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xiàn)在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徐婉,是在一個悲涼雨夜中骯臟的小旅館。
她身邊的男人對我們破口大罵,很不配合,甚至揚言要自殘。于是引得旅館外邊最起碼圍了三層群眾。
我一直佩服這些圍觀群眾之中認為社會、警察全是黑暗陰霾的人,他們腦中裝著的東西,讓我頂禮膜拜。
可能是徐婉長的太美了,以至于有一個圍觀的大媽得出了這樣的結(jié)論:“這女的老公是警察,給老公戴了綠帽子。現(xiàn)在老公帶人來抓奸夫了。”
周圍的人聽罷紛紛表示出不屑和鄙夷。在我們看來驚心動魄的抓捕行動,在圍觀群眾眼中,就像是一番熱鬧異常的滑稽戲。
有人曾說過,社會就是一張神經(jīng)網(wǎng),而我們警察,就是這張網(wǎng)中的神經(jīng)末梢,刺激著人們平淡又平凡的生活。
(一)
這是一起販毒案件,我和我的同事們偵查摸排半月,風(fēng)餐露宿,終于鎖定了這家小旅店。
毒販是一名四十多歲的男子,因為常年吸毒,面容枯瘦,就好像美劇《行尸走肉》中的喪尸一般。
而徐婉,便是喪尸的女朋友。
小旅店不足十平米房間的地上,扔著四五支注射毒品用的靜脈注射器,茶幾上放著一只吸食冰毒用的冰壺。床上也一片狼藉,散落著幾個用過的避孕套。整個房間內(nèi)都彌漫著荷爾蒙和甲基苯丙胺的酸臭味。
指導(dǎo)員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道:“戴上手套搜身,將嫌疑人帶離現(xiàn)場”
徐婉被一名女民警搜身完畢,雙手被銬在身后,直勾勾地盯著我看。她長發(fā)至肩,一襲素衣,面容蒼白,卻分外姣好。
為何這么一個絕色女子會是這個又老又丑毒販的女友?
指導(dǎo)員看出了我的疑惑,說道:“她估計是陪溜妹,爛人一個。”
所謂陪溜妹,其實就是賣淫女。只不過,她們靠肉體換回的不是金錢,而是冰毒。
(二)
訊問結(jié)束,徐婉坐在鐵籠子里面的約束椅上等待發(fā)落。我坐在籠子外抽煙。
徐婉瞪著倆大眼睛看著我,突然說道:“我不是出來賣的。”
她可能知道我們都是美國實用主義哲學(xué)家約翰·杜威的信徒。深知屁股決定腦袋,站在什么樣的立場上,就想什么樣的事,說什么樣的話。把她想成陪溜妹,很是正常。
于是徐婉給自己正名:“我雖然和他做愛是為了換冰毒,但我不是小姐。”
她雖是南方人,普通話卻很純正:“我真的不想吸毒,可是我沒辦法。”
“被我們抓獲的都說自己不想吸毒,也都說自己沒辦法。”我打起了官腔,拿出治病救人的態(tài)度:“販毒的事情你并不知情,也沒參與,所以你的事并不嚴重。對你的處罰是強制隔離戒毒兩年,過一會到強戒所強制隔離戒毒,畢竟你才24歲,出來后好好生活。”
徐婉苦笑了一下,沒有說話,眼下流出兩行淚:“警察哥哥,我餓了,能不能給我買點吃的?”
我實在無法拒絕一個梨花帶雨卻又貌美的女孩:“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冰激凌!”徐婉又笑了:“草莓味的。”
又有一股無明業(yè)火從胸口頂了上來,被我壓著:“這是公安局,你TM以為到餐館了?!”
“給我買一個吧。”徐婉依舊笑著,臉上掛著淚,語氣中帶著討好地撒嬌:“我是淋巴癌晚期,醫(yī)生說我最多活三個月。”
(三)
我把徐婉的手銬解開,她吃著冰激凌,高興地就像一個小女孩:“警察哥哥,你是個好人。”
“我也一只認為自己是個好人。”我敷衍道:“我們執(zhí)法很人性化的...”心里卻還在想她的癌癥是真是假,畢竟企圖通過裝病和自殘?zhí)颖艽驌舻纳娑救藛T,太多了。
徐婉見我不理她,接著說道:“我有三個姐姐,還有一個弟弟。我弟弟學(xué)習(xí)特別好,今年考上了大學(xué),和我是校友了。”
我很詫異:“你上過大學(xué)?”
“你以為吸毒的人都是盲流啊!”徐婉舔著冰激凌,很高興:“家里重男輕女不管我,就靠著政府補貼上了學(xué)。我高考成績六百多分,填志愿的時候,就想著離家越遠越好,所以才來到你們這個邊疆省份上大學(xué)...我學(xué)的是傳媒,如果我沒淋巴癌,現(xiàn)在可能是電視臺法制頻道的主持人了!”
“我說你一個南方妹子怎么普通話這么標準。”我很費解:“可你為什么要吸毒?就算你是淋巴癌,也和吸毒也沒關(guān)系吧?”
