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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一、
我是林麟,一只獨角獸,因犯了族規,被驅逐出來,無以為生,只好墮入地獄,在黃泉邊上開了一家酒水店。
雖說是酒水店,但我賺的卻不僅僅是酒水生意,我的主要工作是尋人,噢不,是尋鬼。
這陰間多得是前世有約的鬼魂,因為種種原因,死后卻不能相見,我的任務,就是幫他們找到彼此。
這工作說來也不難,就是殷勤地留各個路過的鬼魂喝碗酒,讓他們用朱砂和著忘川河水寫下姓名,若有后來的鬼魂來尋,便施法召喚。但凡是有心等待,未入輪回的鬼魂,總能用此法找到。
但總有些鬼魂不肯留下名字,這樣后面來尋的便尋不見了。這時,就需要來尋之人將前世的故事和盤托出,若能打動我,使我留下一滴淚,將淚與來尋之人的血混合,也可施法召喚。
我就這樣在黃泉邊上待了數百年,一日復一日,來尋的鬼魂千千萬萬,故事聽多了,心也就硬了,直到有一天我忽然發現,我已經許久,許久不曾留過一滴眼淚了。
這天,我正在算賬,門口忽然來了個披著紅斗篷的女子,一張臉掩映在深深的兜帽里。她走進來敲了敲桌臺,低聲問我:“閣下做尋人生意嗎?”
“自然。”
她緩緩摘下兜帽,露出一張精致卻又凌厲的臉,眉間有一簇黃色火焰正緩緩燃燒——是個生魂!
“我要找一個人。”
我啪一聲合上賬本,轉身要走:“我不管你一個活人用什么辦法到陰間來,但我只做死人生意。姑娘,勸你一句,這折損陽壽的事還是少做為好。”
她猛地地拉住我的袖子,我低頭看時,她捏著我袖子的手蒼白而枯瘦,攥得那樣緊,仿佛攥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求你!”她眼中含淚:“這是我唯一的機會,這是我費盡千辛萬苦求來的,我只有這一次機會!求你幫我!”
“人鬼殊途,前世情分已了,又何必執著呢?”
她慘然一笑:“不執著是因為你不曾痛過。如果你日日夜夜都夢到他的身影,鼻尖永遠縈繞著他的氣息,指尖從不曾褪去他的溫度,你還會跟我說,何必執著嗎?”
我搖頭一笑:“你真是……誰跟你說我不曾痛過。罷了,你既然千辛萬苦地來到這里,便說說你的故事吧,若是能打動我,我或許可以幫你。”
我坐下來給她沏了一杯茶,她坐在我對面,熱氣升騰間,她恍惚的聲音徐徐飄來:“說起來,我和他已經認識十八年了呢……”
二、
十八年前,越夜國的長公主悅華才十歲。
那一年,越夜國戰勝了鄰國兆燃國,結束了長達十年的戰爭。
因挑起戰爭而又戰敗,兆燃國割三十城,納千金乞降,并以皇三子為質,隨同降物一起送入越夜國。
命運的轉軸從此開始運轉。
自從兆燃國的皇三子入宮,悅華就從未見過他,只知道他住在最西邊最偏僻的宮殿,聽從小一起長大的表哥說,兆燃國的人個個面目兇惡,丑陋不堪,因此也不感興趣。
可有一天,小悅華剛捕得的金絲雀撲著流血的翅膀飛進了西邊的宮殿。悅華跟著金絲雀跑到一處回廊,雙手一撲,終于成功地將金絲雀抓到手中,可一抬頭,卻只見廊下處處白紗,隨風飄蕩,幾乎蒙了她的眼。
她站起來揉了揉眼睛,在白紗隱約間,一個少年一身白衣,戴著面紗,側臥在長椅上,看起來睡得正熟。
悅華躡手躡腳地走到他跟前,伸手輕輕揭開少年的面紗,一張精致而又五官深邃的異國臉龐就這樣出現在她的面前。
少年猛地驚醒,捂著面紗翻身坐起,厲聲喝道:“什么人?”
悅華卻并不害怕,朗聲道:“我乃越夜國長公主悅華,汝是何人?”
“皇子殷炘。”
這便是初相識了。
那只受傷的金絲雀,被悅華當成見面禮送給了殷炘,卻又被殷炘一揚手送進了天空。
悅華生氣地質問他,他卻只是淡淡地說:“你說你喜歡它,但你卻要囚禁它,就像你們囚禁我一樣把它囚禁起來,讓它從此再也不能飛向屬于它的天空,這就是你所謂的喜歡嗎?”
殷炘無限憧憬地望著金絲雀飛走的方向,聲音有些縹緲,似是已經看到了遙遠的地方:“只要能出這個院子,哪怕只是一步也好啊!”
