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論人生的故事用一個人的人生來講最合適不過。十二年,差不多是能把人生說個一知半解。電影講了男孩的少年時代,講了媽媽的少年時代,也講了爸爸的少年時代。電影的感覺就是,特別特別真實。以至于會覺得,換種載體,如果是寫成一本書,會不會顯得很冗長。不是我們在抓住時間。而是,時間,輕輕得,抓住了我們。
一般的人生,都不是舞臺里的生離死別,也不是電影里大家都共有的哈利波特回憶里哈利的魔法世界,而是在不太明亮的燈光下的一個剪壞了的發型。這個發型對于我們,實在比一場魁地奇賽更為重要 (Haircuts matter more than a Quidditch match)。電影的一切都沒有特別多絢麗的取景與畫面。甚至有些瞬間都不覺得這是一個電影,那個戲劇應該為之發生的載體。一切都是德州能夠見到的最平凡的場景,在Austin住過的人一定不能再熟悉:少年約會的露臺是州政府的一個辦公地,那個象征Austin Live音樂之都的酒吧一條街上的吉他雕塑,那些郊外有著小湖泊可以游泳的巖石荒原,甚至那個爸爸經常帶著他孩子們去的保齡球館也是當地比較大的一個(以至于出差都去玩過)。
媽媽說,我前半生努力去做的事情,原來只為后半生努力去舍棄。Getting rid of the husbands, getting rid of the house, getting rid of the children. 我們從來不知道自己努力抓住的是什么,只知道在時間的流淌與停歇中,我們”奮力得逆流而上”,一路上積攢了不少的掙扎(struggles)。 沒有人比媽媽這個角色更努力。努力去爭取自己想要的工作,努力獨立,努力給小孩一個好的成長環境。媽媽得人生,至少電影里表現得那部分,代表了所有對于生活質量(物質及精神)有所追求,但被告知需要用自身努力去達到的大部分普羅大眾的日常:所有的初心全部都是好的,也用了不少的力氣,而通向目的地的那條路似乎充滿了每天送孩子上學的SUV上眉目間的焦慮。
等到一切似乎都風平浪靜了,我們突然發現,原來人生是一座孤島,而我們翻過一座座山的目的,就是為了翻山這個活動本身 (不是為了山那頭的桃花源,也不是為了“沿途那美麗的風景“),從來不是為了到達與得到。有另外記得很清楚的一幕是媽媽對一個修水管的年輕工人說,你那么聰明應該去上大學,你會擁有更好的人生。以至于在很久以后另一個在平常不過三個人一起吃飯,正焦頭爛額的檔兒,那個工人作為飯店經理出現在三人面前,感謝媽媽的一句話改變了他的人生,媽媽那個錯愕的表情十分到位:原來我們人生最驕傲的時刻從來沒有在我們的想像里出現過——它不是我們付清房貸的那一刻,也不是得到夢寐工作的那一刻,也不是兒女終于獨立的時候,而是我們對陌生人付出小小真心的很短的一瞬。
Ethan Hawke, Linklater永遠不變的男主角,在此處挑戰了一個終于向時間以及中產階級生活方式投降的桀驁德州佬。 誰不想擁有一個永遠酷炫的老爸:開著vintage GTO拉風得出現,彈著吉他唱著歌,給孩子最有品位的beatles復刻盤。老爸真的最好永遠維持在這樣的高逼格上。老爸最好永遠不要變成那個反復給你打電話推銷保險的阿伯,也別變成那個讀神經打獵開著大輪子車的典型德州佬。但是老爸也終于結了婚,有了一個讀圣經,做禮拜,打獵槍的德州佬家庭。以至于爸爸從來再不提vintage car是生日禮物的事情,說自己在參加精算考試滿臉不好意思,仿佛是在說:抱歉,我終于向生活投降了。但好在爸爸懂得所有少年心,也似乎沒有在他自己的各種掙扎里(電影只側面表現了爸爸的掙扎,具體結果為向生活投降)丟掉他的少年心。當他站在終于成年要離家失戀了的兒子身旁時,能夠很肯定的給予兒子他想要的:就是肯定,是的,我那時候也是這個感覺,這個感覺是對的。Ethan Hawke是那種人生掙扎中的圣誕老人,至少在孩子們面前,給予他們精神上的需要,雖然物質上并沒有辦法保障他們的日常。他的出現總是帶著一種不能自處的猶豫:就仿佛那些個惶惑時刻的你我,拿腳在地上劃了一個圈,嘴里咬著指甲,嗯,我呢,也剛考了精算。仿佛這真的是最丟人的事情。話里的話:哎,我怎么也變成了一個“成年人“。書架上不是沒有放著陀思妥耶夫斯基,但那不表示,你不用去“選工作,選前程,選家庭,選那倒霉的電視機,選洗衣機,選車,選擇健康,選擇低膽固醇和牙醫保險,選朋友,選休閑服裝與與之搭配的旅行箱。。。。“只不過是一切在選你,而有些人,愿意在孩子與朋友面前掩蓋這一切日常.