“我開始是乳腺癌。”徐婉又面色陰郁:“我剛畢業(yè)的時候,有一個男朋友,很帥很有錢。他摸到我的乳房有腫塊,于是去檢查,發(fā)現(xiàn)是乳腺癌。在醫(yī)院的時候,我感覺天塌了,幸虧男友說要給我治,沒想到,出了醫(yī)院,他就消失了,在沒有聯(lián)系過我。”
我不可置否,畢竟現(xiàn)在這是一個渣男橫行的世界。她接著說道:“我聯(lián)系了家里,可爸媽根本不管我。于是我只能掙錢看病,就去酒吧賣唱。過了不到一個月,我的兩脅開始疼。去醫(yī)院復(fù)查,醫(yī)生告訴我癌細胞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腋下淋巴,沒救了。我不怕死,卻又不想死。疼得厲害,只能開止疼藥吃,但后來止疼藥也沒用了,在夜店認識了我現(xiàn)在的男朋友,他給我溜冰(吸食冰毒)。這東西止疼很管用,后來發(fā)展到,我們只要做愛,他就給我吸毒,一天三四次。”
是個苦命的女孩,我心中生出一絲憐憫:“你有癌癥,戒毒所不會收你,但你真的不要再吸毒了。”
“我也不想吸毒。”她又哭了:“我甚至想過自殺,但下不去手,只能靠吸毒來緩解,可還被你們抓了。”
聽她說完,我閃過一絲愧疚。可國法于此,癌癥不是吸毒的借口。
(四)
將嫌疑人送往拘押單位之前,都要例行體檢,如果身體條件不符合收拘標準,拘押單位會拒絕執(zhí)行。
帶著徐婉去體檢,果真檢查出了淋巴癌。醫(yī)生告訴我,她可能隨時會死。
我沒告訴她。
戒毒所開了拒收單,我和她站在戒毒所的大鐵門外,我對徐婉說道:“戒毒所不收你,你自由了...以后不要吸毒了...呃,以后別被我們抓到。”
“張警官,我請你吃飯吧!”徐婉的兩脅開始疼了,汗珠從白嫩的臉上滑下來,可她很高興:“我報答你的冰激凌!”
“不用了。”我畢竟是警察,還是要避嫌的:“你是病人,我開車送你回家。”
“我在這里沒有家。”徐婉說完,卻上了車。我和同事把她放到一個旅店門口,沿途無話。
下車的時候,徐婉從她的手包里拿出一枚胸徽,上面寫著:XXX大學(xué)學(xué)生會,還印著她漂亮的頭像。
“送給你。”徐婉把她的胸徽塞到我手里:“張警官,這是我唯一干凈的東西。還有,我答應(yīng)你,再也不會碰毒品。”
(五)
大概過了半個月,徐婉剛要漸漸從我腦海中淡忘。她卻又出現(xiàn)了,顯得很精神,穿著格子襯衫,一副學(xué)院風(fēng)。
和她一同找到我的,還有指導(dǎo)員。
指導(dǎo)員對我表揚道:“你的工作做得不錯,徐婉答應(yīng)當(dāng)咱們的線人,提供涉毒的情報。”
我笑了,向徐婉問道:“你是不是良心發(fā)現(xiàn),要幫助我們挽救吸毒人員于水火?”
“別把我想得那么高尚。”徐婉吃著冰激凌:“給你們當(dāng)線人,我可以混進吸毒圈子里,不但可以溜冰,還能有錢拿,最主要的,我是線人,你們警察不會拘留我。”
我看她的狀態(tài),一點不像絕癥之人。
接下來的時間,我連著一星期沒有回家,在徐婉提供的線索下,抓獲十幾個吸毒人員,大部分都是在校學(xué)生。
每次任務(wù)結(jié)束,徐婉都會找到我,送給我一兩樣她的東西。有大學(xué)的學(xué)生卡,有她以前用過的筆記本,都是她學(xué)生時代的瑣碎物品。
徐婉送我禮物從不避嫌,我卻也不好拒絕,只能把她的東西鎖在辦公桌里,漸漸地竟然攢了一抽屜。
到了最后,指導(dǎo)員甚至專門找我談話,提示我不要犯生活作風(fēng)問題。
就這樣過了近一個月,徐婉消失了。想到她以前的狀態(tài),不太相信她可能死了,可我還是安奈不住,找到了指導(dǎo)員詢問她的下落。
指導(dǎo)員一臉驚訝:“你竟然不知道?徐婉死了,可能是淋巴癌發(fā)作,看得出她當(dāng)時疼的厲害,現(xiàn)場一片狼藉,把床單都抓破了。可是她竟然還沒有吸毒。死了三天,尸臭傳了出去,鄰居才報警。轄區(qū)派出所把門撬開,徐婉已經(jīng)差不多成了巨人觀,聯(lián)系她的家人,卻拒絕來認領(lǐng)尸體,...唉,多漂亮的一個姑娘啊!”
聽罷,我有些接受不了,卻又感覺是必然。
指導(dǎo)員看我悵然若失,意味深長地對我說道:“節(jié)哀順變。”
回到辦公室,看著徐婉留給我已經(jīng)落了灰的一抽屜東西,不知所措。
我翻開她的粉色筆記本,字很好看,扉頁上寫著一句話:悲哀自己身患重病,卻慶幸遇到了好人。我就像罌粟花,最美的時候,便到了生命的盡頭,終究會化作塵埃,卻慶幸有人懷念。
徐婉去世,已有三年,不知她葬在何處。
可能每個鐵血刑警心中都有一塊柔軟的地方,而我的那塊,屬于徐婉。
我永遠不會忘了在一個雨夜,從肯德基買了冰激凌給一個美得像罌粟花卻吸毒的女孩吃。
我也永遠忘不了這個女孩名叫徐婉,已化作塵埃,而世界上可能唯一記得她的一個警察,百年之后,連同他在那個雨夜的悸動,一同歸為塵埃。
(僅以此文獻給徐婉(化名)和那些善良的,具有悲憫情懷的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