數日后,宮里傳出陛下要為長公主選伴讀的消息,眾位大臣紛紛將各家公子送入宮中參與選拔,就在選拔舉辦得如火如荼時,長公主卻對陛下說,她要那西邊宮殿里的兆燃國三皇子作伴讀。陛下問其緣由,她只道:“殷炘生得好看,我喜歡他。”
這樣荒謬的理由,陛下自然是不允的,可陛下身邊新登科的年輕國師卻對陛下耳語了一番,陛下神色凝重,沉吟半響,到底是點了頭。
不過陛下到底是放心不下,于是安排了侯爺謝池之子,悅華的表哥謝臨安同為伴讀。
這謝侯爺是抗擊兆燃軍的大將,在戰爭中立下汗馬功勞,他兒子謝臨安自小隨他父親長大,小小年紀也是疾惡如仇,勇猛剛正。
謝臨安第一次見殷炘時,滿眼都是鄙夷和痛恨。殷炘一身白衣,白紗覆面,端的是柔柔弱弱的樣子,可在謝臨安眼中,這不過是故作姿態,是為了博取同情。
悅華高興地拉住殷炘的衣袖,將他介紹給謝臨安,謝臨安卻嗤笑一聲,勾唇一笑,緩緩道:“兆燃狗,真是不知羞恥,還有臉站在人前,絲毫不覺有國敗之恥嗎?”
悅華高聲道:“表哥,我已與你說過,此事休要再提!”
這時一只手將她往后拉,殷炘上前一步,低聲說道:“國敗人恥,我為質子,送入他國,的確是沒臉見人,故而殷炘只能以紗覆面了。”
謝臨安被他哽了一下,一腔怒火發不出來,半晌只能不滿地哼了一句:“你倒知羞。”
“小侯爺,”殷炘目光懇切:“殷炘知道,兆燃國殘暴不仁,屢生禍端,致使兩國有十年之亂,生民涂炭。但越夜國已以正制惡,還以民生……”他突然偏了偏臉,艱難道:“還請小侯爺看在我不曾為惡,又迫而為人質的分上,放,放過我吧。”
“哈哈哈哈!”謝臨安大笑:“好個皇三子!好個兆燃國!不過都是些宵小之輩!不怪乎會一敗涂地!”他斂了笑,滿眼不屑:“悅華,你看見了吧,他為了自己活命,連自己的國家都可以鄙棄。你還說你喜歡他,你便是喜歡這樣厭棄家國,卑躬屈膝的怯懦之徒嗎?”
悅華尚小,不知如何作答,被謝臨安這樣咄咄逼問,紅了眼眶,撲到殷炘身上,哇哇大哭。
殷炘抱起她,轉向后殿走去,臨了輕聲道:“殷炘所言,一為大義言,大義面前無家國;二為自身言,伏低做小只為活。小侯爺,你不曾身墜塵埃,怎知璞玉難全。”
三、
伴讀的日子到底是磕磕絆絆地開始了。自從聽了那一天殷炘的最后一番話,謝臨安雖打心眼里瞧不起殷炘,卻也不曾再過分刁難,甚至在殷炘練騎射掉落馬下摔得灰頭土臉時,還會一邊大肆嘲諷一邊卻伸出手去。
而殷炘雖武力不行,詩書上卻極通,常常在閑時午后,將悅華抱在膝上,握著她的手,一筆一劃教她寫字。悅華雖是個女孩子,卻從小就喜武厭文,平日里只喜好舞槍弄棒,卻因殷炘喜歡上了詩書。午后細碎的陽光灑在桌案上,端的是柔光傾世,年華似錦。
三人其實都是半大的孩子,誰和誰都沒什么深仇大恨,所謂的家國大義,不過是兒時意氣,相處久了,倒多了幾分情義。
謝臨安也曾帶著二人悄悄翻出宮墻,到燈火輝煌的帝都走街串巷。悅華一副男童打扮,跟著兩個十五六歲的哥哥聽折子戲,逛柳花巷,舔一口小酒,嚼兩顆豆花,聽她謝哥哥說窈窕的嬌娘好看,又聞她殷哥哥道貌美的女子如花。
如此,數年光陰恍若一瞬,謝臨安年已十九,殷炘也已長身玉立,悅華更是玲瓏似水,豆蔻年華。三人感情甚篤,形影不離。
在一個晴朗的黃昏,謝臨安又帶著殷炘和悅華翻墻而過,大搖大擺地走在熱鬧的街頭,殷炘捻著一根簪子在悅華發間比劃,悅華笑得燦若桃花。
這時,悅華斜后方躥出一道人影,手中尖利的匕首反射著寒光。
“小心!”謝臨安將悅華往身后一拽,用手隔擋住刺來的匕首,將匕首反向一拉,直直刺入刺客的胸膛。卻忽覺身后一涼,知是有人偷襲,待要轉身,已是來不及,正想著吾命休矣,卻只聽得細小的“噗”的一聲,是尖細物刺入皮膚的聲音,回頭一看,殷炘手中的簪子正刺入刺客的脖頸,鮮紅的血液噴涌而出,染紅了他潔白的面紗。
謝臨安忙重重一踹,將刺客踹倒在地,卻見殷炘搖晃了幾下,軟在地上。
“你還好吧?”謝臨安扶著他。
殷炘蒼白著臉笑道:“無妨,只是未曾傷人,有些驚著了。”
“真是沒用,這都能被嚇著。”謝臨安嘴里嫌棄著,卻在他面前蹲下:“來吧,我背你。我們先走,這些人,自有人會處理的。”
“不用了,我自己能走。”
“少廢話,快上來!”
