感覺到,一個嶄新的自己即將開始!
自己的過去,不管怎么說,都有些愚昧。
一天早上爸爸去買菜功夫,小初在座機上接了一個電話,她說自己是A,小初的臉頓時漲得通紅。他大聲說:“你想干啥?我爸不在!”A說:“我不找你爸,只是想跟你說幾句話。”小初說:“我沒啥說的!”說著“啪”地掛掉了電話。
過了一會他的手機響了,還是那個聲音,小初說:“你到底想干啥?” A說:“只有幾句話,我在過一條街的物語咖啡屋等你。”說著也掛了電話。
小初在屋里等了半小時,爸爸還沒回來,思來想去,他給小姨打去電話。小姨說:“去!為啥不去,你就拿話把她撞到南墻上,讓她死了那條心!”
小初去了。
沒想到這一去,讓剛剛搭建起來的和平大廈,差點傾覆。
張小初的心理再一次失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