電影里Mason是主角,但總有一種為爸爸媽媽烘托的感覺。 雖然Mason年紀輕輕,已經因為家庭的復雜性,已經不是個沒有故事的男同學。 Mason也有很多年輕人十分典型的表現:以為自己才華無敵,以為失去那個女孩就失去了全世界。 不過感覺他是許過故事的旁觀者,所有其他角色的表演都是通過他的眼來實現,就是他看到的其他人在他面前的表現。
我覺得導演也許是想說,時間嘛,反正你是抓不住的,于是人生嘛,你就慢慢過,好好享受每一次的掙扎。enjoy the ride, go on a hike, look how beautiful the world can be. and let the moment seizes you. 享受這一趟旅程,去爬一次山,看看這個世界的美好,讓時間抓住你。
感謝我們對于人生的想像力太狹隘,以至于人生總是讓我們有點措手不及。
感謝人生這座孤島。感謝它從來不是聚光燈下的跌宕起伏,也感謝它老病生死一樣不缺。 感謝人生它有另外一個名字,叫做“掙扎“(struggles).
感謝這些掙扎,它讓我們可以驕傲得說一句,我不是一個沒有故事的女同學。
-很多人說birdman討論了存在主義問題,我覺得boyhood里對這個問題也做了自己的闡釋:有關于到底是我們抓住了時間還是時間抓住了我們,以及人生的西緒福斯主題
-開頭的Yellow把我嚇了一跳,因為這是我的鬧鐘歌。。雖然yellow已經當了我一年的鬧鐘,依然很愛它
-半年前看的,發現竟然還記得這么多細節,本年度大愛不解釋
-大學時候去過一個Linklater的講座,印象是,他什么問題不是i don’t know,就是start with ‘i don’t know’...
-很喜歡New Yorker 上的影評,文中也摘抄了一些:One evening in 2005, Mason and Samantha, suitably gowned, line up at a bookstore, like millions of kids, to get their midnight copies of “Harry Potter and the Half-Blood Prince,” leaving us with a difficult question: We traced the arc of Harry’s youth, too, in even greater detail than Linklater can furnish, so how come we feel that we know Mason so much better? Perhaps because Harry’s life, on the page and, even more luridly, onscreen, was measured out in highlights, as the plot demanded, whereas Mason is revealed in a string of lowlights, or in those episodes which seem dim and dull at the time, and only later shine in memory’s cave. A haircut, in short, matters more than a Quidditch match. We happen upon ourselves when nothing much happens to us, and we are transformed in the process; that is why the Mason with the earring from whom we take our leave, on his first, blissed-out day of college, both is and is not the affable imp of seven, or the mumbler who bumped his way through puberty, and that twin sense of continuity and interruption—of life itself as tracking shot and jump cut—applies to everyone. Just like the final fade.