悅華嚇得小臉煞白,卻還是小聲地說道:“殷哥哥,沒事的,我表哥背人可穩了,不會摔的。”
殷炘笑著摸了摸她的頭:“好,小悅華別害怕,哥哥們會保護你的。”
“嗯!悅華不怕!”
“走嘍,我們回家嘍!”
四、
回到宮中,公主三人遇刺之事已經傳遍,刺客身份也很快明確,胳膊上繡有金色火焰,是兆燃國的人。一時間朝野動蕩,人心惶惶。
羲和殿。
“是不是又要打仗了?”悅華小心翼翼地問。不怪她要打破沉默,她對面的兩個哥哥已經相對枯坐一個時辰了。
殷炘回過神來,扯出僵硬的笑,伸手將悅華攬到身邊,輕拍她的肩膀道:“不會,還沒有,悅華不用擔心,只是幾個刺客而已,翻不起大風浪。”
“啪!”燈盞落地而碎。謝臨安猛地站起身,面帶怒容,大吼道:“什么不會?什么還沒有?幾個刺客而已?沒有皇族的命令,幾個小小的刺客就敢刺殺公主?這些年兆燃狗賊心不死,擴兵屯糧,狼子野心,路人皆知!你又何必自欺欺人?”
“那我又能怎樣呢?”殷炘的面目掩映在昏黃的燭光中,白色的面紗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聲音冷冷的,在空曠的宮殿里顯得有些尖銳:“不自欺欺人,我又能怎么樣呢?難道不斷地告訴自己,我的父皇根本不在意我的生死,哪怕知道一旦發起戰爭,我便會被殺了祭旗,他也毫不在乎,難道要我不斷告訴自己我不過是一枚棄子,一步死棋,然后趁早自我了斷嗎?”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罷了,我累了。”
“好,你去休息吧。等一下!”謝臨安叫住殷炘,猶豫了很久才道:“殷炘,你,你其實很勇敢,謝謝你今天救我。還有,我其實很早就想跟你說,不要再戴面紗了,兆燃國是兆燃國,你是你,你不用因它而蒙羞,你不用羞于面對任何人,面紗,其實可以摘下了。”
殷炘愣了一下,卻笑著搖了搖頭:“不必,我習慣了。”
饒是悅華再如何祈禱,戰爭還是爆發了。三月后,兆燃國率大軍攻打越夜國西北疆域,謝侯爺謝池奉命迎敵。
陛下仁慈,念著質子與公主一起長大的情誼,沒有將殷炘殺了祭旗,只是將他囚禁在西邊宮殿,不許出入。
謝臨安隨父出征,只剩悅華孤零零一人。她便拿了詩書課業,擠在殷炘宮殿的門縫前,兩個人透過門縫竊竊私語。
“悅華,你說,我會死嗎?”殷炘問。
“不會!”悅華斬釘截鐵。
“那我還能看你一眼嗎?”
“嗯……你趴門縫上,我退后,你仔細看看,能看到嗎?”
“往左邊一點,對,低一點,對,我看到了!悅華,你笑一笑,我好久沒見你笑了。”
折騰了半天,兩人都累了,背靠著門說著話。
“殷哥哥,我最近新學了一首詞,可美了,我背給你聽好不好?”
“好。”
“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閑妨了秀功夫,笑問雙鴛鴦字,怎生書?是不是很美?”
“嗯,很美。”
“殷哥哥,讀這首詩,我就想起你小時候教我寫字,我就好想依偎著你,讓你握著我的手,一輩子不松開。殷哥哥,我從小就喜歡你,心悅你,現在我還是未變心意。你呢,你喜歡我嗎?”
悅華的問話之后是久久的沉默,良久,才聽見殷炘說:“悅華,現在說這些,太早了。等以后,以后殷哥哥再回答你,好不好?”話到尾聲已有些哽咽。
悅華仰起頭,把淚水逼回眼眶。她已經不是懵懂無知的孩子了,現在說這些不是太早,而是根本就沒有必要說。若是戰勝,她作為長公主,不可能嫁與一個敗國棄子;若是戰敗,殷炘定會被當成泄憤的工具,五馬分尸。他們之間注定不可能,可她的殷哥哥,卻還是小心翼翼地呵護她的小小奢望。
“好,我等。”她含淚道。
五、
不久,前線傳來噩耗,兆燃軍攻勢迅猛,越夜軍隊不敵,連失兩城,謝侯爺率領的一支部隊在護送謝臨安帶領的主力部隊出城后全軍覆沒,謝侯爺為國捐軀,血染疆場。
侯爺夫人聞此噩耗,自此纏綿病塌榻,一病不起。
陛下忙增派軍隊,并命謝臨安為將軍,繼續督戰,并調另一得力干將為副手,為謝臨安助力。
悅華幾乎不眠不休地守在殷炘宮殿門前,就怕群情激奮的眾人要將殷炘拖去斬首。殷炘倒是平靜得多,反倒安慰她道:“生死有命,我這條命,已經是多撿來了這么多年的歲月了,不必強求。”
悅華咬牙道:“我偏不信命!你沒有罪,你不該死!”
“悅華,我是心悅你的。”
“真的?”
“真的。雖然你我都知道不可能了,但我如今命懸一線,總要叫你知道我的心意,才能走得安心。”
悅華把臉貼在朱漆木門上,淚水一滴滴掉下來:“我在這,你不會死。”
殷炘的手撫過門縫,聲音溫柔:“我信你。”
謝臨安的確是個將才,又被父親之死刺激到了,打起仗來生死不顧,驍勇異常,征戰半年,收復了大部分失地,將兆燃軍逼到了疆線以外。此時兆燃國中政治波動,老國主染病,太子殷盛掌權。這殷盛太子不似老國主野心勃勃,四處征戰,反倒是謀求國泰民安,百姓安居樂業。他一掌權,立即向悅越夜國上書請和,希望各守國線,各安四方。越夜國早就承受不住連年征戰,連忙答應下來。
謝臨安凱旋回朝的那天,悅華一早就在宮門前等他。他穿一身黑色戰袍,鐵血銀槍的模樣,已經叫悅華認不出他。
“表哥……”悅華伸手撫上他臉上深深的傷疤。
“無妨。”謝臨安揉了揉她的發頂。
“表哥,我們快去看殷炘吧,他可掛念你了。”悅華拽著他就要走,他卻動也不動。
“表哥?”
“悅華,你,你和他,莫要走得太近了。”
“為什么?怎么?表哥也像那些人一樣,以為他是兆燃狗嗎?”
“不錯。”謝臨安直視她的眼睛,狠狠說:“他不是兆燃狗是什么?他爹把他放到這里,是讓他來當人質的,可我們呢?把他當成什么了?我們居然把他當人來看!一個質子,在敵國享盡榮華富貴,臨到開戰了,還沒人敢殺他,傳出去了都被人笑話!我們這樣護著他,有何面目面對那些死在沙場的將士?有何面目面對天下百姓?”
悅華不可置信地望著謝臨安,大睜著眼睛,淚水撲簌簌地往下掉。她聲音顫抖地問:“表哥,你怎么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我都不認識你了。”
謝臨安閉了閉眼睛,緩緩道:“因為去了這一年,我才知道,戰爭原來如此殘酷,仇恨原來這樣難以磨滅,我們之間的血脈的不同,注定了我們是宿敵,是仇人,而不是朋友。兆燃狗,人人得而誅之!”
“呵,呵呵,哈哈哈!”悅華大笑起來:“就是因為你們一直這樣想,所以才一直有戰爭。仇恨不滅,戰爭不休。我不明白,”她的眼神銳利如刀:“明明這世間每個人都那么難,卻還要相互為難,那結果只會讓每個人都活不下去而已。表哥,你遷怒他,你不會快樂,你只會失去一個朋友而已。”
她上前兩步,撫平謝臨安的衣襟,低聲道:“謝將軍,恭喜,凱旋而歸。”
六、
聽聞兆燃國太子要親自到帝都議和,殷炘喜不自勝。他靠在門上,一遍又一遍地向悅華說起他和太子的往事,悅華從未見他如此開心,便也笑著一遍遍地聽下去。
“我兄長待我比旁人都好,他自小教我詩書禮儀,琴棋書畫,他極疼我,可若我不用心學習,他也會拿鎮紙打我手心,我若敢躲避,便打得更狠。”
“我冬夜里手腳冰涼,兄長便用身體給我取暖,雙腿夾住我的腳,那種溫暖,一生也不能忘。”
“我打小就體弱,每天都要喝苦得要命的湯藥,這時候,兄長就捏住我的鼻子,我就把湯藥一口灌下去,嘴里的苦味還沒散開,兄長手里的蜜餞已經塞到了我嘴里。那樣的藥,我愿意再喝一輩子。”
“我兄長……”
悅華的淚早已流了滿臉,只是還在故作歡笑。
原來,原來你也曾經被人捧在手心,被人溫柔以待,被人視若瑰寶。原來你心中還有那么多那么多零星的溫暖,只是知道此生已再無機會,便將它們深深掩埋。
殷盛太子面見陛下的那日,百官齊聚,太子一身藍衣,手持節杖,翩然而至,可謝臨安卻遲遲未到。
直至宴席開始,謝臨安才身穿白衣,腰束麻帶,緩緩來遲。
“陛下!”他的膝蓋重重砸向地面,撐地的雙手青筋暴起,聲音哽咽難言:“臣的母親,靈陽公主病逝了!”
高臺上端坐著的陛下闔上了眼睛,眼角有淚花閃現。靈陽公主是陛下最疼愛的小妹,如今紅顏凋零,怎能不叫陛下的心碎?
“陛下節哀,謝將軍節哀。”殷盛起身拱手道:“公主若在天有靈,也望著陛下和將軍不要過度傷悲才對。”
謝臨安站起身,走到殷盛面前,目光如炬,仿佛要將他戳出一個洞來,狠狠道:“兆燃狗!你們殺我父親!害我母親!如今卻來這里惺惺作態,真讓人惡心!”
“臨安,不可無理!”陛下斥道。
“哼!”謝臨安甩袖而去。
另一邊,悅華正用顫抖不止的手努力地把鑰匙送進鎖孔,顫抖著聲線說:“你別怕,鑰匙是我偷來的,有什么事我來承擔。我知道你不會跑的,你只是想見你哥哥一面,我知道你特別想見他一面。”
“咔嚓”一聲,鎖開了。殷炘顧不上跟悅華說一聲謝謝,不顧一切地朝前殿跑去。
前殿上,歌舞早已停了下來,所有人都戰戰兢兢地站著,大氣也不敢喘。前線探子剛剛來報,兆燃國軍隊突然再次襲擊越夜國北部,越夜軍以為正在和談,毫無準備,被打得猝不及防,死傷慘重,北方大片疆土再次淪為失地。
“嘩啦!”桌子被掀翻。陛下臉色鐵青,指著殷盛喝道:“好個詭計多端的兆燃國!讓我們放松警惕又攻我們出其不意!”突然他平靜下來,冷冷笑道:“什么太子,不過也是個棄子而已。你在我們的國界上,他們就敢派兵突襲,完全置你的安危于不顧。正好,此次出征,我們也少了個祭旗的,就拿你的血為我國將士踐行吧!”
殷盛臉色蒼白,雙手緊緊握拳,血從他的指縫間一滴滴流出來。他仰頭大笑:“哈哈!父皇!我們這些兒子在你心中,不過是你征戰的傀儡,你又什么時候在乎過我們的死活?”他又低頭望向陛下,高聲道:“殷盛死不足惜,但求陛下能早日平亂止戰,還百姓一個太平盛世!”
“押到前線去,當著我國大軍的面斬首!”
七、
當殷炘穿越整個宮城,一步一步艱難地爬過一百六十八個臺階,登上凌風閣的高臺的時候,宴席早已經散了,只有謝臨安在等著他。
“臨安?”他四下張望著,急著說:“我兄長……兆燃國太子呢?”
“你可真有本事,”謝臨安笑著說:“剛才聽人來報,說你跑了,我還不信,沒想到你真把悅華迷得七葷八素,什么都肯為你做。”
“臨安,我兄……”
“死了!”謝臨安狠狠地打斷他。
殷炘愣住了,過了一會才結結巴巴地說:“什,什么?”
“我說他死了!”謝臨安哈哈大笑,狀似癲狂:“他一面來和談,兆燃狗一面發動攻擊,突襲我國北線,致使我軍傷亡慘重。現在他已經被押往前線,要被五馬分尸,血祭軍旗了!”
“不!”殷炘慘叫一聲,向前撲去,卻被謝臨安當胸一腳,踹倒在地,翻滾幾下,滾到樓梯邊緣。
“下去吧,兆燃狗!”謝臨安大吼一聲,狠狠一腳。殷炘沿著凌風閣的一百六十八級階梯迅速滾落,他用手護住臉面,可手臂,肩頭,背部,膝蓋,無一處不能感受到這一百六十八級階梯的碾壓,他張大著嘴,卻叫不出來,直到跌落最后一級臺階,才從心肺中發出一聲痛苦的嘶鳴。
他沒有在地上躺多久,而是艱難地爬起來接著往上爬,大聲哭喊著:“我兄長不是這樣的人!是有人想要害他!求求你們,放過我兄長吧!我愿意被五馬分尸,我愿意去祭旗,求求你們,放過我兄長吧!”
謝臨安從臺階上沖下來,又是一腳把他踹下階梯:“你以為你不用死嗎?你遲早也得死!越夜國那么多百姓和將士的生命,總要用你們的鮮血來祭奠!你們誰也跑不了!”
殷炘倒在地上已經起不來了,他爬到臺階前,用手摳著臺階,一點一點往上蹭,卻被拾階而下的謝臨安踩住了右手。
“啊!”他哭喊了一聲,卻沒有把手抽出來,而是仰頭求著謝臨安:“讓我再見兄長一面好不好?讓我再見他一面好不好?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讓我再見兄長一面吧!”
“那你能讓我再見我父母一面嗎?”
“錯的人不是我們!”
“難道我們就有錯了嗎?我們就是罪有應得嗎?”
殷炘的面紗早已不知所蹤,俊美的臉上滿是劃痕,一身白衣滿是塵土,血跡斑斑,早已看不出原來的顏色,身上三個鞋印昭示著他的痛楚。他仰望著謝臨安,滿眼絕望。
“你在干什么?”是悅華。
謝臨安抬起腳,放開了殷炘。殷炘什么都顧不上了,在悅華的攙扶下不知摔了多少次,才再一次艱難地爬上了凌風閣。
他面對著兄長離去的方向,雙膝跪地,哭號出聲:“兄長,殷炘不要一個人!兄長不要拋下殷炘!殷炘就算與兄長死在一起,也好啊!”
八、
那天以后,悅華在玄武殿外跪了兩天,把陛下的心都跪軟了,終于答應不再關著殷炘。可殷炘已經只剩了一副軀殼,眼睛都沒了聚焦,空洞洞的,什么也映不出來。
悅華想盡了法子也沒能逗他開心,聽說梳頭能緩解不安情緒,便讓他坐在軟榻上,一遍遍地給他梳頭。
殷炘原本有一頭烏黑的長發,可這些日子下來,頭發已經發干了,梳起來便大把地掉。悅華便用養發的水細細地給他梳洗,精心照料著,多少有點起色。
有一天殷炘清醒了些,輕聲問悅華:“你不恨我嗎?”
悅華摸摸他的頭發,笑一笑:“我恨兆燃國,可這與你無關,在我心里,你就是越夜國的人。我才不相信什么血脈,我只相信,若我對你好,你也會對我好的。”
“悅華,我不想死,我不是怕死,只是我不想死在這里。”
“放心,有我在,你不會死。”
不久,兆燃國皇帝病逝,皇四子登基,新皇帝依舊兇狠鐵血,戰爭不息反盛。
越夜軍隊死傷慘重,人人皆恨兆燃狗,一旦遇見,輕則斬殺,重則分尸。而朝野間物議沸騰,話鋒所指,便是殷炘,必要將其殺之而后快。
悅華哭求了三天三夜方知天下人心不可變,一咬牙,竟是扛起銀槍,拉著殷炘連夜奔逃。
兩人共騎一匹駿馬在夜色中疾馳。
“悅華,你這是何必呢?那是你的國你的家啊!”
“我說過,有我在,你就不會死。我沒有背叛我的家國,我只是愛上了一個人,而這個人是無辜的,他不該死!”
殷炘從背后抱著悅華,把臉貼在她的背上,月黑風高,馬蹄濺起泥土,草木的清新芳香縈繞在鼻尖。明明是在逃亡,殷炘心中卻徒然生出一種歡喜,好像亡命天涯,也終得一人相伴。
他們非常小心,打扮得灰頭土臉,過一個客棧換一身衣服。殷炘的異國容貌太過注目,悅華就將他打扮成常年受海風吹襲的漁翁,把臉嚴嚴實實地裹了起來。
第五天他們到了渡口,過了渡口就是兆燃國的水域了。
就在船只撐到水域最中央時,從蘆葦處劃出一艘船,船上的人拉滿了弓,大喝道:“停船!刀劍無眼!”
船上赫然是謝臨安和他的將士。
“悅華,你太胡鬧了!”謝臨安眼睛里仿佛燃燒著一團火。
悅華將殷炘擋在身后,高聲道:“表哥!放他走!我跟你們回去!”
謝臨安嗤笑一聲:“放他走?做夢!你們今天誰都別想走!”
悅華看向身后漫天的蘆葦蕩,緩了語氣道:“好,你們別動手,我們跟你走。”
“這就對了。還不過來!”
悅華的船慢慢向謝臨安靠近,她小聲地對殷炘說:“我攔住他們,你現在跳進水里,借著蘆葦蕩掩護脫身,機會只有一次,不要回頭,去!”
“撲通!”殷炘一頭扎入水中。
謝臨安有一瞬間的愣神,反應過來后立馬招呼手下將士下水,卻不想悅華一步跨上他們的船,銀槍一掃,將他們打退三步,阻了將士下水的路。
“悅華!”謝臨安瞠目欲裂,一手狠狠掐住她的脖子,將她摔倒在船上,欲縱身下水,去抓殷炘。
悅華死死抱住他的大腿,哭喊道:“謝臨安!他救過你我,你就不能放他一條生路嗎?!這世間的事,不是非黑即白的,善惡也并非那么分明,他是兆燃國的人,可他不該死!”
被悅華這一阻攔,殷炘早已隱沒在蘆葦深處,謝臨安恨得咬牙,一腳踢開悅華:“你這是叛國!”
悅華撐起身子,一字一句地說:“我認罪!”
九、
公主回帝都后就一直被關在宮殿里不得出入,謝臨安也曾來看過她,問她可否后悔。她在梳妝臺前望著銅鏡中頭發枯黃的自己,淡淡微笑道:“我不悔。”
“你可還記得,從前,這窗外桂樹開了的時候,我便指使你們二人去搖桂樹,撿桂花,然后給你們做桂花糕。那時候可真好,我們還沒那么多愛與恨,都是那樣干干凈凈地活著。”
謝臨安順著她的目光看向窗外的桂樹,突然站起身:“我走了。”
悅華沒有回頭:“今年的桂花,開得太遲了。”
冬燕南飛,春去秋來,一晃三年過去了。
越靈十三年冬天,陛下唯一的兒子景峰小太子夭折了。那天天降大雪,掩蓋住了茫茫的帝都。
陛下這些年的身體本就一年不如一年,小太子這一走,更是給了陛下致命一擊,自此纏綿病榻,國事再難料理。
悅華作為長公主,以下只有兩個幼妹,在這種情況下,自然應該挺身而出。況且私放殷炘的錯,禁閉三年怎么也可以抵消了,于是悅華重見天日,從此操勞國事,宵衣旰食。
這三年間,戰亂未止,國家內耗嚴重,幾近力竭,兆燃國卻欲做最后一搏,大肆屯兵,有決一死戰之勢。悅華亦采納各方意見,決意與兆燃軍隊殊死一搏。
是夜,雪花像鵝毛般飄落,悅華站在高臺上俯視十萬精兵,揚手舉槍,高喝道:“為我家國!為我百姓!必勝!”
“必勝!必勝!必勝!”喊聲震天動地。
“出……”征字尚未出口,聽得遠方人叫馬嘶,有人一路沖上來,撲跪在地上,喜極而泣道:“長公主,長公主!他們撤兵了!兆燃狗撤兵了!”
悅華從高臺上一躍而下,拎起士兵的衣襟,震驚道:“為何?”
“兆燃國皇帝被刺,新國主登基,下令退兵,愿與我國永結秦晉之好!”
“新國主何人?”
“正是殷炘!”
悅華松開士兵的衣領,后退幾步,仰頭笑道:“殷炘,殷炘,我竟是沒錯看了你!”說著沖目瞪口呆的將士們大喊:“愣著干什么?收兵!大慶!我越夜國,總算可以享得幾十年的太平歲月了!”
十、
“這不是很好嗎?你還有什么不知足的呢?”聽到這里,我搖晃了一下茶杯,才發現茶都已經涼了。“你做出了正確的選擇,放他歸去,換得兩國安寧,還有哪處不好呢?”
“呵,”她苦笑一下:“若人生真有這般美滿,閣下這家店,恐怕也開不下去了吧。這天意,總是要弄人的呀。你聽我慢慢說罷。”
“那一年我已下令收兵,命在北方駐扎的謝臨安帶兵回京,可誰想到那天晚上,就在回程的路上,謝臨安撞見兩國邊界處兆燃國百姓借著在那里駐扎的軍隊的威勢欺壓越夜國百姓,讓他們跪下舔腳,還辱罵他們是走狗畜生,謝臨安一氣之下,竟是帶人屠了整個村莊。”
“看久了鮮血的人血已經冷了,人殺多了也就不把人當人了,打戰了這么多年,他已經有心魔了。我不怪他變成這個樣子,我只怪戰爭把他變成了殺戮的機器。”
“可是這是在兩國和談時期啊!兆燃國的百姓怎么能夠容忍?如果不處死謝臨安,合約就會破碎。”
“那你……”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對,我去找他了。”
悅華是在前線的一個帳篷里見到殷炘的。
雖然她已喬裝改扮,但殷炘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兩人緊緊相擁,久久無言。
三年光陰很長,殷炘已經不是從前那個柔柔弱弱的少年郎;三年光陰又很短,殷炘還是當初臉籠白紗的模樣。
“殷炘,謝臨安他……”悅華知道,她沒有時間了。
“他必須死。”
“不!”悅華攀上殷炘的肩膀:“殷炘,不要這樣,給他一條生路,求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不要殺他!”
“悅華,不要為難我。”殷炘扯開她的手,煩躁地閉上了眼睛:“你自己難道不清楚他必須死嗎?他不死,拿什么來安撫兆燃國民的心?他殺的都是手無寸鐵的百姓!他已經瘋魔了!”
“可這不是他的錯啊!要不是戰爭,他也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不是他的錯?你記得他是怎么對我的嗎?”殷炘突然笑了,卻笑得滿是心酸:“你還記得他把我從凌風臺上踹下去嗎?一百六十八級臺階啊,我滾下來不止一次,當他踩著我的手不讓我見兄長最后一面時,這也不是他的錯嗎?這也不能怪他嗎!?”
殷炘紅著眼,眼角眉梢都透露著怒色:“我在世上最重要的親人,我都沒能最后見他一面,這種感覺你能明白嗎?謝臨安,我早就對他恨之入骨。況且,我也不是在報私怨,我問心無愧,是他該死!”
悅華失聲痛哭:“可我救了你呀!你就看在我的份上,饒了他吧!”
殷炘突然感到一陣無力:“他對你就真的那么重要嗎?”
“是!他很重要!”悅華哭得像個孩子:“我在襁褓的時候,是他把我捂在胸口;我牙牙學語的時候,第一個會喊的就是哥哥;是他帶我走出了第一步,是他陪我走了這么久!”
“那我呢?”殷炘流淚了:“我在你心里又是什么位置?你明知道我如果放了他,我將自此再難服眾,我本就根基不穩,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把他放了,就是毀了我所有的努力,也毀了我們兩人天下太平的夢想!”
“報!”
“何事?”
“謝臨安死了!”
“啊!”悅華聞言驚叫一聲,繼而咬牙切齒道:“是你殺了他!他當初不曾殺了你,你現在卻殺了他!你說他狠?你比他狠百倍!”
她深吸了口氣,踉蹌著出了營帳:“殷炘,我們此生,非死不見。”
和約簽定,天下無事。
一年后,悅華登基為女帝,政治清明,百姓安居樂業。
都說女帝悅華最愛西邊的宮殿,連寢殿都搬到那邊去,也不許人去整修,門都掉漆了,還舍不得換掉。
每當悅華走到宮墻西邊的時候,總會停下來看看,看那里的一個小土堆,已經長滿了花草。這時她總會笑一笑,仿佛看到謝臨安踩在土堆上彎著腰,扒著墻,把殷炘和她送出墻去,然后那兩人拉著她的手,晃晃悠悠地就走遠了。
沒想到這條路上,最終只剩她一個人了。
那年秋獵,悅華突發興致把獵場改在西北草地,她和幾個隨從追著一只鹿,撞進了一戶人家。
門開時,卻是故人模樣。
“臨安?”
“陛下。”
十一、
“所以,他沒死?”
“嗯。”女子眼睛盯著蠟燭,咬了咬嘴唇:“殷炘根本就沒殺他,殺的只是一個與他相像的罪犯。他讓他隱姓埋名在這西北疆域中生活,切不可張揚。”
“那他為什么要騙你?”
她看向我,眼中有了淚花:“因為他死了。”
“什么?死了?一個皇帝,也是這樣說沒就沒的嗎?”
“他戴著面紗。”
“面紗?”
她的十指緊緊相扣,幾乎要在手上劃出血痕,聲音晦澀難言:“他一直都戴著面紗,沒有人知道他長什么樣子,就算回到兆燃國也一樣,誰都不認識他。他身子本來就弱,這么多年在越夜國也沒有保養過,回到兆燃國三年更是殫精竭慮,早就撐不住了。他暗地里選好了一名與他身量相似,心懷太平的宗室子弟,讓他假扮成他,以免再次繼位引起動蕩。他在越夜國多年,兆燃國沒有多少人認識他,所以他才想出這樣的辦法來瞞天過海。”
“可他連我也不告訴。”女子哀哀低泣:“他還那樣騙我,讓我苦苦怨恨了他那么久,以為誰都不在了,曲終人散卻發現,只有他走了。”
“所以你現在來找他?”
“是!我尋遍天下千萬種法子,才求得今天尋他一次的機會。我想告訴他,我還是心悅他,我與他這輩子沒有定下永生永世的約定,就想從現在定下,免得等我走到奈何橋旁,卻沒了手中牽著的紅線。我想讓他等我,下輩子我還愿意跟他在一起,做一對平凡夫妻。”
“現在想你最想對我說的話,最想給我看的畫面。”我的手覆上她的額頭,紛繁的記憶涌入我的腦海。
晦暗的陽光下,一個面帶白紗的少年轉過頭來,輕輕地說:“知道我為什么要帶著白紗嗎?因為越夜國的空氣令我難以呼吸,它潮濕而凝重,讓人喘不過氣來。這么多年我從來都沒有適應越夜國的生活,當年陛下同意我做你的伴讀是為了安撫我,可同時安排謝臨安在身邊本意是為了提點我,他知道謝臨安恨兆燃狗,所以讓他來提點我別忘了身份。但沒關系,我們已經成了朋友。”少年笑了起來。
那么高的臺階,少年就這樣從上面滾了下來,那么狼狽,那么不堪。右手被人踩在腳下,苦苦哀求的聲音,一遍遍回響。
蘆葦蕩中,少年拼命地往前游,不斷地嗆水,卻不敢把頭伸出水面。
去兆燃!去兆燃!!去兆燃!!!
去見你的母親!去奪取皇位!!去平息戰火!!!
去把你的生命贏回來!去把你的尊嚴贏回來!!去把你的自由贏回來!!!
有一滴淚從我的眼角慢慢滑下。我不知道這是殷炘對悅華的述說還是悅華的想象,但我知道,事實只會比現狀更加慘烈。
三個年少無知的孩子,道不出錯對,說不清是非,誰又比誰更可悲。
在紛繁的記憶涌動中,來世的追尋又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